6.第六章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前方傳來。由遠及近,來得極快。
李睦心中一凜,驟然站起身來,搶上幾步,提刀在手。
率先進入視線的,是害李睦摔得筋骨欲裂的那匹高頭大馬。然而李睦還來不及感嘆一句良馬認主,就看到了一大片煙塵就跟在馬屁股後頭直衝雲霄,轉眼間便蓋過山林里薄薄的晨霧,將白馬的影子籠入了一陣灰濛濛的煙霧之中。
作為一個生在和平年代,長在現代社會的人而言,李睦對於亂世的概念極為模糊。但這卻不妨礙她知道在這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孤身一人出門無異於找死。這也是為何她不惜冒險盜取傳國玉璽,換取登上周瑜這條順風船的船票,才敢逃離壽春,脫離袁術的原因。
然而昨夜的血腥實在是太過震懾心神,再加上她忙着處理周瑜的箭傷,這才直到看見煙塵才恍然察覺到頭來她居然還是落得個“孤身”的境地!
倘若周瑜不曾受傷,或許他二人還能在這盜賊四起的世道里摸着回到江東。可現在……
“周瑜……周公瑾你醒醒……周郎……公瑾……。”李睦心裏焦急,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紛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聲勢愈響,大地微震,她只能推推周瑜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胡亂地叫他。
似是聽到她的聲音,周瑜睜開眼睛,一雙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李睦看了一眼,也不知他認沒認出她,轉而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渾身是血的白馬已經奔到李睦身邊,焦躁不安地噴着響鼻,來回踱步,倒也不認生。她起身摟住馬脖子拍了拍,望着空蕩蕩的馬背狠狠咬了咬牙,最終返身拾起地上的佩刀,緊緊握在手裏,刀尖拄地,抬眼看着一列馬隊挾着滾滾煙塵將他們兩人一馬團團圍住。
“大哥說得沒錯,這裏果然有人,還有一個活的!”馬蹄嘶鳴聲中,一個粗糲得仿似破鑼一般的聲音匡匡而響,隨着他的話音,數十個聲音好像附和一般一同高喊起來。只是這些人喊得內容各不相同,亂糟糟地混在在一起,伴隨着鬧哄哄的嬉笑,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李睦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出來,強自鎮定心神,不露怯色,而握刀的手卻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抖。
馬蹄下的煙塵漸漸散去,圖窮匕見一般,露出一圈匪氣十足的人馬。一匹匹毛色混雜的馬,大多瘦得馬腹扁平,肩骨突出,偏偏馬背上乘人之餘還堆滿了各種沾了血的兵器衣物,好像剛從灰堆泥地里鑽出來,灰撲撲的稍稍一抖脖子就能抖出一小團霧蒙蒙的污物,進而露出底下同樣沾了血的鬃毛來。
騎在馬上的大漢雖然衣衫襤褸,絡腮鬍子幾乎掩住了每一張臉,但卻掩不住他們眉宇之間透着興奮之色的戾氣,好像圍住了獵物的凶獸,下一刻便要直撲上來將李睦生生撕開。
當先一人卻沒跟着身後的同伴一起嬉笑叫囂,也沒有半點張狂之色,銳利如狼的目光在一派喧鬧聲中在李睦和周瑜之間打了個轉,緊接着便落到李睦手裏的刀上。
李睦緊緊抿着唇,咬着牙關揚起下巴看着他,手上的刀微微抬了起來。
那人緩緩舉起手,率先說話那人便一下子閉上嘴安靜下來,緊跟着一群人都慢慢消停下來,只余馬匹的響鼻聲,和馬蹄踱步的聲音交雜起落。
“能帶走的都帶走,活人也帶走!”
這一句話,令李睦終於肯定了他們是遇上一群逢人就搶的山賊強盜,而不是昨夜襲擊他們的兵馬又追了上來。他們所乘的馬,馬背上的兵器衣物,倒都像是從他們昨夜的戰場上擄劫而來。
然而,李睦卻來不及去想為什麼一群山賊能搶到戰場上的戰利品,更來不及慶幸遇到的不是正規軍,那賊首的話如同一石擊破湖面,話音未落,數十賊眾便爭相躍下馬背,向他們沖了過來。
李睦再看一眼那賊首,心中一橫,手裏揚起一道雪光。
然而刀勢雖然還是一樣的沉重,這次卻不似昨夜阻斷長矛時那般得心應手。當的一聲響,李睦一刀自上而下劈到半路,就被人架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從刀鋒上傳來,頓時震麻了她半條手臂,虎口劇痛之下五指一松,長刀立刻脫手飛出。
“哈哈,小子還是跟爺爺回去練練力氣……”
銀色的刀鋒在空中劃出半道弧線,陡然一折而斷。刀光暴漲,如一面明晃晃的湖水迎着陽光鋪面而來。那張狂的聲音話只說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半截刀光如雪,帶起一蓬血紅色的軌跡如殘陽照晚,直衝向上,壓着銀亮的刀光,飛濺上稍稍落後數步的一眾賊人的頭臉衣襟。
周瑜!
稀疏的陽光下,周瑜唇色青白,卻面泛紅潮,腰間圍了被李睦包紮剩下來的披風布料,擋住她那條驚世駭俗的三角巾,好像圍了條圍裙,模樣有些可笑,然而血霧中撲倒的屍體卻讓人半點都笑不出來。
驚惶一去,李睦出奇地鎮定下來。反應極快,趁着周瑜一刀斃敵,眾賊驚駭之時,後退半步,見他身子微微一晃,一手準確地環到他腰側,及時地將他扶住。
兩人凌亂的髮絲垂落下來,交疊纏繞到一起,豆大的汗珠自周瑜額頭上落下,李睦挺直了背脊,瘦削的肩膀頂在周瑜肩骨之下,用力撐住他的身體。
他的箭傷無醫無葯,最忌隨意行動用力。這種時候,她能做的,只有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周瑜側頭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李睦的舉動,但很快便又轉開目光,向餘下的賊眾人馬一掃,最後落到那賊首身上。
“敢搶袁公路的戰場,壯士也算得上是膽識過人。只是既得僥倖,又何以再要與吾等過路百姓為難?”周瑜的聲音有些嘶啞,語氣卻是出人意料地雲淡風輕,還帶着幾分成竹在胸的安定與沉穩。
“百姓?”那賊首哈哈一笑,一指地上那缺了半邊腦袋的伏屍,殺氣騰騰,“哪兒來的百姓有這等好身手!有人殺某寨中兄弟,某若是不管,還憑什麼當得起眾兄弟尊某一聲大哥?”
豪氣衝天的一句話立刻引來身後被周瑜一刀所驚的眾賊齊聲附和。
群情激昂的喊殺助威聲中,周瑜卻不以為意地淡然一笑,薄唇一開一合,吐出兩個字:“糧草。”
他傷后無力,中氣不足,這兩個字除了站在他身側的李睦之外,幾乎一出口就立刻被眾賊的喧雜聲蓋了過去。
不想那賊首突然長嘯一聲,將一眾賊人的叫聲統統壓了下去,轉而厲聲喝道:“你說什麼!再同某說一遍!”長嘯暴喝之聲,仿若帶了驚雷之勢,壓得人心頭一悸。
“糧草。”這一回,周瑜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所有人的耳中,李睦卻只覺得壓在她肩膀上的分量越來越重,不由擔憂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周瑜頰上一抹病態的嫣紅愈盛,連帶着發間額上還殘留的斑駁血跡,竟將他一副俊朗清雅的容顏映出了幾分說不出的妖異。
他昨夜被袁術阻截,突圍之時又傷於暗箭之下,縱使未傷到要害,但失血過多之餘,斷箭還留在身體裏,此時也實在已是強弩之末。
昨夜一戰,其規模雖遠談不上是兩軍對壘,但千軍之威,卻也不是一般的山賊劫匪敢插手的。所謂的山賊,多是受不過征繳的百姓聚眾而抗,就連浩浩蕩蕩的黃巾賊亦是如此。說到底,都只為一方棲身之所,一碗果腹之糧而已。若非實在缺糧,誰又會冒着刀兵之險從戰場上搶奪戰利品?
周瑜的目光在一眾賊人身上一掠而過,眉峰徐徐揚起。這群山賊行色匆忙,所騎的馬又特意抹上污泥,馬上的兵器衣衫上卻是血痕累累,顯然都是自昨夜的戰場上而來。可縱然是滿載而歸,卻看不到一粒糧食。袁術所轄之地,征掠極重,就算他們有馬有布地去找人換糧,百姓流離,填飽自己的肚子尚且不能,又哪有糧食換給他們!
因此,單隻這“糧草”兩個字就足夠令這賊首動容。
“我兄弟二人遇寇落難,幸得壯士相助,方得以脫險。今願以糧草十車為酬,還望諸位萬莫推辭。”
周瑜的話雖然說得不緊不慢,卻彷彿千鈞之石,不但在眾賊之中激起了紛紛喧雜之聲,就連李睦也嚇了一跳。
十車糧草。以周瑜的出身,李睦毫不懷疑他確付得出。可如此主動提出以糧酬賊,在她眼裏,這就好比後世的落魄富二代遇到持刀打劫,立刻就大聲嚷嚷着我家有錢,我給錢,甚至連借口都替對方想好了——勞務費!於是原本的劫匪搖身一變,立刻變為綁匪——扣人為質,勒索贖金,然後……撕票。
他是傷口感染,發燒燒糊塗了吧……
李睦的心幾乎要從嗓子口裏跳出來,扶在周瑜腰后的手心濕透了,黏稠發膩,一半是汗,一半則是周瑜方才那一刀用力過盛,迸裂了才止住血的傷口。她甚至能感覺到掌下他的身體微微發抖,后腰背脊緊繃的肌肉一下一下痙攣,顯然已是到了力盡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