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趙雲背上有三處刀傷,來回衝殺,刀口崩裂,失血極多。被張遼接應回來時,已然筋疲力盡,宛若強弩之末。
張仲景是跟着孫紹一同來的,這兩天曹軍壓境,以及劉備為遷人口而故意製造的混亂導致江夏境內也出現了許多難民。一路饑寒病困,這位年過半百的醫者忙得腳不沾地,唯恐爆發傳染病症。
趙雲被抬進帳中時,李睦正與劉備在大帳中將十五天的停兵之期討價還價到一個月。前提條件是,這個消息,要劉備當面告訴趙雲。
劉備對趙雲的不滿滋生已久。他心知趙雲並沒有異心,但李睦對趙雲有救命之恩於前,又有贈劍之義在後,他在公孫瓚處結交趙雲,所用不過禮賢下士,謙和知人而已。兩者相較,他實在是沒有把握將來與江東對戰陣前,趙雲將會如何取捨。
故而對於李睦的這個條件,他雖不舍一員猛將,但整個益州,他的雄圖壯志就在面前,孰輕孰重,幾乎不用細想。
再想到他日對戰江東,趙雲定也兩邊為難,他心中反倒是長鬆了一口氣。
李睦瞥到外面偏帳的方向人來人往,張遼步履匆匆朝這裏走來,知道是尋到了趙雲來向她復命的,便起身朝劉備拱手:“既如此,便請皇叔寬心在營中稍留兩日,待翼德將軍整束了兵馬,權引水軍五百,送皇叔南下武陵,與關將軍團聚。”
劉備也看到了張遼的身影,他不知張遼是接應了趙雲回來,只當是來稟報軍務的,連忙起身告辭。
末了,對李睦此番援手再三施禮:“此一月之期,兵馬所耗錢糧,待備得益州,定悉數送回,也免令烏程侯無法向吳侯交代。”
李睦眉梢一挑,眸子眯了起來,慢慢磨了磨牙根。這狀似好心地提醒,卻是試探帶着挑撥,若是她真是孫權,孫紹年紀再小,也還真要好好交代一番。
“皇叔厚意,權拜領難辭。只是這江東之事,就不勞皇叔操心了。”李睦笑吟吟地直接一句話頂了回去,擺手送客。
張遼垂手在帳外站了站,看到劉備出來,躬身一禮。
劉備猶記得下邳城頭,這員勇將差點就投於他帳下,再想想彷彿就從那時候起,他便處處輸李睦一籌,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但他的城府素來就不會將喜怒直接表現出來,心中黯然,面上卻還是客客氣氣拱手回禮:“文遠將軍別來可好?”
張遼道一聲謝,再行一禮,無一言多餘的寒暄。劉備顧及着李睦就在身側,知道此時他說什麼都是枉然,輕嘆一聲,再回身拱手,道辭而去。
“趙將軍傷勢如何?”劉備一走,張遼隨李睦進帳,還來不及開口,帳側一名親兵就突然急急問道。
張遼一愣,卻見那名親兵身量矮小,一張仰起來的臉白白凈凈,眉淡口小,一雙鳳目之中一派焦慮,赫然竟是個女子。
孫芷因青釭劍大鬧呂蒙的接風宴時,張遼還在壽春。他是后降之將,不似吳地老將早就認得這位膽大妄為,頗有乃兄武烈之風的孫家小娘子。見李睦帳中竟藏了個女子,不由一驚。
“舍妹無禮,讓將軍見笑了。”李睦在孫芷肩上安撫地輕輕拍了拍。
孫芷也是隨着孫紹一同來的,她先是跟孫紹串通起來扮作他的親兵混出吳郡,進入江夏之後又換了尋常兵士的裝束避開前來迎接的周瑜。然而周瑜治軍嚴謹,一接手軍隊就立刻把她這個“疑似細作”逮了出來。戰事一觸即發,無論是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兵力調配,都不可能再在這個時候將人再送回去,小姑娘這才變作了李睦的親兵,終日藏在她帳中。
張遼愣了片刻,反應過來之後趕緊低頭見禮。
“仲景先生現正在帳中為其醫治。”
張遼一句話說得含糊,孫芷立刻急了,回頭牽住李睦的衣袖,滿目祈求:“二兄。”
李睦看了張遼一眼,略一思索,笑道:“我將趙子龍養傷期間一併事宜全部交給你處置,你可能擔此任?”
孫芷雖然嬌蠻,卻自有長在將門的聰慧。李睦方才和劉備說話的內容她都聽得清楚,故而“此任”指的是什麼,她心裏自然也知道。
她混入軍中同來江夏,固然是貪玩胡鬧,但還隱約帶了一分說不出口的嚮往與期盼。少女情懷原是敬那人英雄武勇,坦誠重義,若有似無的情愫輕飄飄地落不定,也想不明。但聽聞他身陷曹營,血戰當陽之時,仿似蒙在眼前的帳幕被人一下子揭開,心急如焚,心有所系,心心念念。
與孫策相似的一雙鳳目之中閃出一抹亮人的神采,小姑娘展眉而笑,連連點頭,又學着尋常將士的模樣朝李睦躬身一禮:“定不負將軍之命。”
張遼忍不住抬眼,正見到李睦也朝他看來:“大戰在即,文遠將軍放心隨公瑾征戰就是。”半句不提方才遇見劉備之事。
荊襄一帶,素來都有竟陵出雲夢,澤國於雲端之說。
竟陵縣位於江夏與南郡接壤之處,背面的雲夢澤是一大片茫茫水系,江湖交錯,水道曲折蜿蜒,地勢多變。最深的地方可行千石大船,但極有可能轉而收攏,暗礁嶙峋,連兩百石都過不了。這片水系將一座座小島連通到一起,除非是夏日艷陽連日,否則水汽蒸騰,煙波淼淼,全不見前路。竟陵臨江有漁民為避戰,就划船出去,尋一處小島,水中自有魚蝦果腹,待得戰事結束,再搖船出來。
而烏林赤壁,就是要繞過雲夢澤南下,沿江的第一個大型港口。
曹操快馬拿下江陵之後,立刻回軍往東,在竟陵城外隔江駐寨。旌旗飄展,江霧繚繞,隱隱約約只一團黑影。
南方濕暖,即使是隆冬之際,江面上結冰的情況也遠不止於到影響千石大船作戰的境地,再加上西北風猛烈,江夏軍不宜用火,曹操縱然不擅水戰,但收編了荊州水軍,就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故而這一戰,於這些北地水軍來講,不論是從戰機還是糧草長途運送上來看,都拖不到開春。
江夏軍中當然也有人看出了這一點,因而李睦的軍帳里人來人往,天天有人催戰,請戰,唯恐失了先機,來不及攔截曹軍渡江。
而且,這些領軍之將平日裏都要操演兵馬,故而每天都趕着天還沒亮,軍營的操演還沒開始的時候,輪番到她帳外“商討”戰術。
四天之後,周瑜看不下去了,趕了個大早,帶着盞油燈,悄然來到李睦帳前。
“不必通報,我自己進去就行了。”見帳外的兵士要往裏傳報,周瑜連忙擺手,壓低了聲音,“若程老將軍來了,就說我在帳中與烏程侯商議軍情,請他晚些再來。”
那兵士看看低垂的帳門,有些猶豫。若不得准,李睦的軍帳從來不準人隨意進出,這已然成了軍中一條鐵律。此時天色微明,營中的火光還沒到滅的時候,帳中悄無聲息,李睦顯然還在休息,就這麼放周瑜進去,似乎不妥。但周瑜又是全軍統帥……
“放心,我只站在門前,不擾她休息。”周瑜在那兵士肩上輕輕一拍,笑容謙和,沒有半點架子。
趁那兵士一愣的工夫,他掀起帳幕一角,一閃身,就進了軍帳。
帳門掀起落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周瑜的動作又輕又快,進了帳中,便將手中的油燈貼着帳幕放到地上。
昏黃的一點火光由下向上地打在帳幕粗布上,由於距離近,這一點火光還能映透出去,從外朝里看,隱隱約約現出一絲光亮搖曳,彷彿帳內燃燈,真有人在內連夜議事。而李睦這頂軍帳也還算大,她自睡在後面小帳之中,當中有屏風相隔,這一圈光暈只能照到方圓一步,也不擾她酣睡。
過不多時,程普最先到了帳外求見。那兵士照周瑜所說的回答,程普果然以為周瑜也忍不住要出兵了,前來勸說李睦,大喜之下,先是在帳外等了一會兒,緊接着黃蓋也到了,等到幾名其他將領也陸續前來,幾人竊竊私語,然而待天色漸亮,見帳門內的火光依舊,唯恐誤了操演的時間,便都匆匆離去了。
聽外面程普與諸將來了又走,周瑜慢慢彎起唇角,掐滅了地上的燈火。
李睦一覺睡到自然醒,躺在榻上睜開眼時還有些茫然。前幾天黃蓋火急火燎,程普苦口婆心,兩人輪番着地勸她出兵,甚至拍案吹鬍子地質問她是否因曹軍眾多而生出了怯戰之心。她只道是這兩位精神矍鑠的江東老將定要嘮叨到她下令出兵為止,還暗自盤算着要不要乾脆把這燙手山芋推給周瑜去算了。可想想她每天被吵起來時天還沒亮,周瑜忙于軍務,不像她還能下午尋隙眯一下補覺。
而孫紹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就更不能睡不夠了。
按兵不動,她和周瑜都在等一個時機。之前周瑜領騎兵往北地去一趟,在袁紹兵敗,袁氏兄弟相爭不下的時候,八百精銳給袁紹的小兒子袁買當了幾天護衛。如今袁譚背負弒父之名,聲名盡毀,而袁尚則在袁術的支持下遠逃遼東,只有袁買還藏在河北……
曹操大軍南征,後方的兵力自然不足。袁氏四世三公,在中原之地聲望極高,縱然袁紹已亡,但河北還有無數想要興袁的忠義之士,曹操南征,於他們就是最好的機會。
江東軍在水上的優勢很明顯,想要戰勝曹操並不困難。但一次兩次的小勝對於曹操二十萬大軍的主力而言根本無關痛癢。但若是這個時候袁氏復興,曹軍的後方必然生亂,曹操想要速戰而歸,回去掃平河北,就勢必要傾力而出,以求速戰速決。如此,赤壁的這一場火才能燒得更旺。
難道是河北已經有了動靜,曹操準備出擊了?
李睦看着帳外明晃晃的天色,揉了揉額角,在榻上毫無形象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滾坐起來。唯有這樣,周瑜也開始調軍準備迎戰了,程普和黃蓋這兩枚彌堅老薑才能停止叨念她。
不過,若真是這樣,怎不聞升帳的號角聲?
疑惑着披了外袍,束起頭髮走到前帳,才掀開帳門,正要問曹軍動向,帳外的兵士就躬身稟報道:“周都督天沒亮就來了,程黃兩位老將軍聽聞周都督正與烏程侯商議軍情,就都回去了。”
“那他人呢?”李睦一愣,下意識轉身回頭,在帳內掃視一圈。她的軍案上,多了一盞燃了大半的油燈。
“周都督也回去了,說明日再來繼續商議軍情。”
“商議軍情?”望着那盞油燈沉吟片刻,李睦頓時明白過來。
用這種辦法擋人,也虧他想得出來……
“明日在前帳支一張小榻,就放在軍案邊上。”狀似不在意般地吩咐一聲,李睦拂了拂衣擺,微微蹙起的眉心徐徐展開,唇角輕揚,勾出一縷翩然笑意,仿若春風早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