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再來糟蹋武俠
工作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暇看書,仔細想來,除了日常工作上需要看的專業資料外,竟有將近三、四年沒有碰過書籍了。書架上的存書有一些竟已積上了厚厚的灰塵。從左自右看去,擺在最前面的就是一大批武俠小說。和所有愛看書的人一樣,阿虎最先接觸課本以外的文字,便是武俠。
當我還在翻來覆去地閱讀金庸時,我的同學們早已經把陳青雲、卧龍生、蕭逸、溫瑞安、司馬翎和古龍等人看了個遍。那時我對金庸情有獨鍾,始終不肯看其他人的作品,最主要的是拿起金庸之外其他人的武俠小說,第一感觀就是文字太差,不堪卒讀。但是同學們對所有的武俠小說都十分入迷,其中古龍的影響最大,常聽人說他的小說寫得不錯。由於缺乏了解,在我們上大學的時候還不知道古龍已經去世,但是心裏對古龍這人流毒之廣、貽害之深感到十分詫異。
到後來實在不捨得再看金庸的小說了,便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書店租了一本古龍的《陸小鳳傳奇》,作為對金庸作品連續持久閱讀的一種調和。自此便開始了尋找古龍的真品閱讀之路。
細細品來,又對古龍作品的變遷和發展作了一番思考。他的文字經過長期創作產生了巨大的飛躍。從早期作品中小白式的平鋪直敘,到中期的偶爾露崢嶸的詞句變化,已經可以看出古龍對自己的文字表達儘力苛求。《絕代雙驕》已經是大製作了,但是除了人物對話之外,敘述語言上還是乏善可陳。《風雲第一刀》中的敘述語言有了顯著求變的痕迹,但仍未完全定型。到《流星•蝴蝶•劍》,古龍的敘述語言已經乾淨、詩意和警醒,在文字上的唯美展示無遺。小說的開頭就這樣吟詠:
“流星的光芒雖短促,但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燦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鮮艷的花還脆弱。
可是它永遠是活在春天裏。
它美麗,它自由,它飛翔。
它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比較接近永恆。”
讀到此處,不禁讓人遐思聯翩,感到妖艷、凄美,又彷彿升華。很多人都說古龍的語言像是散文詩,我不否認,但是我認為,古龍的語言重心還不在其辭藻之華美,而在於構成它的理趣。
在古龍後期很多成熟作品中,語言儼然成為他捻熟玩弄於掌指之間的“小李飛刀”,語到意到,例不虛發。因其系英文科班出身,深受西語句式影響,又結合自己邏輯思維特點,久經研習,相互為用,獨特的“古龍體”遂應運而生。喜愛朗誦的朋友應該有這樣的體會:一個句號大約要停頓兩字節,而一個段落大約需要停頓四字節。其後期小說中句式出現了大量短句和一句一段,且頻繁地分段,正是有意無意地利用了閱讀者思維上習慣的停頓,從而使閱讀者精神上得到短暫的緩釋,這樣,讀者的思想就能從專註閱讀的束縛中旁逸斜出,去考慮一些文字的言外之意。
可以拿繪畫來作個比喻。如果說金庸是一位工筆畫大師,那麼古龍絕對是寫意的絕頂高手。他在創作手法上不落窠臼,像孫悟空一樣使盡解數七十二變,雖不得已,但對於武俠小說創作來說的確是別開了生面。
金庸的小說由表及裏,非常注重寫實。古龍的小說則是由我及他,由內而外,“我知故我在”,比較唯心和率性。“避實就虛”是古龍創作主要特點,也是古龍採取明智的策略應對金庸這尊活佛的上策。
古龍的人物淡化了歷史背景,有的根本連社會背景都比較模糊,很多人喜歡稱呼古龍筆下的人為“浪子”,而我則認為他們是一群邊沿人。這些人多無正當職業,貧富分化十分明顯,古龍對人物的塑造有其自己的道德和美學標準,在這裏,豐富的人性元素和獨特的性格魅力佔據了第一位。
其書張揚人性,在審美上對“善惡美醜”這種簡單劃分進行了的極大豐富,在他筆下,已經不再有單純“好人”、“壞人”的生硬劃分,沒有“名門正派”與“旁門左道”的對峙,有的只是人性的激烈衝突。
古龍在多部小說中毫不隱諱自己人性“泛惡”的觀點,但是他更相信人的積極向善。人在由惡向善的轉變中形成自身性格衝突、與社會環境和他人的衝突,也通過衝突最終實現人自身的沉淪或升華。無論書中人物是善是惡,都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都有自身致命的缺點,都有把**當成理想、把寂寞聊作享受的誇張,都有不合時宜的美化,也都有在衝突中深深墮落難以自拔的痛苦。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古龍筆下的這群人才是真正平等的人,作為個體,都成善與惡、美與丑此起彼伏、相互輪換乃至交相輝映的人性競技場。
如果大家注意,一定會發現古龍對場景描寫並不是很在意——嚴格地說應該是很隨意,古龍真正在意的是人的內省。一切入眼的景物都是道具,莫不是為了人進入情境服務。這是對西方現代派寫作手法的學習,也表現出古龍獨特的情感生髮方式。人們往往忽有所思,忽有所感,但卻又似乎不可名狀,古龍通過信手拈來的美酒、菊花、木屐、夕陽等豐富的景物,打通了與人的情感關聯,賦予了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全新的象徵意義,並成功地把人的不易捕捉、不可名狀的複雜情感寄寓在這些經過美學處理之後的景物之中。如果說金庸的山水風物氣勢磅礴、栩栩如生,那麼古龍的景物就是琥珀珍珠,有着人情一樣精緻的呈現,但卻能夠成為永恆的一瞬。
在武打場面的描述上,古龍自承寫不過金庸,但是他對一招一式機械地過招提出了尖銳的質疑,並在許多書中力圖證明影響勝負的因素除了武功基礎之外還包括人的體力、心態、心理承受能力、經驗(甚至是失敗的經驗)和判斷應變能力。對戰描寫不是側重雙方的招式變化,而是注重雙方的情感起伏。古龍在全方位的感官上都在刺激讀者,以深入的心理暗示調動讀者,從而一舉擺脫了讀者通過對雙方拆解繁瑣的招式來判斷高下的依賴,個人認為他在梁羽生、金庸之後,開創了武俠小說武打描寫的新局面。而且這個局面至今無人能夠超越,是為一枝獨秀,高踞太峰。
據說古龍本人在生活安定、無需為粱稻謀的時候,寫作前總要更衣洗手,將手指甲剪得乾乾淨淨,一面剪指甲一面構思,然後左手燃煙,煙不絕縷,右手執筆,筆下生花。的確是大師風範!他筆下的西門吹雪與人決戰之時就是如此,想來是按着他自己的生活習慣來寫的。正因如此,更是說明他對文字的尊敬和重視。反觀現在的一些小說作者以賺錢為目的,不是胡編亂造,便是為出新書爛尾太監,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金、古之後的一些文字都是千篇一律,不值一看了。
那些書的主角一定是個孤兒,身懷深仇大恨,以便其能夠毫無顧忌地天馬行空,胡作非為。他一定是長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凡,所有女子一看到他便是芳心一震,面泛紅潮,自此以身相許。那主角又一定會在某次被人追殺時掉下懸崖,誤食靈藥,徒增數甲子功力,再找到一本失傳多年的武功秘笈,或是偶遇一個歸隱多年的奇人授以奇技,練得人神共懼,天下無敵。就是以後的玄幻、都市異能一類的網文,大多也還是這個路子,令人啼笑皆非。
記得很多年前香港又出了一個俠少叫做溫瑞安的,着實風光過一段日子:在大陸通俗小說暢銷榜上曾經穩穩的做定了第一把交椅。現時武林金庸封刀、古龍早夭、梁老去世,港台新派武俠小說四大天王僅剩溫郎一人,天下之大,莫非溫土。從這裏看來,寫得好不好倒是其次,主要是看誰活得久一些!
當時的溫瑞安想來就是現在所說的“大神”了。但是大也有大的壞處,不知是因為生活太過放縱,還是一心為了擺脫前人窠臼以至於走火入魔,溫郎忽然把武俠小說規矩破壞得所剩無幾。
例如寫到高手過招,金庸是一招一式,中規中矩,層次分明;古龍則是充滿想像天馬行空,常是“眾人眼前一閃,他已回劍入鞘,對手緩緩倒下”。換到是溫瑞安的現代派笑話就大了:
“他拔刀。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死了敵人”。
這個實在是有點侮辱讀者智商的意思。幸運的是他還不敢把武俠小說最基本的元素———情節和懸念徹底拋棄。將就度日還能有數年的氣數,但已難逃末路英雄的劫運……
還有一部《少年冷血》,更是讓人匪夷所思。在這部小說中,溫瑞安竟然設計了以痰盂為成名武器的高手,“痰盂一出,天下震驚,號令武林,莫敢不從”。說實話,我真的怕他下一招再設計出把避孕藥丸當做暗器打出來的高手,來個天女散花。此種暗器實在陰狠毒辣,若中其招,從此不孕,武林一脈自此絕矣。
花開兩頭,各表一支。再來看一看武俠小說改成的影視作品。
將近年關前後,武俠電視劇是螢屏上的一道熱菜。各地電視台都比較集中的在播放着《倚天屠龍記》、《四大名捕》、《飛刀又見飛刀》、《天龍八部》,形成了金庸、古龍、溫瑞安大混戰的局面。而溫瑞安最好的作品《四大名捕會京師》居然有多個版本,可見電視劇市場已經進入了哄搶武俠名著劇本的時期。
各方諸侯開始琢磨起溫瑞安的小說,至少說明了武俠名著可拍的已經所剩無幾了,很顯然金庸已經被啃光,我們看到的《天龍八部》、《連城訣》都是重拍了多次的作品,就是這樣的啃完又啃,不厭其煩。其中有一個導演更是離譜,把金庸的武俠當成了“西遊記”或是“封神榜”這樣來拍,還是可以屢創收視新高,他拍的新版《射鵰英雄傳》裏頭用了兩個都是鴨公嗓子的男女當主角,一個傻冒,一個白痴,竟也有千百粉絲為他們神魂顛倒,足以見得武俠劇有着多麼大的影響力,同時也說明了腦殘人士對市場的貢獻潛力之大。
至於某些網絡上的新秀,為了迎合新新人類的閱讀習慣,以期最快最多地賺到鈔票,一味意淫,就連中文的基本詞句的運用也沒有學全,便敢寫書,更是不敢多說。在這裏只求求他們行一行好,不要再來糟踏武俠了。
夜觀天象,紫氣東來,很想再發感慨,卻又無從說起。阿虎自己也寫文章,也是小白之一….因為成績擺在那裏,經營慘淡,少人問津,幸好只懷着玩票的心態,又是心有顧忌,不敢褻瀆文字,因此上不會胡編亂造,塗毒武林,即使曲高和寡,仍是我思故有我行,算是為武俠作了一點貢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