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調戲與欺騙
第七章
“士兵,你叫什麼名字?”
顧耀章背着手站在訓練場低矮的主席台上,問道。已經年近五旬的將軍身上自有一股威嚴,就好像他的目光從你眼睛裏看進去,就可以洞悉你頭腦里所有的想法一樣。
何勛不由得感到緊張。他當然知道這是誰。
“報告首長,我叫何勛。”
顧宸北站在旁邊,開口道:“何班長是02年的兵,在大屯村戰役里表現很英勇。”
顧耀章微微頷首,他看着這個站在主席台下方身姿筆挺的年輕人,臉上表情淡淡。“你擅長些什麼?”
——顧家父子馬上就要離開了,孫偉極力主張開個全營匯演,展示展示這一個月下來顧家公子“天縱英才”的訓練成果。——他可看出來,這位才十五歲的顧家公子不是什麼好惹的主兒,趕忙利用這最後的機會抱抱大腿,而顧耀章竟也同意了。
何勛立正,“報告長官,我射擊成績好。”
顧耀章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來,他道,“你倒是言簡意賅。”他轉頭看向顧宸北,沖自己的兒子揚了揚下巴:“你也下去,和何班長切磋切磋。”
顧宸北立正。“是。”
何勛一愣,他看着穿着一身筆挺軍服的少年從主席台上走下來,過了幾秒,沖顧宸北乾笑了一下,心中卻不由得緊張如擂鼓。這位已經以鐵腕治軍在一營聞了名的顧家公子只是沖他微一頷首,臉上是慣常的缺乏表情。
顧宸北從旁邊的士官手裏接過一把短槍,示意何勛就位。他朝靶位走過去,眼角的餘光向場邊。一個乾瘦的影子正趴在那些鐵柵欄之間,朝這邊張望。顧宸北微微揚起下巴。
陸霜年眼見着那少年在靶位上站定,舉起手槍瞄準,卻依舊驚疑不定。——她剛剛怎麼覺得那姓顧的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她的位置並看不清場上那些人的表情,只瞧見顧宸北過於挺拔的身姿在一群兵里顯眼得緊,嶄新挺括的軍裝讓這個僅僅是少年年紀的傢伙平添了軍人的威嚴,揚起下巴的時候驕矜又鋒利。
陸霜年咬着牙根嘆了口氣。——以前她怎麼沒注意到這姓顧的生得一副好皮相?!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才愣住。——她什麼時候會關心自己的對手長什麼樣子了?!
沒關係,食色性也,情報處長這樣安慰自己。然後盯着場中間的那兩個人影。
何勛槍法的確很好,他雖也是夏澤情報部門的新人,畢竟是經過了嚴格的訓練的。一槍打出去正中靶心,主席台上的顧耀章眯起眼睛,沒做表態。
顧宸北還在瞄準。
“砰!”
何勛第二槍打出去,依舊十環。
顧宸北在瞄準。
站在一旁的孫偉終於有些焦急了,一個勁地朝何勛使眼色。——你可不要都給我打十環啊!怎麼敢叫那位爺輸給你!
何勛有點兒猶豫。
然後顧宸北開槍了。
——“砰砰砰砰砰!!!”
子彈在兩三秒鐘里傾瀉而出,一連串的槍響讓大多數人措不及防。
何勛的第三槍打在九環上。而報靶的士兵從遠處舉起的旗子顯示,顧宸北的五槍顯然全都打在了該打的地方。滿環。
孫偉格外大聲地稱讚起來,“好槍!”他諂媚地笑着,臉上泛出激動的紅色,好像顧宸北的五槍都讓他由衷地驚艷一樣。
何勛深呼吸了兩次,然後完成了接下來的兩槍,兩個十環。他看到孫偉滿意地向他點頭。
顧宸北把槍遞給那個士官轉身就上了主席台,對笑得像朵花兒一樣的孫偉連一個眼神都沒施捨。少年在顧耀章的示意下彎下身子,顧耀章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顧宸北沉穩地點頭。
何勛朝顧耀章敬了個禮:“報告顧將軍,射擊完畢。”
顧耀章頷首道:“你的槍法的確很好,沒說大話!”他說著笑起來,顧宸北站在父親身後,半個身子隱藏在陰影裏頭,看不清楚表情。顧耀章接着道:“何班長是可造之材,希望你能繼續報效國家。”
何勛大聲答是。
陸霜年懶洋洋地趴在訓練場邊的欄杆上,看來她的“何大哥”已經找到了最好的助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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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不着他讓。”
少年的聲音依舊聲線平直,可在努力保持的威嚴里卻透出那麼一絲不甘來。陸霜年聽着顧家公子的語氣,好懸一口氣沒喘勻被自己的唾沫嗆死。
顧宸北斜睨了一眼彎着腰大聲咳嗽的丫頭,冷冷道:“很好笑么。”
陸霜年直起身體,一臉的無辜:“我哪敢笑你,顧公子。”她語氣認真,如果不是臉上因為發笑被嗆到的紅暈還沒能褪下去的話,看上去就不那麼毫無誠意了。她咬重了“顧公子”三個字。
陸霜年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努力地倒騰着自己還不夠長的兩條小細腿跟進某人似乎因為怨氣而越來越大的步伐。
顧宸北沉默了一陣,然後輕笑了一聲。
“你當我不知道么。”他說,“孫偉不過是個溜須拍馬的小人罷了。何勛是個好兵。”他有些突兀地道:“但孫偉這樣的人太多了,今天讓我一槍,明天是不是要讓夏澤一地了?!”
陸霜年愣了一下。
“我以為你只是好勝呢。”她倒是毫不避諱地直接說了出來。
顧宸北撇了她一眼。少年的側臉在黎明的晨光里輪廓分明。然後他哼了一聲,“即使不讓,他也贏不了我。”
陸霜年終於再次“不顧死活”地笑了出來。
顧宸北冷冷地盯了她一眼。
然後這個敢在他面前笑得打跌的丫頭掛着一臉笑意,斷斷續續地說:“孫偉這樣的人有千個百個,也讓不出汶鼎的一地。因為有個這樣的你啊。”顧宸北聽着她漫不經心的語氣。
——小人當道奸佞橫行,世人皆無能,匹夫求自保,但有一個你。寸土不當失。
陸霜年說完就後悔了。
情報之王一輩子沒輕易讚賞過誰,有人曾說她自傲到自負的地步,又怎麼會對着十五歲的,未來的宿敵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後她看見顧宸北臉紅了。少年一聲不吭地加快了腳步,很快就走到陸霜年前面去了,她從後面看到顧宸北逐漸泛紅的耳根。
啊,即使說出上輩子也恥於發表的讚揚,看到“戰神”害羞,也值得啦。她把失言的懊惱拋到腦後,再次得意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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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章離開之前最後的一個舉動是清理一營的閑雜人員——意味着某些靠着“孤女”身份的同情加分和踏實肯乾的苦力作用混進來的小鬼面臨“裁員”。
陸霜年和一大群即將被“清理”出去的老弱病殘和吃白飯傢伙們一塊兒站在營部門口的院子中央。後勤處的人在挨個發最後的遣散費用。何勛站在不遠處,他臉上帶着一點擔憂的表情看着那個夾雜在一群邋遢的士兵里的瘦小女孩。
他知道這個叫阿年的姑娘也在部隊裏。在那個窄小黑暗的山洞裏,女孩面對毫不猶豫離去的親人時“母親比較喜歡姐姐”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何勛對於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並不驚訝。從某種意義上講,阿年她是真的無家可歸了哪。
顧宸北從營部的辦公室里走出來,看了何勛一眼。“如果為了她好,就別讓她留在這兒。”少年的聲音冷淡,目光卻好像直入何勛腦海,知道他此刻盤旋的念頭。
何勛嚇了一跳,卻沒想好怎麼解釋他和阿年的相識:“顧公子,我……”
那穿着一身筆挺軍裝的少年卻已經毫不在意地轉身離開了。
何勛瞧着那女孩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士兵中間,黑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一點點驚惶來,心中不由得一軟。他沒太考慮自己行為的意義,就分開人群朝陸霜年擠了過去。
“阿年?”
準確地在何勛的聲音里聽出擔心的成分,陸霜年知道剛剛的表演起了作用。她抬起頭來,讓自己看上去驚喜而又惶惑:“何大哥?”
何勛拍了拍她肩膀,露出一個帶有安慰意味的笑容。“別緊張。”阿年和他只在着軍營中見過兩次,連話都不曾多說一句,此刻突然見他,自然有些驚怕。——何勛不由自主地將陸霜年套上那個在敵營里給自己遞水的,小心翼翼容易害怕的小姑娘形象,那個在被炮火染紅的夜空下冷靜又自持的笑被這個過於年輕的特工排除出腦海。
陸霜年眨了下眼睛,她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小心而忐忑,“何大哥,他們要讓我到哪去?”
何勛低聲說:“馬上就要打仗了,你不能呆在部隊裏。”他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牢牢地盯着女孩的反應。
陸霜年張大眼睛。
然後何勛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他在這個女孩的眼裏並沒有看到預想中的恐懼。他聽見阿年有點急切的聲音:“我可以留下的,我在炊事班可以做很多事情,不信你可以去問老崔!”
何勛有些無奈,他一隻手搭在陸霜年的肩膀上,溫言道:“戰場很危險,不像你想的那樣。”
阿年挺直身體,——雖然依舊瘦小得可憐——氣鼓鼓地說:“我見過戰場,何大哥。”女孩頓了一下,用一種讓何勛感到心驚的語氣說道:“我不會成為拖累的,我不怕死。”
何勛有些着急了。
“傻姑娘,可是這樣的戰爭,不值得你死啊!”他低聲吼了出來。
陸霜年愣了一下。
何勛瞧她怔楞,心中暗暗後悔自己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了嚇到了這丫頭。
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兩秒鐘的停頓,是眼前這個瘦小的丫頭的芯子,——一個久經血火的情報老手所能給出的,對已經確認為敵人和利用對象的,最大限度的感動。
陸霜年似乎剛剛從受驚的狀態里回過神來,她只是輕聲道:“可是,我沒有地方可去了啊……”
何勛知道女孩的聲音因為那一場可怕的戰火變得粗糲,他沒想到聽到這樣低啞的,帶着一點黯然的陳述,會讓自己心中忍不住泛出酸楚來。這個時候,他發覺自己無法去和這個小姑娘說出去找你的親人的話來。
想到這裏,何勛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他對陸霜年道:“阿年,我會想辦法幫你的。”
女孩怯怯地抬起頭來看他。黑亮的眼睛裏彷彿看到了希望。何勛注視着阿年的眼睛,他對自己說,你不能讓這個孩子失望。
陸霜年知道她想表達的,已經通過目光充分地對何勛施加了影響。她再次看到了他眼裏的那點兒堅定,和那個晚上何勛決定打亂自己的計劃,把她從夏澤的軍營裏帶出去時一樣。
這個時代,所有人都應該習慣失去。而這個註定要被她利用的人,在想着怎麼能讓一個女孩不再失去更多。儘管陸霜年已經過了那樣滿懷希望等待被其他人拯救的年紀。她知道哪裏是天真和愚蠢的界限。於是只有憐憫地看着這個男人,讓他為自己眼裏虛假的光芒費盡心力。陸霜年想。
你還太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