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逾越
“你說……什麼?”隨着淚珠猝然沁出眼眶的,還有她顫抖破碎的問話。
這般反應,若不是演技了得,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那麼想來她也是不知情的——我心下吁了口氣,實在是不願意設想:倘若她真的承認這事是她指使的,又該如何自處。
然而現在這個局面,也好不到哪裏去,至少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在我現有的印象中,有她橫眉冷對淡漠無情的模樣,有她溫柔淺笑脈脈含情的模樣,獨獨沒有過她咬着嘴唇無聲哭泣的情形,甚至於不敢想像她流淚的樣子。
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因為我的一句話,哭了。
堂堂女子,且還是坐擁天下的九五之尊……我不由苦中作樂地自嘲:完了,居然見到了皇帝流淚,我會不會被事後醒悟過來的她滅口?
好吧,或許現在我最需要考慮的是,怎麼讓她停止流淚,恢復平時那個鎮定睿智的皇帝。
“你沒聽錯,是廣安縣主親口告訴我的……”看她不似作偽的驚愕,我咽下了原本的質問,轉而輕描淡寫地試探道,“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他對你用毒?他、他對你……用了毒!”我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好像從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她的眼神便渙散起來,口中翻來覆去喃喃自語着什麼,似是難以置信,又似是驚怒交加后的悲痛,淚珠無意識地滾落,嘴唇血色全無,彷彿被下毒的那個人是她一般。
“看來你並不知情,”被她這副樣子嚇了一跳,也是因着心底莫名一疼,竟是不忍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上前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藉此引起她的注意,喚回她的神智,“那你可知我與他有什麼不對付的地方?他為什麼要對我下手?”
其實我更想問她對於此事的看法和處置,想知道她的立場,究竟會站在誰那一邊,只是瞬間又改了念頭,隱下了問話——若是她偏向那魏舒又該如何?我自忖是接受不了的。
“是我的錯,與你無關……你與他有什麼干係呢?”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細密纖長的睫毛上還沾了一滴淚珠,因為眨眼的動作憑空滴落,在冰冷堅硬的金玉地磚上濺碎開來,“啪嗒”一聲,像是重重地一記擂鼓,錘在了各自心底,“都是……我的錯。”
我皺着眉頭看着一向清冷自持的人終於不再默默垂淚,可是臉色愈加蒼白,神色愈加哀傷,眼中的自責和痛苦厚重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是你的錯?難道真是你指使他做的?”見她倉皇地搖着頭,我心底嘆了口氣,語氣放柔,“既然不是你指使的,那就是他自作主張,又怎麼是你的錯呢?”
為什麼要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呢?是要包庇他?可是分明又是不願我誤會的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她沒有再解釋,只是一個勁兒地看着我道歉,握着我的手越攥越緊,力道大得好像要將我的手掌捏碎,可是她臉上的脆弱和痛苦又教我心中一軟,莫說是責怪,就連怨懟的念頭也生不起絲毫。
雖然不明白,可我就是對這張臉、這個人毫無辦法。
這大概就是血緣的羈絆吧……我想。
而在我為自己的心軟和不忍找着借口時,又聽她啞聲說道:“魏舒從小陪着我一起長大,就像我的親兄長一樣,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沒有辦法下旨殺了他。”
這話其實錯漏百出,經不起推敲,可是她眼底的真摯,語氣里的自責做不得假:“我沒有想到他會對你出手,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
——魏舒對我做了什麼,是他的選擇,是他與我的恩怨,我不喜歡你將錯攬在自己身上,更不喜歡你這樣維護他包庇他……這讓我感到一絲嫉妒。
當然這些想法是我深埋在心裏,絕不會與她說的。
“別哭了,你是我的姐姐,是我的親人,我怎麼會怪你呢?”苦笑着搖了搖頭,我用指腹擦去了她臉頰上的淚痕,柔聲哄道,“沒有子嗣便沒有子嗣吧,軒兒很可愛,我會將她視如己出。”
再說,我其實也不能接受與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甚至沒有印象的人生兒育女,至於將來我會不會愛上他……將來的事,有誰說得准呢?
現在,我只知道,我是不願意見到鄺希暝這樣傷心的。
也許是我的寬慰起了效果,她的情緒好了一些,哀色褪去,整個人都鎮定了下來,水潤的眸子凝視着我,醞釀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想,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因此也就壓下了那份不自在,抬手攏了她的肩膀,虛虛環抱着她,柔聲細語地勸道:“有沒有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事,無需介懷。見你難過,我只覺得心裏也跟着難過起來……”
一不留神便說出了口,雖然有些不是時候,也略顯怪異,但卻是我心裏真實的想法。
哪知我還沒來得及說些別的沖淡這股異樣,卻見她眼中忽的一亮,好似綻出了大片大片的錦簇花團,整個人都湧上了一股歡喜的情緒。
我剛要回她一個微笑,卻被她反手抓住了手掌,而她另一手溫柔地撫上我的臉頰,在我意識到不妥想要退開以前,唇上一軟——竟是教她吻住了!
驀地瞪大了雙眼,視線所及是她如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抖着,泄露出此刻不平靜的內心;嘴唇上的溫度是這樣熾熱,我卻像是被人扔進了數九寒天的冰雪之中,冷到了骨子裏。
她怎麼能?怎麼能!
我們不是姐妹么?她這是置我於何地?
心中震驚到了極點,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人當頭一棒狠狠敲懵了,久久難以回神。數不清的詰問在腦中衝撞徘徊,最後卻只剩下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盤旋:鄺希暝,我的姐姐,吻了我。
鄺希暝——吻了我。
幾乎是在這個聲音響徹腦海的下一刻,身體先於我的意識做出了反應,只聽“啪——”極為清脆響亮的一聲,掌心傳來的陣陣發麻的感覺讓我明白自己是真的揮出了那一巴掌。
她的膚色本就白皙如玉,而且對我沒有一點防備,在我用盡全力的一擊下,甚至整張臉都被打得偏了過去,一側的臉頰立即腫了起來,浮現出一個十分清晰的掌印。
我被這變故驚得呆住了,只覺得心中的驚惶無措更甚於方才被她突然吻住的時候,而比先前的惱怒之餘卻又多了幾分心疼——那臉頰上的掌印透着一層薄粉,而我的手掌猶自因為著反震的餘力顫抖不已,可見那一下力道之大,也可想她的痛楚。
有心撫上她的臉頰問問她的情況,指尖微動便被我強自壓下了——緊握成拳收回了背後,指甲掐在手心的銳痛教我瞬時清醒過來:首先,我被一個女人,而且是我的姐姐輕薄了。其次,我出手打了皇帝一巴掌。
這個情況實在是複雜至極,超出了我能夠解決的範圍,教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追究她的背德之舉還是擔憂自己的犯上之行。
令人窒息的安靜。
好一會兒,鄺希暝抬手輕輕擦了擦嘴角,慢慢偏過頭來看我,眼中沒有我預料的憤怒或是委屈,也沒有急於解釋的羞慚和愧疚,有的只是深切而沉重的痛苦,夾雜着求而不得的不甘以及欲言又止的複雜——那眼中的情緒洶湧澎湃,我來不及看個分明便忍不住偏開了目光。
我怕與她對視,怕看得久了會陷在那雙眼眸中,怕看得深了會不由自主地拋開固守的距離和枷鎖……我隱約感覺到,那後果是我不願見到,也不能承受的。
“出去……你出去,”揉了揉臉,抑制住想哭的衝動,我冷下聲音,不去看她,“我想靜靜。”
“簡心,你聽我說……”她又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想要說著什麼,臉上的掌印恁地刺眼,時刻提醒着我自己衝動之下對她下了重手,更提醒着我那個意味不明的吻是真實發生的。
“出去,不要逼我。”見她還不死心,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竟然一手拽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到門邊,將她一把推出了門外,而後狠狠關上了門。
等她終於被隔離在門外,整個房裏只剩下我自己時,那些紛至沓來的情緒和記憶驟然充斥腦海,彷彿驚濤駭浪兜頭打下,猝不及防,心神大亂。
我靠着門,雙手抱着劇痛的腦袋,緩緩滑倒在地。
意識消失的前一刻,耳邊是那人一遍又一遍的自責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