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宣之於口

被維爾西斯的學生以這樣冷漠的口吻指責，艾澤竟感到一絲羞愧，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小時候私藏的好東西被母親發現，他不得不在矢口否認與接受懲罰中二選其一。

那種感覺陌生而令人惶恐，艾澤只能用更冷漠的面孔加以回饋，試圖掩藏內心裏惱羞成怒的不甘，梗着脖子吼道：“是啊，我就是自私，自私有錯嗎？這世界上有誰會替別人考慮嗎？就算你要成為聖使，你除了顧及自己的信仰，還考慮過那些被你們信仰踐踏着的人的生命嗎？還有你，阿維安，你和科勒，難道不都是為了一個皇位在爭嗎？你們真的考慮過帝國平民的死活？”

提及哥哥，兩重時空迥然不同的經歷與回憶一下子湧上阿維安的心頭，他臉色煞白，眼圈卻通紅，一瞬間溢滿淚水，“不！才不是的，我從來沒有想得到皇位，我是為了保護聖使，為了父親的遺志才成為皇帝的。”

“沒錯，為了你的父親，為了維爾西斯，唯獨不為你的天下子民對不對？”艾澤嘲諷地盯着阿維安，眼看着omega一時間找不到反駁的借口，囁嚅幾次都沒有說出下一句話來。

果然，他是對的。

自私怎麼了？

這個世界上哪個人不是在為自己活着？哪怕為了自己的愛人，自己的朋友……這些人難道不也正因為與你們息息相關才會被考慮？

而我。

“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我的一切考慮都是為了我自己，這有什麼錯嗎？”艾澤趾高氣昂地望向瑞夫，不期然，卻對上一雙極冷靜也極失望的眼瞳。

瑞夫平淡地反問：“難道老師不是你的愛人嗎？”

“他……”艾澤一頓，竟在一瞬間啞然。

瑞夫看了眼維爾西斯的身體，老師就像是進入了一場冗長而深度的睡眠，不論外界如何爭吵，他都不再介懷，也不再關心。

這樣多好。

於是他說：“是為了你，老師身體虛弱到極致也還是來到帝國，與你見面，是為了保住你的基業，老師才會選擇對自己開一槍，是因為顧慮到你的感受，認為你的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公，老師才會選擇放棄自己的目的，耐心在你身邊，試圖改變你的想法，當然，你拒絕了，所以老師再次為你放棄信仰……對待這樣為你的老師，撒旦上將，難道你沒有一點動容嗎？不想為老師多考慮一點嗎？不覺得自己的自私是錯誤嗎？”

是為了他嗎？艾澤眼神里浮起迷茫，維爾西斯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嗎？

在意他的感受，關心他的想法？世上怎麼會有人對他好？

母親只想過她已經熟悉的生活，拒絕所有的改變，甚至也阻攔他做出改變。而哥哥隱藏着恨意看着他長大，直到用他的身體為自己換來一次逃離的契機。

兩任所謂的alpha伴侶，無非是為了泄|欲才和他在一起，除了為他帶來痛苦和絕望，那兩個alpha什麼都沒有給過他。

而他認識的其他人……也不過都在兢兢業業與自己的事情。軍校里的alpha同學看不起他的出身，beta則嫉妒他的能力……

他早沒有了親人，更沒有朋友，愛人兩個字也從未宣之於口。

只有維爾西斯。

艾澤不知覺中又落了眼淚，第一次，他的聲音里都帶着哽咽，“所以，他不願意活着嗎？他覺得這樣不好嗎？不想有和我在一起的未來，也不覺得那樣很快活嗎？所以我應該要讓他被焚化，永遠的，徹底的離開這個世界，是嗎？”

綠瞳里的水波如一汪被風吹皺的湖泊，這讓omega看起來是那麼脆弱，以至於瑞夫很難將他與撒旦上將的殺人功勛所聯繫到一起。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當老師在最後離開白堊星的時候會同他說，艾澤能改變一個人很多固有的認知，而這個改變有時候未必是錯，也未必不好。

瑞夫嘆了口氣，用沉默回答了艾澤。事實上，他並不知道老師是怎麼看待死亡的。

生死於聖使本身而言就像是一個開始與結束而已，既不意味着分離，也不意味着痛苦。然而，對於艾澤來說，好像並不是這樣的。如果知道艾澤會這麼難過，或許老師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艾澤緊盯着瑞夫，對方的表情給了他那個不想得到的答案。

他猶不甘心，既然這個世界上只有維爾西斯真心實意待他，他又怎麼能坐視對方的死去？

身體的傷口可以治療，絕望的靈魂難道不能被治癒？

連他自己都曾經重新相信，能夠重新愛，為什麼維爾西斯不能？

艾澤迅速抹掉臉上的淚，再次從眼神里誕生出堅毅：“即便你說了那麼多，我還是不能讓你帶走維爾西斯。無論好與不好，那都是維爾西斯一個人的決定，與你們無關，我要他醒過來自己告訴我。”

瑞夫剛剛冒出來的同情，當即就被艾澤的執拗打壓回去，他語氣里融了一些不易察覺的煩躁：“撒旦上將，我要怎麼說你才明白？老師已經主動放棄了信仰，他不可能再被喚醒！老師為你放棄了這麼多，哪怕你只有一點點感動，你都不應該再違背他的信念，替他守護好這個宇宙，讓他不要白為你犧牲！”

“守護宇宙是你們聖使的事情，和我沒有關係。”艾澤迅速反駁，“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維爾西斯醒過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休想帶走維爾西斯！”

“你以為我殺不了你嗎？”瑞夫終於動怒。

艾澤冷笑，“你要是殺得了我，還需要你們的老師站出來替你們擋那一槍？如果沒有維爾西斯，你們，站在這裏的所有人，現在都沒機會再見到明天的太陽！”

劍拔弩張的氣氛再度充斥了整個機甲，然而，誰都沒料到，這個時候站出來說話的卻是孱弱的小皇帝阿維安。

“聖使大人……”阿維安總算鼓起勇氣，站到了瑞夫面前，他臉上仍有淚痕，眼神卻透着瑞夫沒見過的某種堅持，“我在想，艾澤先生說的有些道理……”

瑞夫驀地變色，“陛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維安被他吼得往後倒退了一步，艾澤也很意外阿維安會出來替他說話，於是他反倒上前一步，從身後止住了阿維安還想繼續倒退的意圖。

有了人支持，阿維安總算又多了點勇氣，他直視着瑞夫雙眼，誠懇道：“我只是覺得……或許聖使大人並不認為死亡是一種解脫呢？他的身體受傷過於嚴重，又中槍，所以才會不得不走上了這一條路……你剛剛來得遲了，沒有看到，聖使大人握着艾澤先生手的時候，笑了很多次，我從沒見過聖使大人笑過，當然，這應當是因為我只去過白堊星一次，但是……我覺得，聖使大人與艾澤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應當是很快活的，總比死亡要快活吧？”

“陛下，怎麼你也不明白，正是因為老師覺得和撒旦上將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活，他動了感情，所以他才會死！星際聖使是不能擁有私人感情的，這與我們的信仰相悖，然後做出錯誤的，不利於星際平衡的選擇！老師為了這個信仰奮鬥了近千年，一朝一夕就不得不放棄，活着對他而言只會是自相矛盾的枷鎖，你認為他這樣還會快樂嗎？”

“為什麼？”阿維安眨着無辜的眼睛，“為什麼活着會自相矛盾？聖使大人又做出什麼錯誤選擇了？”

瑞夫伸手指着艾澤，“他，聖使保全他而犧牲帝國，難道就不是錯誤？接下來我們所有人都會為這個決定而付出代價，因為老師將我們所有人的性命都交給了一個嗜殺的惡魔！”

“不，我不會殺人了。”艾澤皺了一下眉頭，竟沒因為瑞夫的指責而動怒，“維爾西斯說過那樣不好，我答應他，不會再殺人了。”

他停了一瞬，原來放棄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維爾西斯為他放棄那些堅持的時候是這樣的感覺。

像是從心裏剜掉一塊重要的肉，會有空落落的痛。

但他依然說：“維爾西斯和我說過，很多事情是可以改變的，以後或許我要試試他的辦法，重建，改變這個世界。”

維爾西斯不是曾寄希望他能改變想法、成為挽救宇宙失衡的那個人嗎？

他願意，去迎合一切與維爾西斯有關的希望。

瑞夫的手還舉在半空中，愣了下，才收回來，“那又怎樣？你已經將宇宙摧毀到如今的程度，你又能怎麼彌補？”

艾澤很平靜：“盡我一切，做到我能做的所有，只要讓維爾西斯不會再感到……自相矛盾，讓他能安心活下去。”

瑞夫稍顯懷疑地望着艾澤，雖然他既不認為艾澤能夠補償他為宇宙帶來的那些傷害，也不認為艾澤能真的喚醒老師，然而，艾澤既然在這個時刻承諾不再殺人，甚至說要重建，這實在是一個令人欣喜的結果。

至於老師的身體……焚燒並不急在這一兩天，艾澤總要找地方安置老師，到時候再用些非常手段帶走老師就是了。

於是，瑞夫竟緩慢地答應了艾澤，“那你，就去試試看吧。”

阿維安比艾澤先一步興奮起來，“真的嗎？瑞夫聖使您答應了嗎？星際聖使可是不能撒謊的！您要履行您的諾言啊！”

……

唔，聖使不能撒謊嗎？

瑞夫看向了老師的遺體，默默地對自己說，撒一次，也是可以的吧。權宜之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