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時光腳印
十個人的屍體橫亘在維爾西斯面前,十個生命就這樣在他面前轉瞬即逝。
艾澤的笑還沒來得及收起,維爾西斯卻猝然吐出一口鮮血,直淋在艾澤肩頭。
體內是被剜肉放血還要更勝的疼痛,維爾西斯雙手攥起了死死的拳頭,雙眼猛地瞪大,剋制着眼圈的溫熱與濕潤,努力不讓眼淚失控。這是他第一次有哭的本能,來自生理的條件反射,並非是內心之慟。那感覺活似是被一把鈍刀切入喉嚨,卻並沒有徹底割破,鮮血涌堆在維爾西斯的喉口,鼻酸眼脹,滿嘴血腥。
那都是他的信徒啊……虔誠的,富於希望的,曾訴說過夢想,曾因為一次小小的欺瞞或愧疚就長跪在聖殿中哀求乞饒。
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死去了。
維爾西斯不可置信地目光極緩慢地從鮮血淋漓的屍體移到了艾澤臉上,那眼神也刺痛了艾澤,竟令他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彷彿被維爾西斯驚駭到。
“艾澤,你不需要這樣……這不是你,這不該是你!”維爾西斯低低地嘶吼,他終於剋制不住閉上眼,滾燙的淚掉下來,只有幾滴,便被他竭盡全力的忍住了。
然而正是這幾滴淚,讓艾澤有些措手不及,他愣在原地,半天竟不知應說什麼。
在這樣的沉默里,維爾西斯卻很快又睜開了眼,那灰靄的眸緊鎖住艾澤的雙眼,縱使他猶如困獸,目光里的銳利仍然讓艾澤在一瞬間生出警惕之心。
但維爾西斯並沒有做什麼。
他只是輕聲開口,仿若攤開了一顆赤忱而不加以保護的心,“艾澤,這樣做,你快活嗎?”
艾澤皺了下眉,卻陡然驚怒,發泄般地大喊:“我快活得很!這和你有關係嗎?你在乎嗎?維爾西斯,別拿你那副聖人面孔對着我,我告訴你,這個世上沒有救世主,更沒有什麼星際聖使,你別以為你能救贖,所有人現在都在萬丈深淵之下,你救不了你自己,更救不了帝國!”
說完,他狠狠踹了維爾西斯一腳,逃似的轉身離開。
燈被忘了關。
過分刺眼的光線灑落在十具屍體上,維爾西斯不敢閉眼。他逼迫自己看着,看看自己有多失敗,多無能!
艾澤踹下的那一腳都沒有他無意識間的怒罵更讓維爾西斯感到心痛,是啊,這世上沒有救世主,他也做不到救贖。
所有人都因為他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他救不了他自己,救不了帝國。
也……救不了艾澤。
————
艾澤在伊里伽爾星並沒有逗留很久,更沒有再出現在維爾西斯面前,他飛快地料理完戰後餘下的工作,便再度趕往尼卡星。
他彷彿忘記了說要在維爾西斯面前設立光屏的事情,即便克洛德提醒過一次,艾澤也只是敷衍地帶過了這個話題,用其他的事情將克洛德支走了。
第四批機械人製造完成,這一次,艾澤只身前往,容不得喚醒過程再出現任何意外。
半個月後,新機械人全面誕生,艾澤揮劍出發,直撲Z06星區,掀起了新一場戰火。
林姆頓星上,科勒將戰報狠狠摔在了卡洛夫元帥面前:“怎麼又來!你們的情報部門都是瞎子聾子嗎!這麼大的動靜監控不到,要把帝國拱手讓給一個omega不成?!”
戰報砸在鼻樑上,卡洛夫元帥皺着眉頭揉了一下,疼痛令他也有些煩躁,即便一向自詡儒將,他的口吻也不由得生硬了一些:“殿下,是您告訴我們先按兵不動,等您的消息。”
科勒被噎了回來,登時有些着惱。沒錯,先前卡洛夫元帥幾次建議要先動兵,收復Z07星區的失地,都被他暫時按了下來,要求對方再等一等。
他將希望寄托在那個能預示未來的夢境裏,他想知道維爾西斯聖使怎麼樣,有沒有死,然而,過去了這麼久,他卻沒有一次夢到過關於未來的任何事情。每一個夜晚入睡后,他的大腦都像是被卷進了無邊的黑洞中,永遠也無法醒來,甚至慢慢的,關於所預知的一切他都感到模糊,那些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妄都感到動搖。
這令科勒本能的不安,而這些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
深吸一口氣,科勒逼迫自己擺出一副威嚴的面孔,他深知卡洛夫的性格,一個畏手畏腳的袁元帥,是不敢頂撞身為儲君的他的。
“元帥的意思,這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還應該歸咎給誰?”
一個沉穩而淡漠的聲音倏然在科勒背後響起,科勒臉微變色,猛地回身。
他的父親,這個帝國真正的主人來了。情理之中,卻是意料之外。
自從路易斯陛下將軍權徹底交給自己的兒子科勒來掌管,他並沒有再主動干涉過帝**情,除非科勒殿下有疑慮時會去找自己的父親請教。由此可見,路易斯陛下對這個儲君是十分的信賴與倚重。然而,伴隨着Z07星區的喪失與Z06星區被侵入,路易斯陛下重新過問,也並非是不能被理解的。
卡洛夫元帥神態還算平和,他站起身:“路易斯陛下。”
“……父親。”
兩人同時行禮,路易斯陛下卻視若無睹,只是站在原地,繼續道:“我將軍部交給了我最信任的兒子短短三年,我的國家竟然就失去了如此大面積的領土。科勒,作為執掌人,你難道不應當承擔這些責任嗎?”
“這個當然,可是……”科勒焦急地走上前。
“可是你已經很努力了,甚至想出了犧牲聖使的主意,我都知道。”路易斯陛下語氣里沒有摻雜任何質疑與怒火,卻讓科勒一下子僵在原地。
帝王淡漠地瞥了眼自己的好兒子,在阿維安告訴他一切之後,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徹查科勒的所作所為。他一向信任科勒,甚至考慮,再過幾年,等科勒完全成熟以後,自己就將帝位讓給他,讓年輕人來執掌這個帝國。
可是路易斯沒想到,原本應該只是偌大的帝國里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變故,竟發展成了致命的毒瘤,甚至將在未來令整個國家傾頹。而他的大兒子,明明知道這一切,非但不及時告訴他,竟然還種種自作主張,將帝國推向更可怕的深淵!!
路易斯陛下深吸一口氣,走到了卡洛夫元帥面前,扶起了他的愛將,“這一陣子,你為難了。”
科勒臉色微變,竭力解釋:“父親,您聽我說,我一開始根本沒想刁難聖使,是他先明目張胆的包庇那個omega!聖使大人放棄了帝國,他不想救帝國,所以我才會……”
“才會把你的親弟弟都關起來,是嗎?”路易斯陛下極快地打斷了科勒的話,而此言一出,科勒便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暴露了。
他的父親,這個穩坐帝位近百年的君主,已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科勒沉默下來,只是本能地去回想自己哪裏出了紕漏,才會驚動到自己的父親,一個對他完全信任甚至寄予厚望的父親。
半晌,當他回顧父親的話時才猝然意識到,他已經太久沒有過問阿維安的近況了,也沒有人來找他主動彙報過!
科勒突然抬頭。
路易斯陛下已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我的孩子,你太稚嫩,也太急躁了,我看軍部的事情,你暫時就不要管了吧。”
他順着科勒的臂膀摸下去,最後穩穩地捏住自己兒子的手掌,略用力,便掰開了緊攏的五指,從中取出了那枚猩紅機甲化形的圓幣,“赤焰,也暫時交回給軍部吧,有比你更適合駕馭它的人,來替你保衛國家。”
“不……不行,父親!”科勒奮力地搶奪起赤焰,而路易斯陛下卻猛地釋放出他自己的精神力完全掌控了機甲。
科勒撲了個空。
路易斯陛下失望地凝視着科勒,“仔細想想吧,科勒,你的精神力連我都無法戰勝,還憑什麼去戰勝那個撒旦上將?如果……那個omega真的有能力連我都殺死的話。”
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科勒呆立當場。
“卡洛夫元帥,Z06星區的反擊戰,現在就正式交到您手上,請您全權負責了。”路易斯陛下暫時顧不上去教育自己的大兒子,“請不要再讓帝國,損失一寸土地。”
“是,陛下!”卡洛夫元帥知趣地規避了皇室內部的矛盾,沒有多問,目送着皇帝帶着科勒殿下離開。
頭頂上少了一個指手畫腳的年輕王子,卡洛夫元帥終於鬆了口氣,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場戰事上大展宏圖,扳回帝國當下失勢的嚴峻局面。
然而,當卡洛夫元帥真正介入到Z06星區的戰爭時,他才驀然發現,整個戰局就如同被推到的多米諾骨牌,難以阻止。
艾澤的新型機械人實力強大,軍事打擊能力幾乎是舊型機械人的十倍。毋庸置疑,艾澤所有的機械人設計都是為了這一場戰爭。
比起帝**人在作戰時的多方顧忌,機械人絲毫不在意平民的死活,更不在乎是否能保留大星球的城市建設。
每一場戰爭都是以大面積的雷彈投射開始,帝**人還沒來得及直面敵人,就已經目睹了家鄉親人的過半死傷。
士氣銳減,敵人狡猾且有不死之身。
一個機械人的損毀,可能要拼上近千帝國戰士的性命,每一寸領土的固守都是漫漫鮮血的維護。
即便如此,卡洛夫亦不敢退。
而艾澤,猶未喊停。
“上將,我們的能源消耗得差不多了,現在Z06星區除了首府星球以外,剩下的都在我們手中,圍困之局在前,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分一部分軍回Z07星區補給?”
夜。
艾澤暫時停靠的坎塔星上正值隆冬,漫天大雪洋洋洒洒飄落下來,卻也正好幫助鏖戰歸來的機械人給設備與武器降溫處理。
機械人不懼酷寒,唯一有些難受的便是艾澤,他披着厚重的大衣坐在了聖殿改造的戰地堡壘以外,既像是在思索戰局,又像是在自我放空。
機械人達辛沒有克洛德那樣細緻的觀察力,見到艾澤在這邊坐着,就徑直走來彙報工作。但沒想到,艾澤半天都沒聽見,猶自出神。達辛只好抬手拍了下艾澤肩膀,“上將?”
“啊?……哦,達辛,你什麼時候過來的。”艾澤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來,身體已經完全寒涼下來,腳趾甚至有些麻。但他並不想進屋去,這樣的自我折磨反而能讓他心裏感到痛快一點。
“報告上將,我來了好久了。”達辛十分耿直,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卻不期然對上了艾澤緊皺的眉頭,“怎麼了,上將?這樣不妥嗎?”
“首府星球已是瓮中捉鱉,何必還要再折騰一趟。打吧,打完了再走。”
“可是……”
“可是什麼?”
達辛再度耿直:“克洛德告訴我,您的發情期又要到了,他認為折返一次伊里伽爾星剛好可以讓您平穩的度過。”
發情期?
艾澤怔了下,時間竟過得這樣快,近一年的時間竟就這樣消磨在了無窮無盡的殺戮中。
可是,就算回到伊里伽爾星,對他的發情期又會有什麼好處?難道還要找維爾西斯?
艾澤臉色難堪,極冷漠地拒絕了達辛的建議:“你去告訴克洛德,只要有默茨試劑,我在哪裏過發情期都無所謂,戰事照常推進,傳我命令,十天後進攻Z06星區的首府星球。”
“是,上將。”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林姆頓星,路易斯陛下在新聞上向整個帝國宣佈:“十天後,我將前往Z06星區,親自督戰反擊。”
科勒已被暫時監禁,當他看見光腦上推送的最新消息時,臉色霎然大變。
而被父親秘密送往皇家軍校學習的阿維安,卻因為早已知悉父親的決定,不由得躲在天青機甲雛鷹里嚎啕大哭。
他記得父親離開時的話。
“既然我們已經知曉歷史前進的方向,就不應該再逃避。如果你想要保護你的聖使,就必須先做到保護好你自己。”身穿金色鎧甲的帝王輕輕抱住了他的小兒子,“阿維安,父親相信,你能做到一切你想做到的事情,從今以後,帝國的命運和子民,就交到你手裏了。你願意為了父親,為了你的聖使,而接受他們嗎?”
小王子哭紅了鼻子,卻依然給出了他最堅定的承諾:“我願意。”
因為愛,所以有了勇氣。
於是,時光的腳印,雖然踩在了歷史的軌跡上,卻又有了小小的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