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番外——展逸輝(二)
“願賭服輸。”展逸辰淡掃我一眼,兀自脫下鞋襪赤腳走在沙灘上,選了個不遠的地方隨性坐下,拍拍身邊的位置,迎着清淺的海風。
“過來,我們聊聊。”
我微眯起眼,不知是不是酒精在身體裏作祟,我似乎看到了一個跟平時不太一樣的人。
坐到他身邊,我瞟過那雙伸長的赤腳,順着上移,凝向已經躺倒在沙灘上的人,輕斂下眼睫,遮住眼底湧現的異色,“聊什麼?”
“今天天氣不錯,天上有許多星星,你也躺下來吧……”他枕着手臂,眸如星辰。
許是兩人難得這麼平靜,又或許是因為先前的鬧騰,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下,我仰頭看了看星空,學着他的樣子,第一次失了形象的躺倒在沙灘上。
見我躺下,他輕笑了笑,“該從哪裏說起呢……”移開眸子繼續看着幕布似的天空,他的聲音清越如流水,緩緩淌出,“我從小生活在W市的郊區,那裏有巍峨的崇山,也有樸實的農民……”
我吃驚地轉過頭,從沒想過他以前竟然生活在山村鄉下,可聽他話語裏的描述,那景色,那生活,似乎已是人間仙境。
“爺爺一直想讓我們回來,不時會去那裏打擾一下,後來外公說讓我們先到W市裡過幾年想想以後到底準備怎麼樣,我才離開了外公……
慢慢接觸了父親的公司,我知道了許多事,也能體會到他的無奈……是我要求他把我送到展家的,不止想給我父母單獨自由的空間,也是為了讓爺爺放棄無休止的阻礙……你不需要拿我當你的假想敵,你從來都很優秀,我做的那些成績無非是想讓爺爺對我家放鬆警惕而已。”
他倏忽轉過頭,細碎的髮絲下,一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望着我,“我從來不想要展家的家主之位,也從來不喜歡這裏的生活,這是一個枷鎖和束縛,更是一種囚禁。不久的將來,我會離開展家,開自己的公司,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天,可能是被酒精熏染了腦袋,我們平心靜氣說了許多以前不曾說過的話;那一年,我十六歲,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之後的生活依舊一成不變,只不過我跟展逸辰之間的關係比以前的緊張緩和了不少,偶爾我會在他淺笑中回以一個笑容,但卻沒有再進一步的接觸,然而,我自己知道,那一晚,成了我為數不多的珍貴回憶之一。
當我十八歲時,年滿二十歲的展逸辰離開了展家。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離開的,只知道爺爺震怒一場,當天晚上突發心臟病住院,足足耗了一個月才回家開始修養。
我嫉妒展逸辰對爺爺的影響,也羨慕他能夠為了自己的理想而任性。
三年後的某一天,我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他發來的問候郵件,裏面除了一些關心的話語,還有條比較莫名的告誡‘爺爺似乎有自己的實驗室和化工廠,我雖然不知道裏面有什麼,不過建議你查一下比較好。’
這是一封加了自毀程序的私密信件,看完后它自動刪掉消除了蹤跡。
我關上顯示屏,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凝向窗外燈火闌珊下的車水馬龍,陷入沉思。
父親對家族的事業並不感興趣,卻從小讓我爭取家主的位置,這麼多年過來,我坐到首席的位置付出了許多努力,爺爺終於放權,把外面的公司交給我來料理,可另外一些產業的權利卻始終攬在自己手下,其中就有展逸辰所說的這些。
看來,的確得派人查一下那些東西了……
想罷,我撥通鴻興的號碼,交代了一些事情。
掛上電話,我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關燈走出辦公室,驀然見一片橘色的燈光里,一人穿着黑白職業套裙端坐在辦公桌前,正用筆寫畫著什麼。
現今發達的科技下,已很少見到有人用筆寫東西,這也是我頭一次發現,這個曾經跟自己在商場上談判犀利自如,被高薪挖來的新秘書還習慣用筆寫字,我記得她先前送來的資料全部是打印或用VP裝好的。
也許是因為太過專註的原因,蘇瑾萱並沒有發現我的接近。
飄逸靈動的字中蘊藏着幾分剛毅的風骨,看到小本子上寫着她這段時間的消費,其餘的便是存錢之後的詳細計劃。
掃到其中一條,我微微斂目。
正想側頭看她,影子忽然擋住燈光投出一片陰影,她身形一怔,反手合上本子站起身,對我點了點頭,“展總您好,明天的資料已經準備好,我來關燈,您先行。”話是這麼說,她卻立在那裏等我離開。
我挑眉笑了笑,“這麼晚你一個人也不方便,我送你回家。”
“謝謝,不用,我晚上和朋友有約,直接出去。”她神色淡淡,語氣淡淡,架着黑色框架眼鏡的容貌被遮去大半,看起來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從小到大交過不少女人,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女人也見過不少,但這個蘇瑾萱卻是我見過的女人中,特別難啃的一種。
還沒接手公司時,我也是從基層一步步做起,當初為了公司一個項目和她第一次接觸認識就發現這女人的工作能力很強,那也是我做了那麼久唯一一次超出預估底線的項目,後來和他們公司接觸過多了,對這女人的行事能力和作風也很讚賞。
“沒有關係,我直接送你去約會的地點好了。”見她又要開口拒絕,我調侃道:“難道這辦公室里還有什麼值得你流連的東西?”
她蹙了蹙眉,應了下來。
坐車的時候,她直接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她聊天,除了公事的瑣碎,她不太喜歡說話,偶爾回一句也是冷冷淡淡。
我透過後視鏡看向她望着車外的側顏,倏忽想到那筆跡中,略顯剛毅的風骨。
下車前她道了謝,我單手撐在方向盤上,看着她終於打破了板着的臉,笑着沖一個男人揮手,莫名的,我覺得她掛在唇角的笑,怎麼看怎麼刺眼。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常會找各種理由讓她來辦公室,聽着她報告時的嚴肅態度從側面細細觀察着她,也許是為了那越來越濃的興趣,也許是為了她不論上班還是下班,都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把事情全部推后三天,連帶雙休的這五天,你陪我去趟H市。”她報告完下個星期的日程,我直接開口說出了這之後的計劃。
她翻了翻文件夾,道:“H市方面的洽談已經由凌總監負責。”
“哦,難道我這個老闆想要做什麼,還需要你來提醒?”
見她沒有說話,我抬頭直視進她的眼,“那裏有些私事要辦,你作為我不可或缺的秘書,照料我那幾天的住行也是應該的。”想到那天她記在本子上的東西,我話鋒一轉,又道:“當然,那幾天的工資額外算,和你日常工資不衝突。”
一聽這個,她馬上應下,“好的,我去準備。”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我靠向椅背闔上眼。
據鴻興的彙報,在離H市不遠處的桐鎮有爺爺建立的大型化工廠,探測不到裏面的具體情況,但他弄到了從裏面流出的藥劑,並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我決定親自去看看。
……
“展總,我們現在是去哪兒?”
我將視線從車窗外的密林小道收回,透過後視鏡笑望着終於開口說話的人,“怎麼?怕我把你打劫,賣到深山老林里?”
“……看路。”她抿唇閉嘴,靠向後車背再不說話。
我啞然一笑,把着方向盤,沿着導航繼續往桐鎮開去。
路上並不好走,坑坑窪窪的顛簸有些惱人,可在透過後視鏡看到她因為顛簸而郁促的表情時,反倒順暢了心情,點開VR放首歡快的歌曲,我稍稍減緩了車速。
來之前鴻興曾說過前往桐鎮的路不好走,我沒想到會是這麼落後到原始的泥石子小路,看向忽然陰雲密佈的天空和輕飄而下的雨絲,我低咒句“該死,”眉目一沉,對後面坐着的蘇瑾萱道了聲“坐好!”,把車提速。
最終,我們沒能趕到桐鎮,只因為雨勢漸大小路更不好走,只能退而求其次開車到路旁邊,躲到枝繁葉茂的樹林裏避雨。
原本還在抱怨該死的天氣,可看到蘇瑾萱竟從後車廂一點點拿出露營的工具,且熟練的在樹下安營紮寨時,我除了驚訝,更多的是對她的好奇,“我並沒說過要來這種地方,你怎麼還帶着這些?”沒想到她在車裏放了這麼多東西。
“為了避免意外,外出時這些都是必需品。”她擋開我要幫忙的手,“展總還是在一邊看着吧,這種小事由我來就好。”
“我一個男人還做不好這些?”我睨她一眼,幫她把營帳弄好。
她似乎對我的動手有些詫異,側眸看了眼我,翕張唇瓣卻沒有出聲,任由我幫忙再沒反對。我提了提唇角,看她眼鏡上被沾了許多小水滴,動了動眉,“你的眼鏡是不是該擦一下?”
把東西全部收拾好,她這才站起身,取下眼鏡別到胸口,轉身從車上取下食物,扔給了有些愣神的我。
“你不是近視?”我看她咬起麵包,抽了抽嘴角,“從沒見過把自己往丑里打扮的……”
蘇瑾萱是我見過中並不算頂美的,但勝在她容顏清麗,五官秀美,被大半頭髮和眼鏡遮擋的面容前後反差很大,讓人不由自主覺得,她其實很漂亮,更何況她渾身散發出的自信和淡然,平添了三分姿色。
“難道你招人是來當花瓶,滿足你個人私慾的?”她淡掃我一眼,第一次出言諷刺我這個頂頭上司,我不怒反笑道:“當初把你挖過來,就是看重你的能力,可如果平時也能看到賞心悅目的美女,心情自然也會舒暢許多。”
她皺了皺眉,橫我一眼。
眼波盈盈,轉眄流光,淡雅中透着几絲嫵媚,讓我隨之一怔,心中微起了波瀾。
傍晚的時候雨一直未停,她把睡袋收拾好,取出套衣物,兩人依次換好,便呆在各自的睡袋裏,聽着帳篷外的風聲、雨聲、樹葉聲。
我在睡袋裏轉了轉身,側躺着看向不遠處睡袋裏平躺着看帳頂的人,突然開口問道:“之前為什麼答應來我這裏當個秘書?你在飛騰里的表現很不錯。”
她聞言側過頭,白我一眼,“當然是因為你開出的工資更高。”
對她越來越放鬆隨意的態度很滿意,可想到那天在紙上看到她寫下的字派人調查的情況,我半斂起眼,狀似無意地說道:“以你在飛騰的表現,就算不來我這裏,過個一年半載你應該能升職,到時候工資豈不是更高。”
“我等不及那麼久,而且飛騰里的關係很複雜,也許半年後我還是如今的地位,那些努力只是在做無用功而已。”
她的聲音在這樣的夜顯得單薄又落寞,就像曠野里打旋而過的清風,只是帶起幾片蕭瑟的樹葉,便制了一副撼人的景色般,悄悄駐入我的心底。“如果你缺錢可以跟我說,以你現在的表現,我可以直接開份借條,提前預支你一段時間的工資。”
見她如此,我突然不太想看到她為了僅存在世卻只能住在醫院治療的爺爺而辛苦忙碌,但那是她的至親甚至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可憐的一點點。
她愕然看向我,目光里滿是不解和震驚,“展總,你……”
想到自己可能有些激進,我壓下心頭驟跳,沖她挑了挑唇,眯眼道:“怎麼?反正你已經簽署了‘賣身契’,就算你想攜款潛逃,以我的勢力難道還抓不到一個小小的你?”
“哧。”她輕聲一笑,眉眼彎彎,“如果您真那麼放心,那我需要提前預支半年的工資。”
一直以來見到的都是她那張板着的臉,頭一次看到她的笑,就如同春花綻放的美好,甜甜膩膩直入心肺,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相處挺不錯。
……
桐鎮跟平常所見的鎮子沒什麼區別,除了地理位置偏遠一些,這裏的人生活的頗為自得,而他所要調查的大型化工廠是建在小鎮中心外的一個廠子,目前呈全封閉式,之前鴻興探得的消息也是用了一些渠道。
在旅館洗漱了一番,我單獨找到鴻興問了情況。
“這段時間藥劑里的成分已經檢測出來了,大部分是一些病菌攜帶體,但裏面含有人類的血液成分,那邊也並不清楚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作用。”鴻興把電腦里的那些文件打開給我一一過目,又調出在化工廠附近的暗處偷拍下來的幾張圖片。
“他們每隔一個星期會在晚上十二點的時候來回押運什麼東西,這是輛改裝過無聲驅動的車,後車廂很大,不知道裝了什麼每次會開出去幾個小時然後再回來。”
“他們開到哪兒了?”
“派去跟蹤的人跟丟了,他們車上裝有反探測儀。”
我眯起眼,沉吟半晌,凝着圖片上的黑影道:“上次押運是什麼時候?”
……
回到B市,我一邊等待桐鎮的消息一邊着手處理公司的各項進展。
而和蘇瑾萱的相處,也比以前融洽了許多,私下裏,她少了先前談判時的雷厲風行,也沒有了上下級的刻板嚴肅,學會了坦言面對我,偶爾也會調皮的勾唇調侃幾句。
我很享受這樣的相處方式,也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感覺。
漸漸的,上班、吃飯、宴會,甚至是外出工作,我都會找些借口讓她陪我一起,沒有了壓抑和緊繃,與她在一起的時光難得的,讓我體會到了一片寧靜和舒暢。
“輝哥,最近很忙嗎?”如果不是看到手機備註上的名字,這久遠到有些陌生的聲音讓我一度不記得那些曾經在一起過的紈絝‘朋友’。
我鬆了松領帶,靠到椅背上,半眯起眼,慵懶地回他,“才從那幫老頭子手中收回了一部分勢力,最近都在處理內務和開發拓展呢……”我目光穿過側面的玻璃裝飾,看向改裝過後的隔間秘書辦公室,那裏正坐着整理文件的蘇瑾萱。
“哈哈,果然還是輝哥厲害。不過總陪那些老頭子玩也要注意身體喲~最近我這邊兒來了幾個好貨色,專門給你留了個最正點的,晚上咱們老地方聚聚?”
正當我猶豫之時,蘇瑾萱驀然抬頭,兩人視線一對,她綻開一朵笑顏又低下頭去,我心砰然驟跳了幾下,拒絕了那邊的邀請,“唔,最近有些忙,改天我再請你們出來玩吧。”
掛了電話,我撥通秘書室的內線,“瑾萱,晚上一起出去吃頓飯怎麼樣?”
“抱歉展總,晚上我跟朋友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