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母的惡意
看見她回來了,程父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回來了,坐下吧。”也沒問沙塵暴這段時間她有沒有遇到什麼事。安娜看了她一眼,嘴巴微微笑了笑,但是下垂的小眼睛裏卻沒有笑意,只有淡淡的敵意和警惕。
程遙坐下,大部分的菜都放在了程父三人那邊,若要夾塊肉吃,就得起身走過去。程遙低頭扒着飯,大多數時間都在夾最接近自己的青菜吃。
吃了沒多久,程父就吃完了,自顧自走開,去了壁爐邊看報紙。安娜餵飽了約翰,讓約翰自己去玩,看了程遙一眼,起身把桌子收拾乾淨了。
程遙吃了一半,桌子就空了,捧着小半碗白飯發了一會兒呆,接着三兩口扒完。把碗筷收拾到廚房,如同以往每日一樣,洗碗等家務活都是她來做。只是這回,洗完了碗筷,見安娜全程沒提過那封考試信件的事,程遙在客廳叫住了安娜:“母親。”安娜停住,程遙繼續說:“請問你有看到過我的實踐考試通知書么?一個紅色的信封,右下角有凱拉宓忒學院的蓋章。”
安娜皮笑肉不笑道:“沒有,我從來不碰門外的信箱。”程遙微微顰眉,想起郵差的話,正要繼續問,玩具堆里的約翰卻忽然抬頭做了個鬼臉:“媽媽說謊!哈哈,我看到媽媽把你的信封藏起來啦!”
安娜臉色一變,捏緊手心,勉強笑道:“哦,這麼一說,我好像是看到有一封給你的信,今天收進來的時候忘了分開給你。看來是我忘記了,不小心丟哪裏去了。”說罷,就走到了壁櫃前,伸出細瘦的手指,從牆縫裏抽出了一個嶄新的信封。
明知道那個地方那麼窄,不可能不小心塞進去。不是聽不懂安娜前後矛盾的話,但程遙選擇了什麼也不揭穿,點點頭謝過,就進自己房間了。
安娜看着程遙拿着信封走近房間的背影,嘴角抿緊,微微呈現一個向下的弧度,眼神變幻莫測,看向遠處——自己的兒子約翰正流着鼻涕在遠處蹲着玩昆蟲,把昆蟲的翅膀折下來,用水淹它們,這是他最喜歡的遊戲。
今天,約翰的班主任跟她說,約翰的天賦並不太高,以後可能並不適合繼續念高等課程。他說得很委婉,但安娜還是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普蘭特斯星球的凱拉宓忒學院……安娜是不信天賦一說的,自己的兒子都沒機會去那種地方念書,程遙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孩子,早就沒有讓她上學了,憑什麼自己去書屋看書都能走狗屎運,甚至能去凱拉宓忒學院念書?
緩緩捏緊了手心,她轉頭,看向約翰,心生一計。
*
因為自然災害頻繁,地球的房屋都不會建得太高,像程遙居住的這個小鎮,最多就是三層封頂。他們家的房子算比較寬敞,有自己的院子。房子第一層是廚房、飯廳、客廳,第二層是程父和安娜的房間,以及約翰的房間、玩具堆放室。第三層只有一個房間,面積很窄小,高一點的人站在裏面都會碰到頭,它本來設計的用途是閣樓、雜物室,現在是程遙的房間。以前,這裏是約翰放玩具的地方。可是,等約翰長大了一點,玩具和雜物越來越多,閣樓要堆不下了,安娜就讓程遙搬到閣樓,下面大一點的房間用來做雜物間。
程遙進了房間,把門關上,拉開了吊燈。燈光有些昏暗,但可以看出木質結構的小閣樓被打掃得很乾凈,大約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間,窗戶右側放了一張單人床,床頭頂牆,被褥疊得很整齊,有一股陽光的乾爽味道,一看就是經常洗曬的。窗戶左側是一張書桌,書桌上不見太多雜物,只有很多的書——《聯邦通用語言初級》、《機甲簡史》、《植物治療學應用》……和她的課業有關無關的書籍幾乎都能找到。最上方還壓着一本海藍色的日記本,有些磨損,看得出用了很久了。
而光照度最好的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個簡易的小木架,上面放了四五盆小小的盆栽,每一棵都被照料得很好,葉子飽滿,顏色翠綠,富有生命力——這就是程遙即將在實踐考試呈現的成果。
考試是程遙種植它們的理由之一,但並不是全部。要是考試通過了,她大概也會繼續把它們帶在身邊養着。
程遙揉了揉疲憊的肩膀,給它們澆了水,檢查了一下有沒有蟲子,接着就找了個新的花盆,擦乾淨後放進泥土,把今天的種子埋在土裏,澆了點水。接着,她迅速去洗了個澡,回房間時,周圍已經沒什麼聲音了。
這棟房子的隔音不好,以前在二樓住的時候,隔着牆壁經常會聽到安娜和程父的鼾聲,還有約翰在自己房間摔玩具、在床上跳動的聲音。自從幾年前搬到三樓,耳根就完全清凈了下來。
推開了窗戶,把新盆栽捧在手心,坐在了窗沿上,雙腳微微晃悠,出神地看着夜空。
晚間氣溫有點涼,風鼓起她寬大的衣服。淡淡的暗色薄雲帶動雲影在山巒上飄逸,猶如湮沒在黑暗裏的沉默巨獸。夜晚的天空看起來比早上要美得多,微微泛着幽藍色,如果天氣晴好,還可以找到一兩顆不太明顯的星星,只是卻依舊看不見書本中寫過的繁星滿天的情景。
據說,宇宙新紀元的每個地球人都有個到外星球看看、甚至是永久移民的夢想。移民局甚至打出了這類的口號:“為了我們的後代能看到星星,去吧!”但程遙之所以想離開地球去別的地方看看,不光是為了“出去見識見識”這麼簡單的理由。事實上,每當看着夜空,總有種分外奇異又神秘的感覺在跟她說——你並不屬於這裏。或許就是被這種感覺所鼓動,她才想親自去追尋它。
程遙抱着盆栽,緩緩沉入了夢鄉。
她很少做夢,但每一次的夢境總是記得特別深刻。在夢裏,她總是會夢見一片冰雪覆蓋的世界,那裏氣候很冷,但卻一點也不荒涼、沉寂、冷漠。總有一個女人在搖籃邊看着她,用溫柔的聲音在跟她說話,有時候會給她唱歌——
“遙遙乖,怎麼又嘬手指啦……”
“遙遙,以後長大了,哪怕和我分開了,也要當個快樂的寶寶……”
“……希望你永遠平凡,快樂,健康……”
片刻后,那女人就輕輕地哼唱起了一首很溫柔的歌,輕靈的調子,卻瀰漫著憂傷的情緒。
……
沒過多久,夢境開始混亂起來。她看見剛才那個女人的模糊身影,她懷裏的嬰兒被抱走,有細細的針管扎入了嬰兒細瘦的手裏,嬰兒哇哇大哭。
驚惶的哭聲,咒罵聲,絕望的尖叫聲,凌厲的腳步聲,比比皆是。
……
看起來睡得很不安穩的程遙忽然靜了,緊閉的眼縫中無意識地滑落了一絲晶亮的水珠,輕輕掉落在手上盆栽的泥土裏。
翌日。
程遙從床上爬起來,訝異地發現自家養的那幾盆盆栽,居然蔫了不少!仔細查看過後,沒發現有什麼問題,沒有長蟲子,色澤也很好,但狀態就是蔫蔫的,和昨天元氣地昂首搖晃的姿態大相逕庭,就好像霜打的茄子。程遙看着看着,發現了詭異的一幕——這些植物,似乎越靠近昨天撿回來的種子就越蔫,耷拉着頭,無精打採的。這情形怎麼看怎麼像被某種氣場碾壓過——見鬼了,難道說植物之間也有氣場與氣場的相互碾壓么?不不,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隨手把已經種植出來的盆栽搬開一點,給昨天新來的那盆開了個小灶,放在了架子最高一層上。想了想,伸手把它周圍的土翻了翻,不料手指剛碰到那顆種子,就感覺到指尖有輕微的刺痛。程遙一驚,縮回手指,納悶地低頭,再輕輕撥了撥它,那種刺痛的感覺又來了。很短暫,但程遙確定這並不是錯覺,就好像被很輕微的電流電了一下那樣。而昨天,並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程遙:“……”這一回,她試着輕輕用鏟子撥了一下泥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顆種子……好像躲了一下,並沒有很大幅度,就是往反方向顫抖了一下,但畢竟是動了。
程遙瞪着眼睛,強迫自己轉頭不去看,半晌又忍不住轉回來,盯着種子,心裏有種奇怪的念頭怎麼也揮之不去……抽風地念念有詞道:“要乖乖的,我給你鬆土澆水你才能長得快哦,我沒有惡意的……”邊說邊再次翻了翻土,這回,指尖沒再感受到那股刺痛感了。
程遙:“……”果然哪裏怪怪的。
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她鎖好了房門,出門繼續撿工業廢料幫補家計的工作了。
家門關上。養母安娜從廚房側眼看向程遙離開的背影,擦了擦雙手。約翰蹲在角落用小鎚子砸自己不喜歡的玩具,安娜摸了摸他的頭,微微一笑:“親愛的,心情不好?”
約翰沒回答,繼續用力破壞自己手上的玩具。
安娜微微一笑,說:“想不想換個地方玩?”約翰抬頭,安娜笑意加深:“跟我來。”她帶着約翰上了三樓,用備用鑰匙打開了程遙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