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河神案5
吃過早飯,幾人便出發去山上打怪獸。路過龍溪邊上,只見王五和玉娘正在一棵大柳樹下吵嘴,楚昭耳朵好使,就聽見隨風飄過來幾句對話。
“你聽我解釋,真的是那怪物將你爹的屍身拖走了。”
“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還是女孩子可愛啊,雖然在發怒,但是聲音也像是唱歌一樣。一時又想到王五古怪的舉動,就不太看好這對小情侶……
替別人操了一會兒閑心,楚昭低頭顛了顛背篼,背篼里裝著兒子,韓起在前面帶路,父子三人一人一頂草帽。一路上都有天權留下的記號,楚昭他們跟着一路往困龍山而去。
因為他們走的是通往後山的羊腸小道,所以道路甚是崎嶇,且路邊的枝枝蔓蔓沒過人膝,似已久無人行。
走了一陣,天樞就累得氣喘吁吁,他舞文弄墨還在行,體力就有點跟不上,坐在一旁的山石上捶腿嘆息:“深山藏猛虎,爬到現在,再要我說困龍山關着一隻惡蛟,我簡直一點質疑都不會有。窮山惡水必然養出這樣的凶畜。”
楚昭嘲笑他:“不是深山藏古剎嗎?”
沿着羊腸小道拾級而上,他們終於見到了後山的道觀,其上高懸一塊潑墨石碑,上書“普玄觀”三個大字,下面又寫着一行小字:本門禁地,不可擅入。記號在此處就斷開了,一隊道士守衛在那裏。雖說是道士,看着卻很有些凶神惡煞的怒目金剛之相。
莫非這些事情,真是普玄觀上搞出來的?如果說個體殺人有時只是犯罪人格作祟,變態根本不需要什麼動機,那麼一個組織作案,則絕對是具有一定目的性。殺人是想要掩蓋什麼嗎?惡蛟作祟的傳言究竟是真是假?韓起看見的那隻怪物又究竟是什麼?
楚昭突然想起玉娘所述的,他弟弟正是要去後山摘杏子樹,之後才出現了怪事。莫非做下殺人血案也想要掩蓋的秘密就在這後山里?但這一切和王五又有什麼關係,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
天權閃身出來,跪地稟報:“我一路追到此處,那假扮殭屍之人鑽入後山便不見蹤影。我上山看過了,洞口不少的道士把守着,我擔心其中有詐,便在此等候主人做決定。”
蘇溪道:“若干蹊蹺事都與這鎮妖石碑,後山禁地有關,我等不如悄然潛入,探查個蹊蹺。”
楚昭不言語,那山洞裏有什麼說不準,他帶著兒子,就不大想去冒險。
誰知楚玄卻十分興奮,趴在竹筐里提意見:“阿玄去山洞玩。”此時他要有條尾巴,一定會拚命的搖起來表達自己想去探險的意願。
韓起伸出鐵鑄的大手摸了摸兒子毛茸茸的小腦袋,一錘定音:“就去山洞。”
楚昭真想對這父子兩個傻白甜大聲咆哮:呵呵噠那是住着不知名怪物的山洞,不是兒童遊樂場好么?
楚昭三人正在張望間,忽聽得有人冷笑,楚昭回頭看去,見山門前站着昨日見過的道士。道士眉頭一宣,怒喝道:“你等好大的膽子,竟然敢上門挑釁!”
蘇溪嘻嘻一笑,擋在楚昭面前,問他:“你師弟還活着嗎?”
“你這不男不女的妖人,怎麼對我白巒師兄說話來着?”一個小道士急忙狗腿的拍馬屁。
“哦,白卵師兄?果然很像。”蘇溪這廝天生有個神通,就是會吵架,因為別個罵他他也不生氣,總是笑嘻嘻的,回嘴時又能擊中對方最介意的點。
然而白卵師兄顯然沒有這種宮裏鍛鍊出來的心理素質。普玄觀在江南一帶可是橫着走,何曾受過這等羞辱,道士當下勃然大怒,揮着拂塵對蘇溪扇來,蘇溪眼疾手快,閃身上前。他的身法圓滑,那道士居然近不得他的身體,反而連連受制,其他幾個挎着刀的道士看得同門要吃虧,齊齊撲了過來。那架勢不像道士,渾似街頭的潑皮無賴一般,半點沒有出家人的清靜無為。
“真是不要臉。”天權低罵一句,他是見不得心上人吃虧,當下就要躍入戰團,卻聽得一人高聲道:“無量天尊!”
正準備打群架的眾道士回頭一看,忙不迭停下手,喚一聲“清直太師叔”,便再不敢言語。
楚昭循聲望去,只見山門內緩緩走下三名道長,為首的一人舉止端方,溫文儒雅,面下幾縷長須飄飄,背後的兩名道長也均有仙風道骨之態,其中一人就是昨日楚昭等見過的,主持作法祭祀河神的那位。中間這位,只怕就是普玄觀觀主的得意弟子,清直道長。聽說李觀主閉關修鍊,早就不問這些俗事,是以觀中大小事務,均由這位清直法師負責。
昨日作法的那位喝道:“白巒,你還不算內門弟子,就帶着一幫師弟恁地胡鬧,還不快快退下。”一句話既維持了觀主的臉面,也撇清了自己的責任,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那白巒臉色一暗,恨恨瞥了楚昭等人一眼,低頭退下,其他外門弟子唯他馬首是瞻,也紛紛跟着往外跑。
清直道長稽首道:“幾位道友見笑了,貧道疏於管制,剛才多有冒犯,還望幾位海涵。”
楚昭回禮道:“真人何出此言,也是我手下性情急躁,不識禮數。”
“道友客氣,我觀二位氣度非凡,似非尋常之人,我已經聽清正說過了,道友原是上方山烏見禪師門下?”
楚昭心知這是考校自己師門來了,烏見禪師當年是大楚玄宗第一高手,他的弟子,可不是嘴上說是就是的。於是楚昭笑着打了個機鋒:“無尋常無非常,無非常無尋常,如此,非常即尋常,尋常即非常,此時非常彼時尋常,彼時尋常此時非常,道長着相了。”
清直道長一聽,不由愣了一愣,旋即連連擺手:“果然是禪宗出來的,我是說不過你。”說著就用手來握楚昭的手,這是要考驗武技了。韓起哪能叫這麼一個老白臉道士摸到楚昭的手,當下踏前一步,這一步之勢已經銳不可當,清直伸出的手居然不自覺地收了回來,心裏生出避其鋒芒之感。
兩番不動聲色地試探之後,清直對楚昭一行人的態度便鄭重了許多,一邊往後山廬舍中引,一邊問道:“不知道友來我普玄觀何事?不會真是來踢場子的吧?”
“道長說笑了,在下乃是受那孫家莊所託,來調查孫瘸子家滅門血案一事。”
清直道長嘆道:“原來如此。我等三人也是為了此事而來。”
道童上得香茗,楚昭接過來喝了一口,問道:“也是為了除掉蛟龍?”
清直道長噓嘆不已,道:“山下之事貧道已有所耳聞,只是貧道早就告知過那些鄉人,切不可靠近本觀後山,可是仍然有小童或者獵人冒險進入,最後累及家人。這一次,是因為那孽畜實在太過猖狂,山下的鄉人求到了我頭上,我才不得不管。”
“哦,是誰?”
道長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沒精打采地說道:“好似孫家莊的那位少莊主。聽說是心上人被那怪物抓了起來。”
楚昭一聽,估摸着是自己和韓起驗屍的那陣出了些事情。不過王五說是怪物抓了玉娘,還是有些說不通的——當晚怪物沒有抓玉娘,怎的現在又來抓?當下眼珠一轉,指着韓起道:“我師兄最擅長降妖伏魔,不知道那後山究竟有何蹊蹺?道長可能叫我等開開眼,到底多個人多個幫手。”
清直看了不動聲色的韓起一眼,知道這是個厲害人物,便道:“兩位道友有所不知,那後山乃是本門禁地,據傳有東華真君鎮壓蛟龍的符篆,歷來不叫外人進入的。”
楚昭道:“既然這傳聞歷來有之,可是我聽說,蛟龍為禍之事,也不過一二十年間而已。這麼說,那符纂是二十年前失效的?不知山下鄉民能不能問普玄觀一個看守不力之罪?”
清直緘默多時,方嘆息道:“道友可知二十餘年前,江南的那場浩劫?”
這個楚昭當然知道,浩劫就是他老爹和天師道一起弄出來的,當下點點頭。
清直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當時我也還很小,跟着媽媽還有祖父一起搬家,時局很亂,又遇上了荒年,到處都是強盜和殺人犯,婦女和幼兒被當成兩腳羊賣來吃都是尋常事……”似乎意識到什麼,清之笑着搖搖頭,“人一上年紀,就喜歡回憶。還是說回困龍山吧,那時候我師傅在外雲遊,山上的道觀無人主持,漸漸荒廢了。後山也被一幫強盜佔據。這群人為非作歹,濫殺無辜,最可氣的是,十年前湖州知府張英泰大人帶着家眷從這裏經過,那張大人可是鼎鼎有名的清官,這貨賊人卻將張大人一家劫掠上山,女眷多被山上的強盜強取,如果有不馴服的,就當著這些女人的面鞭打他們的父母兒女,這些人便也只能從了。其實這些在荒年也都是尋常景象,只是又過了一年,山上發生大飢荒,那些女人和前夫所生之子又被當成了牲畜,要宰殺了吃肉。”
楚昭驚道:“什麼?”
清直定定地看着楚昭,笑道:“人餓起來,和野獸並沒有什麼分別,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當年種種,猶如地獄之景,叫人永生難忘。”
楚昭試探着問道:“那道長也……”
清直點點頭,眼中有悲憫的微光在陰鬱的光線中閃爍:“我師當年宅心仁厚,卻也只救得一個小童不被吃掉而已,而我就是那個幸運的小童。當時那些強盜選定的屠宰場就在後山,死人的怨恨之血流到石碑上,從此真君的符篆便失了效,一切禍患皆自此而出。孽障啊孽障……”
楚昭也覺得過於凄慘,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隔了半晌,方道:“人皆相食,是當權者的過失啊。好在這群強盜已經着了報應,一場大火全都燒死在了山裡。”
清直嘆道:“聖人無情,我卻總可憐那些無辜之人的血淚。”
楚昭又問了一些話,清直道長一一回答,態度謙恭,姿態溫文,並沒有半點不耐和隱瞞。
因兩人說得投契,到最後楚昭提出要去山洞和普玄觀的人一起封印蛟龍,清直道長現在已經完全相信了楚昭的身份,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