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舞弊案11
陳敬這一晚總覺得不太對勁,就好像有人跟在他身邊一樣,可是回過頭去,卻又什麼都沒有。
按說現在大局已定,他再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但是卻總有一層隱憂,像老屋子的蜘蛛網一般,牽牽連連地覆蓋在陳敬心頭,揮開一層又落一層。
走到浴桶旁,陳敬剛拉開腰帶,突然聽見耳邊傳來“赫赫”的粗重喘息聲,以及有規律的敲擊聲。
“篤篤——篤篤——篤篤篤。”
這暗號一般的敲門方式似乎叫陳敬想起某種不愉快的往事,陳敬皺了皺眉:那人已經死了,死得凄慘無比,身敗名裂,連廖道一也死了。現在皇帝又讓重判卷子,自己把寫好的河道一書交上去,加上背後有顧公子的助力,不愁沒有一個好前程。
“篤篤——篤篤——篤篤篤。”
敲門聲還在繼續,大有陳敬不開門他就不罷休的架勢。
“是誰?”陳敬問了一聲,門外無人應答。他想了想,只好握着匕首前去開門,然而打開門之後什麼都沒有,幽幽的月光下,陳敬看到自己的門口有好幾個大大的泥腳印。
一無所獲地關上門,陳敬回到屋子裏洗澡,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一心琢磨起自己的前程來。
從浴桶里出來,陳敬走到銅鏡前面,正在笨手笨腳地擦拭頭髮,突然發現鏡子裏印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形。鏡子上都是水汽,所以陳敬只看到一團白影閃過去,像是一個穿着白衣服的人。
“什麼人?”陳敬停住手,握住藏在腰間的匕首,戒備地詢問。然而滿室寂然,陳敬轉頭看去,的確什麼人都沒有,只是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一條縫。可能是院子裏的貓溜了進來。
陳敬走過去將窗戶關起來。然而他的手剛扶住窗框,突然頓了頓,白皙的手掌被什麼東西握住了。
是有人在窗外和他開玩笑嗎?
陳敬的目光緩緩下移,四根青白的手指扒在窗框上,指縫裏都是泥土。
陳敬厭惡地皺着眉,口裏問道:“誰在外面?”手上的刀卻毫不猶豫朝着那隻手斬落下去。
裝神弄鬼到他面前來了,不知道他陳敬是從來不信這些的嗎?
然而陳敬的匕首方落下,那雙手突然消失了。陳敬一愣,推開窗,外面安安靜靜的,人大概都在前堂,隱約可以聽到外頭鬧嚷嚷的呼喝。
齊斂帶着人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圍着魏永的府邸,不許任何人出入,現在只怕蘇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已經到了。
一場好戲即將開演,陳敬略覺有趣地挑了挑眉,隨手把窗戶關好走回床前,還沒躺下,又聽見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陳敬咬了咬嘴唇,心中發狠,便悄沒聲息的起床,偷偷打開門栓。
“吱嘎——”老舊的門牙發出刺耳的呻吟,門被推開了,一個人影在外面探頭探腦,然後試探着走了進來,在他經過的地方,赫然留下幾個泥腳印。藉著月光,陳敬分明看到這個人渾身泥土,脖子上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色勒痕。
是李赫?還是有人假扮李赫裝神弄鬼?
陳敬瞳孔猛然縮小,手中的劍忽然伸了出去,撲哧一聲扎進那個人的頸部。
那個人連一聲呼叫都沒有能發出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
“我能叫你死一次,就能讓你死第二次。”然而陳敬臉上的笑容沒有維持多久,就突然收了起來。因為面前的根本不是李赫,而是項辰!蘇州府巡按班頭項辰。
李赫突然反應過來,在他們的計劃中,項辰擔任的正是假扮李赫復活殺人的角色,而此時項辰的手裏還拿着一封信,顯然不是來找他麻煩,而是給他傳遞情報的。
陳敬的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他誤殺了項辰,那麼公子那裏……
瞬間就決定要將此事永遠的隱瞞下去,於是陳敬將項辰手裏的信取過來,看完就燒掉,然後皺着眉頭將屍體塞到自己床底下。
剛做好這些事,就聽見虛掩的門口再次傳來呼喚聲:“陳公子,大人請你到前面去。”
陳敬慢吞吞地跟着來到大堂,就看到魏永滿臉愁容,看上去老了十歲不止。
“這群人有備而來,只怕今日不得善了,你帶着這封信從密道里偷偷兒出去,務必將此信送到陛下手中。”魏永交代完,轉身面對着陳敬,問他可願意自行離去。這件事畢竟和陳敬沒有關係,看在他這個欽差大臣的面子上,外頭的齊斂應該會放陳敬平安離去。
陳敬搖了搖頭:“幾位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怎麼能在危機關頭獨善其身呢。”
見他堅持要留下來,魏永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的帶人出門了。留下的天權等人便去開啟了暗道。
“項辰呢?”楚昭左右看了看。眾人都說沒有看到,陳敬只暗暗後悔,上頭有命不要傷害這位謝家公子,如果項辰還活着,路上伺機奪取密信的把握又能多上幾分,而現在卻只能靠他自己了。
到這個時候,外面的齊斂分分鐘就能帶人進來,楚昭也不敢再磨嘰,招呼了陳敬同往地道里去。
默不吭聲地走了一會兒,陳敬像是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問:“這是去哪裏?”
天權等人走在最前面,楚昭和陳敬走在最後,因此黑暗裏只有前方一點微微的光,楚昭的聲音嗡嗡地傳過來:“這條地道通往城外,咱們出去后直接往驛站去。”
陳敬心念電轉,當下也不再說話,只是埋頭趕路而已,然而走着走着他就覺察出不對勁了——似乎有什麼東西一直在拉扯他的衣角,脖子上也感覺到涼涼的,就像……就像有人靠得很近地在他背後吹氣。
天權等人走在最前面,那幾位身負密信的侍衛走在中間,陳敬跟在楚昭後面,他依稀記得自己背後似乎並沒有人。
滴答,滴答。
安靜的隧道里傳來隱隱約約的水滴聲,那聲音一開始很遠,漸漸地越來越近,一滴水落在陳敬的頭頂,他摸了摸,手裏黏糊糊的,不由噁心地皺起了眉頭。
藉著微弱的光線,陳敬抬頭一看,霎那間,恐懼如潮水一般襲來,直至沒頂。
隧道的上方,赫然露出一張人面,臉色青白,然後驀然張開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對着他咬了過來。泥土裏的人面裹着沙石咬過來的衝擊力過大,饒是陳敬鎮定,此時也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拚命往前跑去,然而前面卻已經看不到一個人了。不知何時,走在前面的楚昭等人消失了。
陳敬提高了警惕,將武器握在手中,慢慢往前走。
地道里很昏暗,原本應該是黑的看不見五指,然而地上卻冒出星星點點的鬼火,在轔轔地鬼火映照之下,陳敬隱約的看到隧道兩旁站立着三三兩兩的人。這些人的面孔,陳敬都很熟悉,全都是他昔日的同窗。那些人帶着惡意的笑容,不停的伸手抓住陳敬的衣衫,或者伸出腳來想要絆倒陳敬。
陳敬看着前後無人,刷一聲抽出了懸在腰間的寶劍,惡狠狠道:“就憑你們這些東西,也配來阻攔本公子?都去死吧——”
也許是神鬼怕惡人,陳敬舉着劍對着那些人一通砍,那些幽靈便帶着奇怪的,嚴肅的表情消散了。
不,還剩下一個。
“雲生,把我寫的《論河道》還來。”陳敬一回頭,就看到李赫站在他的不遠處。
“別過來!”陳敬把劍舉在身前,戒備地喝道。
李赫的頭一偏,腦袋突然滾落下來,咕嚕嚕一直滾到陳敬腳邊。這場景異常的眼熟,陳敬的頭皮一陣發麻,他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是假的……然而到底忍不住後退了幾步,陳敬突然感覺有一雙殘缺潮濕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嗬嗬”聲就在耳邊,腐爛的氣息噴到了脖子上……
“雲生。”陳敬一回頭,正對上一張臉,距離近得幾乎能夠聽到對方發出的粗重喘息聲,雖然這張臉已經開始出現屍斑,但是陳敬還是認出來此人就是朱馳貴。
朱馳貴用一種極慢而含糊的聲音說:“雲生,終於找到你。”
“什麼?”
“嗬嗬,因為……一切才剛剛開始。雖……雖然你是顧公子送給我的玩物,但是我喜歡你,願意和你永遠在一起……”陳敬聞到了腐屍的臭味,臉色變得慘白,過往那種絕望的感覺一下子撕開了他的心。
是的,朱馳貴說的沒錯,他的真名叫做李敬。李家大公子李世繁當年奉命南下剿匪,後來死在了江南的叛亂之中,卻留下了這麼一個兒子。可惜李家在安靖末年迅速倒台,李敬也不過四五歲,就跟着母親一同被賣做官妓,幾經流轉落到廖姓商人手中。因為李家原是做絲綢生意起的家,在江南商場上頗有一些勢力,曾經幫過廖家,所以廖家對李敬母子還算不錯,名義上是奴隸,實際卻當成半個少爺養着。不然李敬如何能夠讀書認字?
可糟糕就遭在李敬學會了讀書認字,而且表現的比尋常男童更加優秀聰明上。隨着李敬慢慢長大,他那位沉默的母親終於對他講述安靖年間李家的興衰史,認為喻王和當今是李家敗落的罪魁禍首,讓李敬一定要為家族復仇。
李敬是個聰明孝順有野心的人,他也不負母親的期待,很快得到了江南顧家的賞識。然而李敬很快就明白了,出身低微意味着什麼,所謂的才子不過是上位者豢養的一條寵物犬。
“滾開!你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我恨你,要不是你,我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李敬大喊道。
朱馳貴青白而僵硬的臉上露出一個傷心的表情:“當初在顧公子面前,你是自己願意的。”
果然即便做了鬼,朱馳貴也是一個孬種。
李敬不那麼害怕了,他冷笑道:“你也真是奇怪,明明一切都是依靠家族取得的,最後卻願意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男寵將家族拖下水。實話告訴你吧,你一直以為自己的妻妾在欺負我,爹娘兄妹排斥我,其實都是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讓他們討厭我,害我,因為這樣,你就會對我更加內疚。”似乎覺得朱馳貴的表情很有趣,李敬繼續說道:“不過現在我有了賬冊,江南官場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多謝你過來給我做替死鬼。”
“所以那個賬冊在你手裏,你做了一份假貨給顧公子?”
李敬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我是地下爬出來的冤魂啊。”朱馳貴撥開亂蓬蓬的頭髮,露出一張腐爛了一半的臉龐。一條蛆蟲自他的鼻孔懶散地爬出,路旁那些死去的人又出現了,並且發出桀桀怪笑。
很快,地道里想起了一聲慘叫,接着是古怪的吞咽吸允之聲。一切又恢復了漆黑一片……
楚昭聳了聳肩膀,不得不承認這位朱公子雖然不學無術,好色無厭,倒的確很有導演鬼片的天賦。這燈光音效和機關暗道,硬生生把三流劇情演出了一種身臨其境地真實感。楚昭作為一個旁觀者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更別提深陷噩夢中的當事人了。
這條暗道當然並不通到城外,楚昭他們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青雲客棧。李敬也許做夢都沒有想到,當初他叫朱馳貴幫忙修建用來裝神弄鬼的佈置,會被用在他自己身上。
楚昭摸着下巴思索了一會報應這件事,然後他就感覺自己的衣服下擺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低頭一看,趕忙把兒子撈起來:“和你爹去江南大營里玩得如何?”
小龍搖搖擺擺地把掛在脖子上的虎符給父皇看。
“你怎麼什麼東西都給兒子玩?丟了怎麼辦?”楚昭埋怨着韓起,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虎符取下來。
“丟不了,你兒子是個守財奴,東西到他手裏就別指望要回來了。”原本負手站立門口、滿身殺氣的黑衣人一秒鐘變回平凡的妻奴。
果然,楚昭取下虎符的行為遭到了小龍的抵制,兩隻小短手拚命地抱住金燦燦的虎符,還用尾巴裹着父皇的手腕子。
小龍這段時間還是長大了一些,原本軟軟的鱗片已經變得越來越堅硬,尤其是尾巴尖上那幾片,已經擁有了鑽石般的硬度。這麼一纏繞,楚昭的手腕就被割開了一個口子,然而楚昭的臉色並沒有丁點變化,依舊保持着和煦,拿起一個蘋果誘惑兒子:“要虎符還是要蘋果?”
韓起看到楚昭的手受了傷,毫不留情過來提溜起兒子,倒提着扔到一邊去。不過在被扔開之前,龍寶寶已經毫不猶豫的撲向了蘋果,失寵的虎符被孤零零地遺落在了桌子上。
“你實在太慣着他了。”韓起捧着楚昭的手,麻利地給他包紮起來。
楚昭有點沒反應過來:“你把兒子扔出去了?”
“摔不死。”韓起漠然地回答。
這不是摔不摔得死的問題吧?不過轉頭看到兒子在那裏很有精神的啃蘋果,楚昭也就默默閉上了嘴,只轉頭問韓起:“外頭如何了?”
韓起專註地看着楚昭的手,漠然道:“我出手你是知道的,膽敢反叛者殺無赦。”
最後幾個字漏出森森地寒意,楚昭望向被大火染紅了的半邊蘇州城,點了點頭——施恩的事情,應該留給大兒子去做,幹些重活粗活,也是他們這些不負責的爹爹,唯一能替兒子做的事情了。
***
魏永面色鐵青地走出門去,他的目光從書判官廳公事顧傾雨,蘇州學政張浪,司里參軍齊斂,團練使,錄事參軍,孔目官,勾押官,開拆官,押司官,糧料官等人身上一一劃過,原本鼓噪着的群吏看到魏永,鬧騰得更加厲害了。
張浪儘管被反縛住雙手,卻正義凜然地喝道:“魏永,你不要執迷不悟,快點放開我們!”
齊斂也道:“貪污庫銀,又以談判之名設鴻門宴,魏永,即便你殺了我們,蘇州府的團練也不會放過你的。”
顧傾雨更是囂張,直接說道:“儘管下官只是顧家庶子,但是你若是感傷我,自然有人找你算賬。”
魏永冷笑一聲:“顧家?算是個什麼東西?”
這時,忽而從堂外傳來軍靴踏地之聲,卻見三人快步進入堂前。當先一人滿身盔甲,氣度不凡。眾官吏認得這三人,是一貫不與大家來往的江南兵馬指揮司將軍李衛國、跟在魏大人身邊的韓姓侍衛以及一位姿容絕世的貴公子。
看到李衛國,齊斂臉色驀然一白。張浪卻沒工夫注意李衛國,他不錯眼的盯着最後那位公子,心裏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測。眾官吏心裏也都暗暗打鼓,大堂內一時鴉雀無聲。
“卑職李衛國奉陛下御旨,引兵六千入城,東南西北四門各一百,餘下兩百現在府衙之外,聽候大人調遣。”
眾官吏膽戰心驚,面面相覷,獨張浪冷笑道:“江南水軍不可插手地方事務,你說我要造反,我看你魏永和李衛國才要造反,侵吞稅銀,包庇兇犯,真是膽大包天!這江南上上下下的官員,都可以作證!你有本事就把江南的官吏全都殺了,我倒要看你如何和皇上交代。”
原來大楚兵制複雜,有廂軍和鄉兵之分。廂軍主管屯田和防務事務,直屬中央管轄,無事不得擅動,更不能干涉地方行政,而鄉兵則屬於各州府管轄,主要負責維持地方治安。所以張浪有此一說,倒也不是空穴來風虛張聲勢。
現在涉案人員都死了,加上方子安又不知去向,幕後的顧家只是隱隱約約露出一個影子,到時候張浪等人一口咬定是朱家和李敬等人串通作弊,江南官場都說是魏永誣陷,三人成虎,加上這些人背後的關係網,此事就算撕扯到皇帝面前,也不過一本糊塗賬。
“寡人一開始不太明白,為何這江南官場簡直是鐵板一塊,現在終於明白了。”楚昭緩緩走上台,拿起驚堂木,狠狠一拍,震得大堂嗡嗡作響。
此言一出,真如晴天霹靂,眾官吏膽戰心驚,面面相覷。
“陛……陛下,您怎麼會在這裏?”除掉易容之後,江南一些官吏終於認出了當今天子那張叫人印象深刻的面容。
顧傾雨突然道:“你是……楚儼?原來陛下一直扮作楚侍衛是不是?”
對於那位楚侍衛的身份,江南之人不是沒有猜測的,此人自稱是謝家嫡脈,又敢說自己姓楚,長得十幾歲上下的模樣,最終便確認這是謝家家主那位在宮裏做侍衛的獨生子謝儼。傳說此人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卻深受當今陛下寵愛,張浪以及他們背後的顧家,都沒有想要和謝家對上,所以才打算放這位楚姓侍衛一條生路,一直等待沒有攻進來,誰知道……
楚昭微微拂袖,意態瀟洒地做了下來:“如果這一次不是寡人借了謝儼的身份親自來,真的想像不到,你們居然這般大膽,竟敢公然受賄賣官,敗壞寡人的名聲,敗壞寡人的千秋大業!”平復了一下情緒,楚昭繼續道:“今日堂上似乎少了一位重要角色。你等可知是何人?”
眾官吏相互張望,有人怯怯答道:“陛下問的可是項辰項班頭?他父親是顧家的家奴,據說生了重病,今日告了假探望父親去了。”
楚昭對他微笑了一下,偏頭望着齊斂,問道:“齊參軍,可知寡人說的是什麼人?”
那說話的小吏激動地滿面通紅,齊斂卻驚恐萬狀地直搖頭。
楚昭也不再為難這群快要嚇尿的官員,扭頭示意一側的蘇溪。蘇溪會意,閃身轉到屏風後面,不多時攙扶出一個人。非是別人,正是蘇子安!
張浪等人看到方子安,當真是面如死灰,再也沒有什麼抗爭之心了。
方子安瞪着張浪等人,兩眼簡直要冒出火來:“官場中的權力鬥爭,未必就有界限分明的是非之辨,然而精心鍛鑄驚天假案,為了一己私慾不惜拉下整個江南官場甚至萬千士子的前途作為陪葬,就未免過於毒辣了!這樣做的人,必然沒有半點將國家和朝廷放在心裏,沒有將治下百姓放在心中,你們,不配為官。”
一席話說的眾人面紅耳赤,張浪更是痛哭流涕道:“大人明鑒,小的也是沒有辦法。對了,是那顧家那位大公子威逼我等。陳敬和廖道一都是他佈下的棋子而已。”權衡利弊,張浪終於扭扭捏捏地供出了幕後主使。
楚昭笑道:“你張浪未必算得上幕後主使,但是,算計完后仍然以‘生死之交’面目保持‘友誼’,這樣的政客,算得上虛偽到家了!不過說來也該感謝張大人,如果不是你急沖沖跑去通風報信,即便朱馳貴假死,我們的誘餌也未必釣得起來這條大魚!”
張浪聽了這話,脖子一梗,直接翻着白眼暈了過去。
楚昭見大臣都嚇得鵪鶉一般,輕輕點過系統面板,查看了下面這些人的忠誠,清廉和私心,然後緩緩開口道:“寡人也知道,江南水混,你們很多都是身不由己被拉下水的,有了把柄在別人身上,就不得不聽話了。現在寡人給你們一次選擇的機會……”
***
江南的消息迅速傳到了都城,群臣各自心驚——這一次的南闈舞弊案,居然將整個大楚官場都被牽涉在其中,甚至包括崔景深,他的一位內弟也拿了他的名帖走張浪的門路。難怪不論是那什麼顧公子還是陳敬,都想要那本賬冊了,通過這本賬冊,拉下水的官吏可不少。
“啪”的一聲,楚熙將一本賬冊扔到群臣面前。
“哼,你們應該都知道賬本裏面是什麼了吧,若不是父皇,孤還被蒙在鼓裏。”楚熙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但是這種平靜卻叫下面的大臣心裏直打鼓。只見楚熙沉着臉,緩緩地問道:“謝棣,我聽父皇說你刑名學的極好,那麼朕問你,這件案子依律要怎樣究治呢?”
謝棣簡直要暈厥過去,恨不得回去抽死謝意這老賤人。因為謝意就是前任蘇州太守,而朱家還嫁了一個嫡女給他的二兒子。明明謝家這幾年已經很低調了,誰知道前頭出了一個鬧騰着要嫁給王若谷的謝澹,後面又出了一個差點把謝家拉下水的謝意……遇上這種親戚,可真真是身為一個富貴閑人最大的不幸!
雖然心裏難受,但准皇帝的話不能不答,於是謝棣戰戰兢兢道:“回太子殿下,依照大楚律,主考、副主考受賄賣法,不是一般的瀆職,應處棄市,明正典刑。其餘十八房主考,也應分別輕重處以絞……絞刑……”
楚昭淡漠地問道:“棄市、絞刑、立決、自盡,按照法典,只怕這朝堂都要空一空。”
盧恆權衡了一下利弊和分享,踏前一步,陪着笑臉道:“陛下聖明,太子殿下聖明,只是若全殺了,只怕會引得朝臣們人人自危,政局不穩。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啊。”盧家作為一個權貴世家,這回自然也中招了,只是盧家人多參加北帷,或者喜愛一些雜學,相對王謝兩家還算好,所以盧恆看得很開。不過,盧恆敢這個時候站出來,還是因為他看得很清楚,既然楚昭將賬本寄了回來,沒有就地血洗江南官場,就是打算借兒子的手施恩了。
楚熙垂下長長的睫毛,一時沒有作答。太子殿下一沉默,整個太和殿便顯得異常安靜,連一聲咳嗽都不聞,更沒有人膽敢催促抱怨。
過了半晌,楚熙終於將賬冊遞給身邊的小盒子:“找個火盆來,全都燒了吧。”
隨着太和殿上的火盆燃起,紙灰如同蝴蝶般飛舞,也讓這一次轟轟烈烈的南闈舞弊案塵埃落定。最後只殺了張浪等江南官吏共十六名,重判了試卷,幾個世家被削了食邑,並沒有再多做牽連。
楚昭翻看着朝廷的邸報,嘆息了一句:“咱們兒子也算是長大了。”
韓起也笑道:“我還以為這小子會真的大開殺戒呢,他可從小就不喜歡貪官污吏。”
楚昭得意地把兒子訴苦的信展示給韓起看:“心裏正委屈呢,臭小子也夠不客氣的。”
韓起接過來一看,見信上寫着:
兒臣奉敕執掌重器,乾坤廣大,曲遂私誠,本性駑鈍,敢幹洪造。父皇當政之時,推廣中和之政,撫慰疲病之民,欲使民之安政,臣子報國。然而縱觀史冊,太平盛世,仁慈君主,貪污之事反而越烈。兒臣近日閱讀父皇筆記,查之化外之國上下五千年歷史,深以為介。(這是在抱怨楚昭過於仁慈了)
治貪反腐,有如治病。人之氣,氣得其和則為正氣,邪氣生,則人病。若仍由邪氣蔓延,則病入肺腑,一二代間,盛世尤存,然而積少成多,大楚官場風氣日壞。則成了無官不貪,無吏不撈的社會風氣。甚至連民眾也習以為常,這才是最可怕的。那些不貪不撈的官吏,則會受到排擠,日子也過的緊緊巴巴,惹人笑話。甚至被人斥責為無能或者膽小。又或是原先不願意貪污的人,待到手中有權,膽量壯大,漸漸也就同流合污起來……
楚昭笑着搖頭,用鵝毛筆蘸了一點墨水,開始給兒子寫信:幾天不見,兒子你學問日長,想得也不錯。當今雖然是太平盛世,但是貪官污吏不少,尤其是在那些遠離京城之地,可謂無官不貪,無吏不撈。你放心,父皇會帶着你娘親到處除暴安良的。你在京城乖乖坐穩龍椅就好就可以了……阿熙,從此之後你就要一個人坐在那把椅子之上了,這是你的宿命。但是爹爹和弟弟總會無條件愛着你,不論我們身在何方。”
想了想,楚昭吹了一聲口哨,楚玄就連蹦帶跳的跑了過來,眨巴着大眼睛偏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楚昭。這是他新學會的賣萌絕招,一般這麼做能少挨點揍。
“來,兒子,給你哥哥留個爪印。”說著,楚昭就抬起小兒子的前爪印了一個無辜又兇殘的爪印上去。楚玄腦袋一偏,似乎明白了什麼,興奮地撲到信紙上,也想給太子哥哥說幾句私房話,可惜笨手笨腳地一下子跳進了墨水裏。
“楚小玄!你真是三天不打欠得慌——”
三日後,大楚的太子殿下收到的,就是一份蓋滿爪印的信。據說太子殿下對着這份詭異的信微笑了半個時辰,連睡覺都要放在枕頭底下,還叫人專門做了一個銀色的龍形抱枕。
與此同時,又挨了揍的楚玄眼巴巴看着兩個爹爹緊閉的房門,努力將自己團成一個球,縮在純棉的被子裏,開始懷念哥哥彈性十足的肚子:哥哥在就好了,挨打後有人給揉爪爪。
於是,沒心沒肺又後知後覺的三皇子殿下終於開始思考一個深奧的問題:哥哥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