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舞弊案5
楚昭被那行商的話勾起了好奇心,輕聲追問:“不知擾得一條街不得安寧的,究竟是什麼凶物?”
山羊鬍子左右看看,詭秘地說道:“你不知道,那李赫殺了同窗中舉之人後自縊在孔聖人像前,誰知七日之後,他的屍身卻不翼而飛,在下一個兇案現場被人發現。此後每隔七日,便有命案發生。老輩子都說七日還魂,七日回煞,或許正是李赫的惡靈不散,化身殭屍取人性命,不然如何解釋如今那些考中舉人的士子已是人人自危。到處去求神拜佛呢。”
此言一出,楚昭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摟緊了爬到膝蓋上求安慰的兒子,哆哆嗦嗦道:“多大仇多大怨,一個舉人也值得用命去換?”
韓起看着這一大一小又害怕又好奇的模樣,忍不住微笑起來,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住了楚昭的手。
山羊鬍子不贊同地搖了搖頭,說道:“讀書人功名就是性命,沒了功名,形同身死,自然心裏有一股怨恨之氣難以消散,拚死也要回來報仇。再說,這李赫又不同於別個。他家裏原本是朱家的奴客,後來考中功名,才脫籍成為自由民。此人家裏窮困,真正是傾全家之力供其讀書,便將科舉看做唯一晉陞之路,十分熱衷名利。這種日子,似小公子這般人物只怕是難以想像的,自然理解不了李赫復仇的執念了。”
項辰不解地問道:“報仇?考不中科舉是自己本領不濟,再或者是沒有這個命,他報的是什麼仇?”
山羊鬍子意味深長地說道:“你這年輕人也是太過單純,當科舉真是憑本事嗎?論才華李赫未必沒有,他考不中,只不過是沒有打點到位罷了。雖說當今聖上英明,給了寒士一個出頭之路,但到底等級有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首先這起點就不同,千辛萬苦讀出來,寒門子弟見得世面少了,到底畏畏縮縮,如此便要多走多少彎路。哎,都是命啊,不認不行。”
楚昭不由看了這山羊鬍子一眼,居然能夠看透科舉的本質和局限性,這在現代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是在古代,卻的的確確振聾發聵,最後的那幾句議論又十分接地氣,這哪裏是行商,簡直是古代的思想家。
項辰出生也不高,只是他素日心大吃得苦,並不怨天尤人,也不去多想,只渾渾噩噩老老實實過日子罷了,聽了這行商的一番話,難免心裏不自在,只道:“你這商人也是,我平白問一句,倒惹出這樣一大通抱怨來。”
那行商吹鬍子瞪眼:“你這年輕人,就是不愛聽大實話。你倒是看看今科的第一名第二名,不是有家世,便是有錢財,再看看那名噪一時的神童李赫,名滿江南的才子陳敬,就算一直壓在朱廖二位頭頂,到了最後,還是有錢有勢的路子走得更順啊。要說這有錢人都沒心肝,有了心肝的都混不開。你看那個姓廖的,當年差點和陳敬結了契,如今轉頭娶了朱家小姐。我看你這後生也該長點心眼,做那朱家的上門女婿,可比拼死拼活的查案子有用。說起來,朱家可還剩着一個小姐沒嫁出去。”
項辰一聽不幹了,“成天想些什麼歪主意。朱家可是有兒子的,就算當了上門女婿,家產也沒有女兒什麼事。”
他們爭執的這番功夫,那輛靈車已經在青雲客棧後門停住了,幾個穿着白衣服的人跳下車,抬着一個個屍袋下了車。
楚昭和韓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起身過去查看。
青雲客棧斑駁的大門外頭站在一個高大的男人,自稱叫做廖道一,一見楚韓二人便連連行禮。
對於這個廖道一,楚昭可說是久仰大名,這時定睛看過去,果然有些能得世家嬌女下嫁的本錢——此人今年不到三十,身材高大,眼睛炯炯有神,長相英俊,他為人也很隨和寡言,溫和周到,不像商戶人家出身,周身都是大家公子的氣度,卻又沒有世家子弟的脾氣。
楚昭與他並肩走進客棧,問起李赫與陳敬之事。
廖道一倒也是個老實人,承認三人都是同學,昔日感情最好,再想不到如今會出這種事。
就在這時,幾人都聽到一聲低沉冷笑,接着便是叫人牙酸的咯吱聲,通向廚房的那扇油漬斑斑的大門緩緩打開,從門后閃出一個極瘦的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張人皮包裹着的骷髏,手上還提着一把斧頭。
猝不及防之下,楚昭愣是被機靈靈嚇出一身冷汗。韓起一臉漠然地握住楚昭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這下冷汗和害怕都變成了酥麻麻的奇怪感覺,砰砰亂跳的心這就落回了肚子裏。
“這是一個練家子。”韓起指了指廖道一,湊到楚昭耳邊低聲說道。楚昭跟隨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廖道一比他反應還要大,幾乎全身都緊繃起來,下意識地擺出了攻擊的姿勢。
“屍體都放在二樓,且隨我來。”那人卻並沒有做出攻擊的舉動,他冷冷看了楚昭和韓起一眼,率先上了樓。
“青……青天白日的,你……你是什麼東西?”項辰裝着膽子問了句。“我乃蘇州府司軍校尉,一顆忠心滿腔碧血,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怕的。”
那人本來已經走上樓梯了,聞言回過頭,冷冰冰地說道:“我是看守這停屍場的仵作,這幾日總有些野貓野狗過來偷肉,提着斧頭是為了攆狗。最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客棧里總有來試膽的蠢貨,我聽到前面有動靜,便過來看看。”說完就悶着頭在前面帶路。
楚昭和韓起對視一眼,便跟在這自稱仵作的人後頭,踩着咯吱咯吱的樓梯到了二樓。廖道一猶豫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來。
穿過一條長而陰鬱的走廊,楚昭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就見老仵作就像是只大猴子般竄了出去,消失在拐角處。
項辰的脊背上已經有冷汗冒了出來,他握緊手中寶刀,竭力穩住心神:“休得裝神弄鬼,給我出來!”
話音剛落,仵作那蒼老嘶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年輕人別這樣浮躁,小心把那些東西吵醒了。”
項辰明顯打了個寒戰,然而他在楚昭這樣從都城來的世家公子面前是不肯示弱的,當下便逞強般推開門走了進去。
楚昭也想跟着進去,韓起一個箭步踏前,有意無意地遮擋着楚昭,這動作叫楚昭挑了挑眉,他伸出指頭戳了戳韓起的背,探頭出去一看,只見屋子裏擺放着一具具屍體,儘管有蘆席蓋住,但是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露在外面的頭和腳。黃昏的光線斜射進來,給屋裏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暗紅血色,看上去有種異樣的詭譎,叫人渾身毛刺刺的。
“屍體都在這裏了,差爺們自看吧。”老仵作說著,又提着斧子往外頭去巡查。
楚昭和韓起作為魏永身邊的官差,自然要積極履行自己的職責,當下便蹲下來細細查看屍體。
楚昭查看了幾個,低聲和韓起討論:“此案蹊蹺頗多,恐怕不是落第舉子因妒殺人那麼簡單。不然何以接二連三地發生。難道這李赫還能死而復生去殺人嗎?
廖道一突然湊了過來,好奇地問道:“何以見得不是真的鬧鬼?”
項辰也湊了過來,附和道:“對啊對啊,不是鬧鬼,誰還能做這種事?”
楚昭道:“你且抬起腳來看。”
項辰不解,抬起自己的腳來看,只見鞋子邊沿沾滿了淤泥,是方才行走在泥濘小路上的緣故,除此之外再無怪異之處。
楚昭也抬起腳來,也是一腳的淤泥,他手指鞋底,道:“我等鞋上盡沾黃泥,只因這幾日秋雨綿綿,路上有幾處積水未乾,淤泥滿坑,過路之人即便繞邊而行,仍然難免沾污。而這李赫的腳上卻乾淨無污,難道殭屍鬼還知道愛乾淨嗎?”
項辰恍然大悟,廖道一的臉色卻莫名沉了下去。
“總算來了一個像點意思的。”
蒼老喑啞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楚昭回頭一看,就見那老仵作提着斧頭立在自己背後,似乎已經聽了一會兒,見楚昭轉頭,他突然哼了一聲將頭扭開,看似無意地說道:“剛才你們說今晚要留宿在這裏?”
楚昭點頭:“可是老伯不是……”全職負責維護鬼屋的神秘感,不許任何活人在鬼屋裏過夜嗎?
老仵作手一揮:“你們和那些傻大膽的小崽子自然不同。只是客棧里也的確住不得人,不說鬼神之事,裏面屍氣甚重,只怕好人也要住壞了。”
廖道一便說:“如此,我在這條街上還有一家客棧,還算乾淨,兩位大人今晚不妨住在那兒。也不必在這屍體堆里待着。”
楚昭出生顯貴,雖然不怕吃苦,卻也不會自討苦吃,加上還帶著兒子,也不肯住在這停屍房,當下便答應下來。倒惹得韓起略有些吃醋。
***
廖道一是個十分體貼周到的主人。很快將楚昭等人領到一個臨水的小客棧裏面。
如今這裏鬧鬼,客棧雖然不如舊時繁華昌盛,卻別有江南水鄉情趣。廖道一很是大手筆的將整座客棧包了下來,只負責招待楚昭一行官差。
與之相比,背個着大背簍站在路旁的韓起十足十像個跑江湖賣藝的騙子,手裏還提溜着一隻用來冒充神龍的大壁虎。
見少東家屈尊降臨,還帶了幾位朋友來,福來客棧的的老闆立時笑臉相迎,忙不迭招呼小兒牽馬入廄,暗中打量楚昭一行人,猜想是哪裏來的世家子弟外出遊學,又或者是少爺的同窗,更是殷情相待,笑引楚昭等人入得屋來。
楚昭環視四下,客棧收拾得出乎意料的乾淨整齊,房屋瓦舍皆有風韻。料想此地也受了鬧鬼傳聞的影響,來往行商也少,大堂里四張杉木桌都是空的。
安頓后不久,廖道一再三叮囑店主不要怠慢客人之後方才告辭離去。
店主是個中年人,余者就是五尺高的櫃枱後面站着一個青年書生在擺弄着筆墨賬簿和黑漆算盤,看到楚昭一行人並沒有抬頭。店主輕拂椅面,招呼諸位客人歇坐。
此時天邊已經露出了茶黑,蘇溪等宮人甚是勤快,不多時便端了香湯過來,伺候兩位主子洗臉。
店主見了很是歉意,大聲呵斥那賬房先生也過來兼職店小二。
蘇溪笑道:“不妨,不妨。這位公子一看便是讀書人,哪裏做得這種伺候人的事情。”
那賬房先生低着頭,小聲說了句不敢,就端了水盆往外走。
韓起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的背影,片刻之後移開了視線,給楚昭遞了毛巾過去。楚昭接過來順手擦了擦兒子花貓一樣的臉,等楚玄的小臉蛋被粗魯的洗成了一個泛紅的小蘋果,身上的每一片鱗甲都熠熠生輝之後,楚昭這才坐下身來,詢問店主當地的民風民情。
店主十分健談,一一回答。
原來此地原本叫做朱家堡,乃是吳興朱氏的發祥地,多是朱姓宗族居住,街上店鋪也多是朱家的祖業。因為朱家在這江南還算一個強宗大族,御下也寬和。因此南來北往,櫛霜沐露,朱家多了不少外姓奴客。
店老闆就是一戶外姓,十年前剛搬過來。眼看着盤了主家的一個鋪子做些小本生意,誰知這幾日卻鬧起了鬼,害的來往商旅繞道而行。
“世上本無鬼,庸人自擾之。可怕的不是鬼,而是活人。”那賬房先生端了一個空空如也的盆子進屋,陰森森一句話嚇得客棧老闆一哆嗦。
楚昭早就注意到那位清秀的賬房先生,聽聞此言,便問他:“名震天下的書生因妒殺人案,莫非先生知道一點內情?”
客棧老闆狠狠瞪了侄兒一眼,急的連連跺腳:“他知道個屁。今日又該是那東西的回煞之日。別提了,別提了,可說不得啊。”
那賬房先生遭了呵斥,便端着空盆匆匆低頭離去,看樣子委屈無限。留下楚昭意味深長地注視着他的背影。
是夜,眾人早早睡下,整個院中唯有西邊的書房,閃着微弱的燭光。這房間正對着一片竹林,也是因為原本二樓天字號的房間居然在漏雨,所以楚昭和韓起才在這書房裏將就。
楚昭正端坐在書桌旁秉燭夜讀,直到子牌時分,偏要等那鬼物現身。招的楚玄也跟着不睡。
更鼓敲過,什麼動靜也沒有。楚昭揉着眼睛招呼韓起上床歇息。順便把早就困得閉上眼睛的楚玄塞進被窩。
就在這時,韓起的臉色一變,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楚昭側耳傾聽,隱隱傳來一陣琴聲,似有無限惆悵辛酸之意。
此時正值春季,夜裏的天氣還帶着一絲涼意,往日喧鬧的蟲鳴,今門卻寂靜無聲,天地間只有這琴聲飄蕩。
韓起低聲道:“這琴聲有些古怪,我先去看看,你呆在屋子裏。”
楚昭自知在武力上沒有競爭力,因此也不要求韓起帶着他,很乖的點頭答應了。
注視着韓起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楚昭莫名感到一絲涼意,起身關窗。剛把窗戶關好,楚昭突然感到耳邊似乎有細小的涼風刮過,好像是有什麼人在自己背後對着他的耳朵呼氣一樣。淡淡的月光下,地面上投射出兩條人影。
猛然回頭,楚昭看到自己背後立着一個黑衣人,披着寬大的黑色斗篷,手裏提着高高舉着一把大鎚,朝着楚昭當頭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