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堂前鴻雁
小廝這番話剛說完,瑞親王面上的神情便幾不可察地出現了些變化,盡極細微,卻也教沛國公瞧了個真真切切。
在官場上混的人,誰沒兩把刷子。伴君如伴虎,若是連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也不能混到這個位置上。陸元慶心頭挑起了一個冷笑。
東廠這棵大樹在大梁的土地上盤根錯節了百餘年,任憑戰火紛飛也仍舊屹立不倒,同皇室早已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係。東廠的番子遍佈大梁的每個角落,前兒某個小城的知縣爺納了一房妾,昨兒個哪個府上的世家公子鬥毆打了人,不出兩日便都能在東廠的內閣里尋見。
朝中的內閣大臣們手握大權,卻也要仰人鼻息,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東廠的現任督主嚴燁。
所以對他們這些權臣來說,嚴燁得罪不得,也得罪不起。
陸元慶扯了扯嘴笑起來,朝瑞親王抱拳善解人意道,“王爺,督主來了您自去相迎,我們自己進府里就成。”
瑞親王臉上做出一副愧怍的神情,連連道了幾聲對不住,方才旋過身子指派了一個小廝,吩咐說,“將沛國公們領進去,好生招待着。”
小廝應了聲是,他便回過身子步履匆匆地朝府門走去。小廝貓着腰走到陸元慶跟前兒,俯下身子恭敬道,“國公老爺,夫人,小爺小姐,請隨奴才來——”說著便比了個請的手勢,指向會客的前廳大堂。
陸妍笙不想再同嚴燁打交道有牽扯,打方才聽見那句“嚴督主到了”起便是臉色慘白,渾身不自覺地微微發抖。玢兒在一旁攙着她的手臂憂心忡忡,問道,“小姐,您臉色不大好看,是不是不大舒服?”
她微微搖頭,接着便跟着那小廝往前廳那方走,心頭卻細細盤算起來。
今兒個父親特地要自己精心打扮,好讓嚴燁過目心裏有個數,自己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入宮,那就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旁的暫且不想,先將今天這關糊弄過去才是正經,留給那廠公的印象越壞越好!
陸妍笙心裏琢磨着,忽地便聽見身後方隱隱傳來一道清潤微涼的男子聲音,嚴燁同瑞親王已經並肩說著話兒從府門裏進來了。大冬天兒的,她卻緊張得手心裏都沁出汗水,咬咬牙將心一橫,暗道一聲豁出去了,便身子一偏栽倒進了雪地里。
“小姐——”玢兒大驚,連忙俯下身子來扶她。
“哎,可疼死我了。”
這聲痛呼也有意圖,她刻意拔高了音量扯高了嗓門兒,彷彿就怕整個院子裏的人聽不見似的。
見此情形,陸家的另三個主兒幾張臉面霎時黑了個大半。名門貴胄的千金自幼便要飽讀詩書,聲細腰軟笑掩口,樣樣都是刻進骨子裏的禮數,這妮子竟然失態至斯!
秦夫人又氣又急,也連忙去攙她,眼風兒朝四下里掃了一番,邊緊蹙着眉頭嗔她,聲音壓得極低,“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小心?”
沛國公氣得鬍子都翹起來,緊張地朝後方張望了一眼,心裏急得不行,這回到瑞王府參宴自己原打算讓那廠公見見閨女,好在殿試時有個數,這下可好。不禁暗罵妍笙這個小孽障,平日裏在府上胡來也便算了,竟然丟人丟到了瑞王府,凈給他鬧心,唉!
陸妍笙緊皺着眉頭坐在雪地上,埋着頭哎喲地痛吟,心頭卻如同擂鼓大作,陸元慶眼瞧着嚴燁同瑞親王已經越走越近,心頭更急,走過來幾步低聲喝道,“還不快起來!”
她小聲咕噥着,“女兒腿疼。”
“你……”沛國公又氣又憂心,秦夫人的眉頭也愈皺愈深,這丫頭往雪地里一摔,身上的衣裳全是雪水,今兒個瑞王請的全是貴胄,她還怎麼見人?便又低聲責備起來,“走個路也不讓人省心,鞋襪衣裳全濕了,這可怎麼是好?”
恰是此時,一個披着雲錦千絲鶴氅的美婦人卻從前廳里走了出來,身後跟着一眾的丫鬟婆子,膚光勝雪雍容美麗,美目之間有幾分憂色,“濕了衣裳也不打緊,我家大丫頭同小姐的身量年紀都相當,若是陸小姐不嫌棄,便隨我去她房裏選幾件兒新衣。”
陸元慶和秦氏抬眼一望,見是瑞王妃,不禁為難道,“怎好麻煩王妃同郡主……”
“國公何必如此見外。”瑞王妃笑道,接着便招呼着幾個丫鬟同玢兒一道將陸妍笙扶了起來,垂下眼細細地打量她,“有一年多沒見過笙姐兒了,已經出落得這樣標緻。”
妍笙低眉斂目,掖了掖衣裙朝美婦人見禮,微微福身道,“臣女參見王妃。”
瑞王妃笑盈盈地看向陸元慶和秦氏,“那我先帶笙姐兒去了。”接着便領着妍笙往後院兒的方向走,幾個瑞王府的丫鬟婆子扶着妍笙,玢兒則跟在後頭,習大郎有幾分放心不下,朝她低聲囑咐道,“姑娘性子頑劣,可千萬給我看緊了,別鬧出什麼亂子來,這可是瑞王府。”
“奴婢省得。”玢兒再三地保證,方才跟在一眾人後頭過去了。
王妃一行前腳將將跨入後院兒的梅花門,瑞親王便同一個高個兒的挺拔男人徐徐走了過來。
沛國公定睛一瞧,只見那男人穿皂靴着蟒袍,玄色的大氅在冬日的寒風中獵獵作響,風華勝雪面如冠玉,正是東廠督主嚴燁。
陸家的三個家主見了嚴燁,沛國公同他打的交道多還好,秦氏同彥習卻是渾身都有些不自在,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一般。這個督主身形挺拔高大不說,渾身還股子莫名的壓迫感,分明臉上帶笑,卻讓人覺得絲絲陰冷。
三人堆起個笑朝他客氣招呼道,“嚴督主。”
嚴燁面上掛着一絲淡漠疏離的笑,微微抱拳便算是回禮。迷離森冷的眸子狀似不經意地掃了眼梅花門,卻只瞥見了一個清瘦姣好的背影,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簇擁下轉了個彎兒便再瞧不見了。
方才隔了老遠便聽見那聲叫喚,像是生怕不讓人聽見似的。
沛國府的大姑娘,陸妍笙。他在心裏咀嚼着這三個字,眼中的笑意轉而變得深沉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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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的勛貴圈兒不大,除卻陸秦劉林四家外,便是皇室的瑞王、榮王、安王、端王和平樂長公主。幾大名門時不時便要心血來潮辦些花會詩會,是以姑娘們私底下都算是相識的。然而妍笙卻是個例外,她自幼雖也讀詩書習禮儀,卻都是被父親母親逼出來的,對花花草草品茶論詩的更是沒什麼興趣,往往打一頭便溜。
是以她並不怎麼了解這個郡主,只曉得她名為李清婉,封號是瑤光,現今的年歲十六,享有臨安第一才女的美譽。
瑤光郡主住的憑欄香榭在瑞王府後院兒的深處,流水依依煙波畫橋,很有幾番詩情畫意。陸妍笙一路不着痕迹地觀望着,心裏暗嘆難怪這個郡主年紀輕輕便有第一才女的稱號,連住的地方都這樣雅緻養心。
瑞王妃攜着她的手笑盈盈道,“前些日子才送了些新衣裳過去,花色樣式也算多,該有你喜歡的。”
“多謝王妃。”她柔聲地應了一句。
又無言地行了少頃,瑞王妃便領着妍笙進了憑欄香榭,房門外立着一個一身青綠小襖子的丫鬟,朝她們這方望了眼,朝房門裏頭傳話道,“王妃來了。”
說著便將她們迎了進去,陸妍笙聽見一陣珠簾響動的聲音,循聲看過去,便見模樣俏麗的丫鬟撩起了珠簾,從後頭款款走出來一個白皙清瘦的少女,穿着白底水紅竹葉梅花的對襟褙子,外罩白綾對襟襖,髮髻鬆鬆綰起簪着一柄玳瑁雲紋掛珠釵。
眉眼生得極好,臉色卻有幾分蒼白,隱隱透着些病態。
“母妃。”少女低低地喚了一句。
瑞王妃捉着妍笙的手走上前,笑盈盈道,“婉姐兒,這是沛國府的大姑娘,方才在雪地里滑了跤子濕了衣裳,你取些新衣裳過來給陸小姐選選。”
陸妍笙望着眼前的瘦弱少女瞧了瞧,低低道,“見過瑤光郡主。”
李清婉顯然是認識她的,也沒有多說,只唇角勾起了一個笑,上前拉起妍笙的手便說,“我省得了母妃,今日府上客人多,您去前廳吧,我會好好招呼。”
瑞王妃滿意地頷首,接着又望向妍笙,笑盈盈道,“前廳里都是些大官人,聊得也都是些官話,你們年輕姑娘家聽了也沒什麼意思,在這兒好好說會兒話就成,”說著微頓,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又道,“過會子另幾個姑娘來了我也將她們帶過來,那就更熱鬧了。”說罷便旋身領着幾個嬤嬤丫鬟走了。
李清婉側過頭瞧着妍笙,笑道,“我這兒將好有些新衣裳,你來選選。”說著吩咐一旁的丫鬟說,“去將衣裳取來。”
丫鬟們應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屋裏燒着地龍,陸妍笙渾身都是濕的,如今倒也不那麼冷了。李清婉側過眼細細地瞧她,開口道,“陸姑娘……”
“郡主叫我妍笙就好。”她面上也掛着絲客套的笑容,說道。
李清婉點點頭,“那你也別叫我郡主,我年長你一歲,你喚我一聲婉姐姐就是。”
兩人正說著話,幾個丫鬟便捧着紫檀木雕花托案進來了,上頭盛放的全是嶄新的冬裝,花色布料均是上佳,呈到妍笙面前供她挑選。她隨意地望了望,選了一件兒翠蘭素麵褙子和暗紅秀錦的交領襖子,玢兒同幾個瑞王府的丫鬟便擁着她進了裏屋將衣裳換了。
正是這陣兒功夫,兩個周身珠光寶氣的貌美小姐已經有說有笑地進了憑欄香榭,妍笙從裏屋出來時便見李清婉和兩人聊得正起勁。
她雙眸微動,一眼認出了兩個年輕姑娘——劉府的四姑娘劉香玲,以及當朝文宗帝的三女兒,景倫公主。
“參見公主。”她微微屈膝,見禮道。
劉皇后同瑞王妃是嫡親姐妹,景倫公主是李清婉的表姐,而劉香玲則是兩人的姑表妹。此時見陸妍笙走了出來,兩個剛來的年輕姑娘紛紛抬眼朝她看過去,劉香玲年紀最小隻有十四,站起身子便走過去笑呵呵道,“原來陸大姑娘也在啊。”
李清婉臉上的笑容不減,道,“還是咱們在一起有意思,前廳里那些叔伯們說得都是些朝堂上的無聊話。”
“就是。”劉四姑娘點頭附和,說著又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一樣,到底年幼天真,說起話來也口無遮攔,朝三人興沖沖道,“說起來,這回我可算是瞧見東廠的廠公了,那模樣也忒俊俏了,還沒見過那樣的人物。”
景倫便說,“長得好看又怎麼?心腸又毒又狠,躲都來不及呢,何況還是個宦臣。”
陸妍笙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今日頂好是別讓她同嚴燁打照面,否則她真擔心自己會不會衝上去咬死他,再質問一句他的良心是不是讓狗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