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私語
為承元帝和早逝的宋皇后敬過茶,韶亓簫又攜着趙敏禾去下首一一拜見兄嫂與弟弟妹妹們。
趙敏禾與王氏舒氏都不相熟,更何況是前朝的幾個皇子了。
與周氏的熱情相反的是,二皇子韶亓萱為人倨傲,受了她的拜禮之後“嗯”了一聲便沒了,趙敏禾瞥見一旁的周氏悄悄伸出纖纖玉指在他手肘上戳了戳。他撇過頭看了看周氏,見周氏不贊同地皺了皺眉,才回過頭來隨隨便便喊了一聲“七弟妹”。
趙敏禾默。這人難道連裝樣子都不會嗎?
到三皇子韶亓茽那邊就好多了。上一回她與韶亓簫去看新宅就碰見過韶亓茽,榮氏也是她的老熟人。
四皇子韶亓芃與他的王妃王氏,大概是最有夫妻相的一對了。接受她與韶亓簫的拜見時,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矜持有禮,親近而客氣。
舒氏一如既往地安靜,靜到有些冷淡。五皇子倒是看上去溫文有禮,還溫聲問了他們府里正廳所掛的那幅山河圖是否是前朝大家之作,完全看不出來韶亓簫口中的功利。
這夫妻倆,完全是與韶亓萱周氏反着來的。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後頭的韶亓荿等人,叫趙敏禾放鬆了許多。
老熟人韶亓荿是她未來表妹夫;三公主她不如與已出嫁的二公主那麼熟,但大家年齡相近,平日也常遇得到,算是熟識;韶亓荿的同胞妹妹四公主才八歲,幾乎沒出過宮,趙敏禾平日見得少,倒是活潑的四公主因着韶亓簫,愛屋及烏,很喜歡她這個七嫂嫂。
除了玉雪可愛的四公主,最叫趙敏禾印象深刻的卻是福儀郡主韶玉鳳。算起來福儀郡主已經十二歲了,過兩年便可議親,只是她看起來害羞又敏感。她笑着送了她一塊玉墜,都叫她紅了臉,誠惶誠恐地接了。
趙敏禾有些無奈。郡主與郡王妃的品級相同,都是從一品。雖然她算是韶玉鳳的長輩,但她還沒得冊封,論理韶玉鳳對着她大可不必如此拘謹。奈何她這樣的性子,將來出嫁了只怕會吃虧。
從明光殿出來,一雙新人去了含德殿,那裏供奉着承元朝時期早逝的皇室子弟和后妃的牌位。
前頭幾個皇子已在宮外開府,便一同出了宮。
出了北宮門,韶亓芃與韶亓荇並騎在前頭,兩位皇子妃的輿車跟在後頭。
韶亓荇回頭望了望宮牆,對韶亓芃嘆息道:“從前老七沒大婚,他住宮裏我在宮外還不覺得。如今一看,老七果然是父皇的心頭肉,連他的王妃,父皇都要多給一份兒拜見錢。想當年我娶妻,就不見父皇多給我的王妃一份。”
韶亓芃正眼都不給他一個,只淡淡道:“皇貴妃,自然要比王修儀更得父皇的心。”
王修儀是韶亓荇的母妃,乃是生韶亓荇時難產死的。她雖是與韶亓芃的妻族一樣姓王,卻只是普通的平民女子,是承元帝未登基前納入府中的侍妾。承元帝登基后封了才人之位,難產而亡后追封修儀。
在為承元帝生育過子女的諸妃中,她與早夭的六皇子的生母朱昭容,還有三公主的生母唐昭儀同位九嬪之位,但卻排在後二者之後,成了承元帝後宮中所有生育過子嗣的后妃中位份最低者。
這是在暗指他生母地位低下?
韶亓荇手指僵硬地捏了捏韁繩,又立刻放鬆下來,口吻輕鬆地道:“也是。就連老七的王妃,父皇選的都是忠勇伯府的掌上明珠,更何況是小小的一份拜見錢。”
韶亓芃似笑非笑,轉了頭看着他道:“五弟妹的家世又哪裏差了?祖父是鴻臚寺卿,父親也是大理寺肱骨,五皇弟無須妄自菲薄。”
韶亓荇神情黯淡,搖頭道:“誰人不知,自太|祖建朝創立了六部伊始,九卿的權力便開始削弱,一點點往六部轉移過去。九卿吶,差不多已成了清閑衙門了。”
韶亓芃悄悄撇了撇嘴,心底暗道一聲沒意思。
二人一路默默無語。
直到回了敏郡王府,韶亓芃坐下來,呷了一盞王氏遞上來的滇青茶,沉吟片刻才對王氏道:“老五越來越沒品了,像個女人似的挑撥離間,也虧他說得出口。”
王氏絲毫沒有露出訝異的神色,只想了想道:“倒是可惜了五弟妹了。”她看着韶亓芃的眼睛保證道,“殿下放心,以後我去了那府里,會多注意一些的,不會叫沒幹系的事情沾上咱們府里。”
韶亓芃頷首。他對王氏最滿意的便是這一點了,玲瓏心竅,一點就透,不必他多費口舌便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一口氣喝完了手中的滇青茶,斷然道:“不光是那府里,以後別處的閑事,我們能不沾就不沾!”
王氏品了品他話中之意,下一刻大驚失色,不禁駭然道:“殿下的意思,難道是徹底抽身出來?”
韶亓芃閉了閉眼,沉聲道:“以前是我魔障了。我母族是世家,妻族是世家,甚至府中四個侍妾,便有兩個同樣出自世家。父皇又怎會放心將那個位置交給我!”
王氏沉思過後,不贊同地道:“如今朝上勛貴、清流與世家三足鼎立,宗室也佔着一席之地,世家權勢早已不如前朝那般滔天了。想必陛下不會再如太|祖時那般忌諱世家的反撲,殿下並非沒有一爭之力。”
韶亓芃搖頭。“沒那麼簡單。大周建國,八十年才得來了這麼個三足鼎立的局面。若我上位,這局面就會如破碎的鏡面一般分崩離析。即使我有心想制止,也要看我身後的人想不想叫我制止。父皇不會冒這個險,只怕連衝動的老二,希望都比我大。”
王氏急道:“陛下又沒做出打壓殿下的事,殿下何必自己這裏就早早放棄了呢?”
韶亓芃苦笑道:“他但凡有一絲絲屬意我,又怎會在老二異軍突起時,毫不猶豫選了我來當一面擋箭牌,去對抗漸漸勢大的老二呢?”
他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韶亓萱立了軍功,又是如今實際上的長子,勢必起來了。承元帝但凡不想打破平衡的局面,又找不出韶亓萱的錯來壓制他,那就必須有另一個皇子來對抗韶亓萱。
王氏還啞然着。
韶亓芃已滔滔不絕道:“老三守孝去了,老七老八沒入朝,人選便在我與老五之間。老五那樣的,他看似與世無爭,其實身後的勢力一點兒都不弱。父皇也很明白這一點,但他可沒掙扎過,直接選了我。自古帝王最忌結黨,父皇卻已將整個朝廷都握在了手中,在自己可控的範圍內縱容結黨,反而是叫結黨的皇子犯下過錯來打壓的。況且,父皇春秋還鼎盛,根本無須這麼早就指定下任繼承人。自古以來,在前頭蹦得越歡的皇子,永遠是帝王給下一任帝王的磨刀石。我呢,還是被父皇有意捧上來的一個。”
他越說,反而頭腦越是清晰。“最重要的是,你還沒看到,這一年來往我身邊聚集的,我能用的,大半是世家子弟。這種情況,已足夠父皇看清事實——若我繼位,世家又將勢大,太|祖以來幾代帝王的努力,將化成灰燼。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局面。”
王氏吶吶道:“殿下什麼時候琢磨的這些?”
韶亓芃瀟洒一笑,還帶着些小得意道:“居安思危,這不是你我從小就被告知的么。”
從前與幾個兄弟並駕齊驅的時候,他只會想自己的能力夠不夠承元帝看重到付以重任的,從不去懷疑承元帝也許一開始便沒屬意過他。到承元帝開始捧着他平衡韶亓萱的勢力時,他在欣喜若狂與茫然惶恐之間漂泊了很久,才叫自己靜下心來想想,承元帝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
然後,他一絲絲地試探,抽絲撥繭,最終才得出這個可悲的事實——他的父親,從來就不看好他。
一隻素手覆上他有些冰涼的手背,王氏輕聲道:“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若當初殿下娶的是勛貴或者清流家的女子,陛下許不會……”
韶亓芃抬手制止了她,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豈有將罪責推到婦孺身上的道理?我若入朝之初便明白道理,也並非沒有挽救的機會,如今卻是晚了。”
見王氏翕了翕嘴,欲言又止,韶亓芃已心意相通,搖頭道:“既是晚了,那就不要再去掙個頭破血流了。即使掙到了,也留了個壞名聲在史書中,還得殫精竭慮,何必呢?”
“也罷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追悔莫及這樣的事不適合我來做。如今父皇不會允許我退,今後,我再找個機會抽身便是了。只是……”他拍了拍王氏的手,溫聲道,“到了新朝,要委屈你向別的女子屈膝了。”
王氏也笑起來,柔聲道:“那便請殿下,快些掙一個親王爵回來吧。我成了親王妃,便能免去對好些別的女子屈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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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亓芃與王氏私語的時候,韶亓簫與趙敏禾又去過了含德殿,給宋皇后和淑慧皇貴妃各上了一炷香,而後便往林貴妃、秦華妃和崔惠妃宮中各自去請了安,得了拜見禮之後才滿載而歸。
林貴妃目送新人離去,才笑笑對大宮女憫春道:“兜兜轉轉,這老七還是跟阿苒的表姐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