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鬧劇收場
小院,閑窗,窗外三少爺同丫頭膩歪在一處。
滿園鮮花也遮掩不住這無邊春、色。
花滿樓不動聲色地打下帘子,這才輕咳一聲,道:“宋神醫,您可以說了。”
宋神醫回過神來,擦擦汗道:“這孩子的傷……大多都可解決。她身上的潰爛和傷疤,都可敷藥去除;喊壞的喉嚨,老夫可以置些蜜丸讓她整日服用,這兩樣並不算難事,數月便可恢復。至於身子虛弱,因她是個孩子,今後好好養便能迴轉。只是有三件事,老夫實在為難。”
“敢問神醫,是哪三件事?”
宋神醫深深嘆氣:“其一是這孩子的右手已然畸形,老夫無能為力。其二是這孩子肺病很重,沒有四五年恐怕難以痊癒。其三,也是最讓老夫為難的一點,這孩子的左腿曾經骨折,因無人接骨,已經瘸了,可若要醫治,必須打斷她的左腿,再重新替她接骨。這實在……”
花滿樓垂下眼睛,“可有辦法止痛?”
“有,”宋神醫點頭,表情卻並不見喜悅,“以金針封穴,但至多能減去三成疼痛。”
“不能點穴?睡過去便不疼了。”
“不能,點睡穴時經脈強自逆行,如何接骨。”
花滿樓沉默下來,一時間不再言語。
今日在湖心亭時,他便聽出靈璧是四肢着地走路的,她跑起來時左腿數次磕絆,幾乎是靠其餘三肢帶動。
花滿樓心中嘆息,她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已經有一隻殘疾的右手,難道還要再多一隻瘸腿嗎?只是……這二次斷骨的疼痛,靈璧如何能忍受,自己又如何忍心看她受苦,事後,她又會不會因此怨恨自己?
一個歷盡傷痛,心智未開的孩子,她理解不了斷骨的原因,只會以為是花滿樓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放任別人傷害她。花滿樓擔心靈璧幼小的心靈會留下陰影,從此不再相信他人,變得更加偏激危險,到那時,靈璧就真的毀了,誰也救不回來。
可若是不斷骨……既然現在還有痊癒的機會,又何必讓這孩子瘸一輩子。
花滿樓第一次有了沮喪的情緒,以傷害為前提的保護是否值得,他必須找出答案。他猶豫了,但很快,他便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目光中閃現着堅定、溫暖的光芒。
“還請宋神醫放手一試,既能治好,我們便一定要治好的。”花滿樓頓了頓,聲音中多了種擔憂和惆悵,“只是,可否請神醫推後幾日治療,我想讓小妹緩緩。”
“如此也好,老夫這些天也可再想想其他辦法。”
“多謝宋神醫。”
花滿樓笑起來,他的笑容純粹而乾淨,輕易便能打動人心。
他剛要說話,院中忽然傳來一個又嬌又媚的聲音,將他打斷了。
“討厭,三少爺,你在看人家哪裏嘛。”
窗外,三少爺果然如花滿樓預測的那般,開始測“胸”兆了……
只見三少爺面色嚴肅,手指擦過丫頭的額角、耳垂,在嫩白的下巴上留戀幾圈。
“我的小杜鵑花兒,你的面相極好,但若要測仔細點,還得,看看吉凶。”三少爺不正經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沙啞。
眼神勾人,身材妖嬈的丫鬟聽到此處“吃吃”笑了,她靠過去,偎在三少爺懷中。
“光看能看出什麼來,三少爺試過了我才放心呢。”
若說情場如戰場,那麼這朵杜鵑花無疑是與三少爺勢均力敵的老將,這般你來我往,有招有式,倒是樂趣無窮。
果然,三少爺正經的臉上出現一絲興奮。
大手不客氣的順着衣領的弧度而下,三少爺的聲音中又多了股曖昧不清,“此處豐且盈,恩……大吉昌。”
杜鵑花嗔了三少爺一眼,一手捏在三少爺腰上,“三少爺還要怎麼測呀。”
“唔,還需聞一聞。”聲音中充滿了浩然正氣,彷彿一位醫者正在詢問病人的傷勢。
杜鵑花嬌笑起來。
花滿樓覺得自己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此刻,他實在慶幸自己看不見,不會因此傷眼。他目盲尚能忍耐,視力絕佳,又一把年紀的宋神醫卻站不住了。
“老夫走了,走了。”宋神醫慌忙背過身來,一雙手仍在顫抖。
一掛竹簾可擋不住什麼,他老人家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現在的年輕人啊,隨便,太隨便啊!
蕩漾的聲音再次傳來,宋神醫渾身一毛,也顧不得走門,慌忙跳窗而出,提氣幾個上下飛出院子,使着輕功一路走遠了。
三少爺感到院中有一人飛過,這才與那丫頭分開。
他朝着牆外的方向望了望,一臉無辜的問花滿樓:“七童,宋神醫怎的連門也不走了,莫非遇到了天大的急事?小妹的病瞧完了嗎?”
“瞧完了,宋神醫急着去開藥。”花滿樓學着自家三哥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葯這麼急?”三少爺一頭霧水。
“治腎虧的葯。”花滿樓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這種葯當然不可能是為小妹開的,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意味深長。
三少爺一張千錘百鍊的老臉,紅也不曾紅一下。
他裝作沒聽懂的樣子,詫異道:“宋神醫還有這毛病?”
花滿樓噎住,和他三哥比,他的臉皮實在不夠厚。
三少爺得意地挑挑眉,俯身在小丫頭的耳邊說了幾句,那丫頭含羞帶怯地瞪他一眼,這才一扭身離開。
花滿樓知道他是有話同自己說,便抬腳走入院中。
“三哥有何吩咐?”花滿樓的嘴角仍有些僵硬。
三少爺摸了摸下巴,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而正經,“真決定了,你要親手教養小妹嗎?”
花滿樓頷首,“七童心意已定。”
“你要知道,小妹並不是個普通的孩子,你若真想教養她,便不能因為她做的任何壞事而厭棄她,半路將她拋下。”
三少爺審視着花滿樓,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處變化,“她的身世太過複雜,性子已然扭曲,沒有善惡之分,你可明白,就算你付出十分的努力去教導她,也未必能收到一兩分的效果。”
對於這個眼盲的弟弟,三少爺心疼極了,可無奈弟弟太過獨立要強,讓他少有機會表現。
今日,弟弟提出要教養小妹,三少爺不願拂了他的意,這才私下與他問個清楚。
七童自小品行高潔,可新來的小妹,卻實實在在已是地獄裏的羅剎惡鬼。眼下,她對七童的依戀只是暫時的,時間久了,等她完全展現出血腥兇惡、不受管教的一面,七童會不會因無法忍受而放棄她?
他不希望七童失望難過,更不想已受盡苦難的小妹,再次經歷背叛和拋棄,是以他希望七童慎重考慮,教養人與別個不同,一旦下定決心,此一生便不得放手。
感受到三哥的關心,花滿樓心中溫暖,微笑起來:“三哥,我明白的。小妹的本性我已知曉,絕不會因此放棄她。我既承諾過要保護她,便會說到做到。再者,小妹性情如此,皆因身世所累,我想要教養她,也是想改變她,不想她一輩子如此。”
三少爺瞧了花滿樓半晌,這才笑起來,拍了拍花滿樓的肩膀。
“如此我便放心了,三哥相信七童,小妹一定能被照顧的很好。”
花滿樓沒有說話,此刻他的心中充滿感激。
還有什麼能比來自家人的信任與欣賞更讓人感到愉快的呢?
“只是,”三少爺話鋒一轉,“七童日後萬不可再如此莽撞了。家中除了大哥,老六武功是最高的,人又一向衝動,今早之事不可再發生了,左右有你大哥和我,不許你再出頭,聽見沒?”
花滿樓面露羞愧,歉意道:“是我莽撞了,連累一家人擔心。”
三少爺放在花滿樓肩上的手又重重拍了幾下,這才滿意的收回。
“我走了,”他轉身欲離開,又回頭道:“對了,你大哥也擔心極了,只是在賬房裏脫不開身,聽說我要過來,他才放了心。午間我扶爹娘回去時,他們也囑咐了我好些話的。”
花滿樓心中暖意更甚。
此時天色已暗,四下已點了燈,遠方已有三兩顆碎星亮起來。
花滿樓將三少爺送至門外,待三少爺走遠后,他轉身便向內走去,腳步中帶着急切。他的小妹還在房中等着她,不知可等得急了怕了。
忽然,花滿樓的耳朵動了動,他聽到門外不遠處的樹林裏,有一個很熟悉的腳步聲正往這邊走來。
是大哥的腳步聲。
只聽大少爺步伐沉穩地走至樹林前,他停在樹蔭下站定,靜靜的沒了聲響,半晌,腳步聲又折返,慢慢遠去。
大少爺武功高深,走路幾乎沒有足音,可只要是見花滿樓,他便會刻意加重腳步聲,生怕目盲的花滿樓聽不見。他並不知道,花滿樓其實能聽出他未加重時的腳步聲。
此番前來,大少爺腳下無聲,只是想過來看看,並不欲讓花滿樓知曉,花滿樓便假作不知,繼續向內走去。
晚風徐徐,新點的燈將滿園鮮花襯得妖妍嫵媚,是與白日裏截然不同的美。
花滿樓雖看不見,卻能聽到花朵們相互摩擦,窸窸窣窣的私語。他行走在花朵間,各色鮮花緊密的堆積在枝頭,在他經過時爭相靠近、糾纏,將柔軟的花瓣留在他潔白的衣擺上。
此刻,花滿樓深刻的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他感激上天讓他能擁有如此溫暖的家人,他走得快極了,花瓣自他的袖口滑落,發出了輕輕的嘆息聲,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想快點見到他的小妹,想陪着她,感受她的依戀和信任。
只是,他的小妹等得不耐煩,已經睡著了。
床上,靈璧蜷縮成一團,窩在靠牆的床角。她皺着眉,蝙蝠般的右手,被她緊緊護在心口,她睡得極深,顯然是累壞了,可她又睡得極不安心,不時地便想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些。
聽着靈璧深淺不一的呼吸聲,花滿樓的心中升起了無盡的憐意和歉意,他輕輕坐在床頭,伸手摸在靈璧滿是傷疤的臉頰上。
“你會怨恨我嗎?”花滿樓的聲音低沉而又輕柔,“小妹,你如此信任我,幾日後,我卻要放任別人打斷你的腿骨,你定會傷透心吧?可是小妹,我必須這麼做。”
因為,我不能讓你一輩子都趴在地上爬,我不想讓你將自己當成野獸,我想讓你知道,你是一個人,從此,要像一個人一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