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煙雲(十四)

上京煙雲(十四)

永貞二年正月十二,大魏永貞帝李恆以後禮隆重的從左相府迎安西郡主霍昭柔入宮,以謝安西王霍真當年救助之恩。

天蒙蒙亮,她就被喚醒。錦蘭細聲細氣的提醒她:“娘娘,該起來了。今日,任何事都疏忽不得。”

沈潯已在等她,見她出來,笑逐顏開:“娘娘,皇上派人送鳳服和龍鳳珠冠過來了。”

“太上皇最終還是讓步了。不過娘娘以後要小心,太上皇在壓力下不得不作出補償,只怕內心對你更有看法。”

“但此事讓步不得。一讓,以後娘娘的地位就動搖了。”

“娘娘進宮,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往事。”沈潯一再囑咐,“太上皇不是泛泛之輩,娘娘要小心應對。”

她看了看連夜忙碌的沈潯一眼,心中頗感慨:沈潯最近瘦了不少。恐怕不僅是因為與太上皇的爭鬥,還因為她的禮儀等等的教導實在讓這才華八斗的舅舅頭疼。

其實她更不容易:沈府的瓷碗摔碎了一屋,都是她頂在頭上練走路儀態時摔的。

這一個月,她覺得自己把世間所有的女子的罪都受光了。

她昨天還在發奮學習,突擊《女論語》: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

她直頭疼:做了女人,才知滋味,何止一個“慘”字了得!

“知道了。舅舅事多,去忙吧。”她不冷不淡的應付着。

錦蘭領着一大批人眉開眼笑的進來,小心翼翼的將大魏宮裏緊急送來的鳳冠鳳服呈上。

她心中直嘆氣:這些哪裏能一下子就能拿出來的,只怕早預備好了,等着安西府拿出“誠意”來換罷了。

鏡子裏,一張臉上了妝,恰到好處的掩蓋了臉上的疲憊之色。她瞅了瞅:倒是真有幾分姿色。

“九天仙女,也不見得有娘娘這等姿容。”錦蘭大誇她。

她“噗嗤”一笑,正想調侃幾句,見兩邊的人密密匝匝,就抿住了嘴,輕輕揚手,讓人先送一些食物來填填肚子。

“娘娘,沒到大魏宮前,是不能進食的。”錦蘭趕緊湊到她耳邊提醒。

嫁個人,真難啊!

更讓她感到艱難的是:她還不是正兒八經的正房,說起來,還是個“小妾”!

她想想李恆的那張臉:以後雌鳥不少,這日子難熬啊!

吉時還是快到了,安西郡主霍昭柔一身大紅鳳服,逶迤而出,往沈府正房而來。

繁複精美的深絳色的花紋掩蓋在濃烈的色澤中,使身材修長的她看起來怒放如火。

她身上的大婚的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再加一套大紅鳳服,據說是三百個綉娘日夜輪班,趕了兩個多月才成。

這鳳服上綉着鳳凰,羽翅上,綴滿了西方進來的小寶石,在陽光下一照,熠熠閃光。眾人悄一抬頭,都不敢直視。

陽光中,她紅裙拖地,鳳冠精美,娉婷而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安西郡主霍昭柔美得令人不敢深呼吸,生怕褻瀆了她。

她進入正廳,想跪地拜別獨坐大廳的舅舅沈潯。

沈潯一把扶住,聲音嘶啞,自己先下拜:“老臣恭祝娘娘富貴平安。”

儒雅冷淡的沈潯居然也會眼中有淚:“娘娘莫怪老臣。若是能選擇,老臣寧願娘娘嫁入平凡人家。”

她含笑不語。

這一個月的事情,沈潯沒瞞她。

沈潯對她在後宮的地位,寸步不讓。鼓動他人,一再上奏,認為“虧待”了安西郡主,只怕上京的來自安西的將領士卒會不服。上京的原安西軍將領林昇遠等人果然大嘩,聯名上折:郡主出身華族,德馨高貴,又是聖上昔日龍潛西行時所定,當為後。

永貞帝留而不發,不過也沒怪罪這些臣子。

安西府她的大堂兄霍襲古也是知趣:快馬加鞭,送來表章,要求恢復上貢。表章上言辭懇切,傳為一時美談。

她看了傳本后不禁大笑:這大堂兄是個善打他人“軟處”的人。

“臣家本蕃夷,代居邊塞,爰自曾祖父,早沐國恩。臣祖父年未弱冠,即蒙上皇驅策,出入死生,竭力疆場,叨承先帝報功,時年已授特進。洎乎閔皇藩鎮作亂,大振王師,臣祖父累任偏裨,決死靖難,上以安社稷,下以拯生靈,仗皇天之威神,滅狂胡之醜類。懷恩繼逆時,臣叔等謬承大行皇帝委任,授以兵權,誓雪國讎,以匡時難。闔門忠烈,咸願殺身,野戰攻城,皆先士卒。況陛下潛龍之時,親統師旅,臣忝事麾下,陛下悉臣愚誠。昔日有讒,曰安西異心,臣等惶恐之至。幸遇陛下龍躍天衢,繼纘鴻業,知臣負謗,察臣丹心,遂開獨見之明,杜絕眾多之口,特任臣為安西大將軍,枯骨再肉,使臣得竭駑蹇之力,效錐刀之功,上答陛下再造之恩,下展微臣犬馬之志。今再表明忠心,恢復上貢,服從天命,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一幫來自安西的將領齊齊在大殿上落了淚,據說李恆也掉了幾滴。於是終於有了她這安西郡主身穿鳳服,頭戴鳳冠,以完整的“大婚”形式進宮。

她心中直發笑:以後這大魏的皇后之位,不知要賣什麼價。

“娘娘放心。”沈潯對這成了皇貴妃的外甥女客氣了許多,也知她對着一大早送來的鳳服鳳冠會想些什麼,“娘娘都以大婚形式進宮了,難道皇上還再大婚一次不成?”

“近三代的皇帝登位時都沒有立后。閔皇一生沒立后,后號是永惠帝登基后,加封給已逝世的生母的;永惠帝的原配崔妃出身高貴,但永惠帝登位時,只冊她為貴妃;就是太上皇的陳后,太上皇剛登位時也是先冊封為貴妃,後來迫於陳家的威勢,不得不再冊封的。”

“這三代皇后的結局都不好。”她這幾天不知翻看了多少有關大魏皇室的資料,“一個死在戰亂之中,一個被賜死,一個瘋了。想必這大魏皇后之位,不是很吉利,舅舅以後不要操心了。”

二聖並列,太上皇龍威還在,關於她進宮,一個要“納”,一個便要“娶”,朝廷官員兩立,一下子派系分明,這分明都是拿她當試刀石!

她想想,頭暈得很:做女人難,做霍昭柔更難!

她知道自己的話也是白說,沈潯對李恆忠心耿耿到這種地步,自然按照李恆的計劃行事。

只是她這還沒進大魏宮的“皇貴妃”想必早已沸沸揚揚,現在是“青梅竹馬”,將來不知是否是“妖妃禍國”,就不得知了。

“老臣知娘娘想些什麼,但老臣並不是像娘娘所想的那樣。”沈潯是個最明白不過的聰明人,“當初娘娘如不是想回安西府,自然已走了。老臣給皇上指的正是安西府的方向,沒想到娘娘還是想回去。”

“那是本宮的家鄉。”她不屑,“左相離開淮南多年,難道就不想回去不成?”

“不想。故地雖在,人盡縹緲。”

據說沈家除沈潯外,已無他人。就是沈潯,也無後人。

“沈相多年在外,為了皇上四處活動,連元配病死時,猶在遠方。”

錦蘭說時,臉上是淡淡的遺憾,彷彿也很佩服這精忠報國的左相似的。

“左相有榮華富貴就行了。位極人臣,又有外甥女進宮呼應,”她說得好像不是自己似的,“以後前程,不可限量。”

沈潯一向與她不投契,這下一張清癯的臉都漲紅了:“霍昭柔,你好生在大魏宮獃著。這大魏宮才是娘娘的最後歸宿地,娘娘當死於斯才是。”

“真是不符合禮儀。”她笑,存心刺激沈潯,“更別提此話極不吉利了。”

沈潯抓住檀香木椅的扶手,深呼吸了幾口,才忍了下來:“娘娘承天命而生,註定就是如此。”

她見沈潯氣成這樣,倒是不忍了:“本宮只是說笑而已,舅舅莫氣了。”

正好這時有人在門外稟告,給他們來了個台階下:“安西大將軍來了。”

沈潯拂袖而出,接待來客去了。

安西大將軍?這不是她大堂兄霍襲古嗎?

倒是難為這大堂兄了,看樣子待她確實不錯,放下手中的政務,親自過來一趟,也不怕大魏趁機囚了他。

她心中悲涼:都是她惹得禍!

“娘娘,”沈潯的聲音又響起,“安西府的霍襲古大將軍,親自趕來了。”

“娘娘,臣來送娘娘上轎。”有個洪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她站了起來,看到一威猛的大個子,五官極其端正,正風塵僕僕的從大廳外進來,凝視着紅妝下她的清瘦的臉。

此人立足不前,好像心中非常震驚,顫抖了嘴唇半天,吐出了一句:

“昭柔,大哥特的來送你上喜轎,緊趕慢趕,幸好總算趕上吉時。”

她看着這高大的霍襲古的眼中不受克制的湧出的淚花,又儘力咽回去,不由心中猛地一震。

“大哥!”她嗚咽出來兩字,有一種終見親人之感。

霍襲古點頭,答應了。轉開頭擦着眼睛,轉回時,已隱去淚花。

“娘娘,身體可好?”他鄭重的問,“可還需服藥?”

她點頭,不知點的是什麼,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多謝大哥記掛。”

外面已有禮官跪在院中,請她上喜轎:“吉時已到,請皇貴妃娘娘上轎!”

霍襲古匆匆遞給她禮單:“娘娘大喜,安西府知道消息后,連夜準備,但時間匆促了些,臣此次只帶來一部分,娘娘先用着。”

“需要什麼,讓人只管說一聲。安西府別的或許幫不上娘娘的忙,但是這點,娘娘只管放心。”

她怔怔的接過,掃了一眼,見密密麻麻的一疊厚禮單,便轉遞給錦蘭:“大哥和大伯勞心了。”

霍襲古好像有很多的話在嘴中,但看了沈潯一眼,最終沒說出口,只是囑咐:“娘娘要照顧好自己,須知往後不同於以前了。”

霍襲古拿過喜娘金盤中的紅蓋頭,眼中重新湧上了淚,幫同樣含淚而笑的她蓋上。

“從此——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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