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煙雲(一)

上京煙雲(一)

其實有些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些夢,他也做過。

夢做多了,總叫人懷疑。

當他陷入昏迷,在無盡的黑暗中時,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光頭赤腳的和尚,在無盡的荒野上奔跑。

他甚至可以覺察得到腳下的野草瓦礫,刺痛腳底。心中的痛,痛徹心扉。

頭上的暴雨,洗涮着他在塵世的最後記憶。

在黑暗中,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和恐慌,逼着他奔跑不息,直到黑暗的鏡頭。

有人高宣佛號,穿透四周,沉沉黑夜,似有金光閃爍,一路指引着他向前。

“歸去來,魔鄉不可停,畢此生平后,入彼涅槃城。”

他不由自主的跟向聲音,越跑越遠,直到濤濤的大河擋住了去路。

流水中,隱約有渡船過來,舟子一站一坐,歌曰:

“三千世界菩提在,萬丈紅塵終成空。”

他的心一空,終於不再絞痛,迎着清風,飄飄欲去。

可後面響起一個醇厚的聲音:“你去哪兒,回來!”

他的赤腳已踩在水面上,陡地一震。

“回來!”一連聲的呼喚,是那麼的熟悉。

他遲疑不決間,黑暗的天空中突然雷聲恐怖,大地在他腳下顫抖,天空中有怒佛在吼:“孽障,還不回頭!”

他生平最恨這稱呼:為何他一出生就會一直是“孽障”,一次又一次的差點被殺死?

於是連連冷笑,反身就走。

兩個舟子突地架舟平地而起,一人划槳,一人試圖拉他上船。

他最恨這種虛偽欺騙,當下彎刀陡起,殺!

一瞬間,天地間鮮血縱流,閃出無數厲鬼,哭號着圍上來,向他索命。

他大怒:“敢攔路者,死!敢索命者,孤將讓你們永不超生!”

“你已身在地獄之門,還敢反抗!”怒佛數落,“你手上鮮血淋淋,當永下煉獄,受盡生之苦,死之痛!”

“孤殺人,是因人犯孤國土,屠孤百姓。你口宣道義,卻無視蒼生萬物,騙人入地獄,當先下油鍋!”

“你殺父,克母,害第,也是為了國土?”

“沒有!統統沒幹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佛陀原來是隨便誣賴人的畜生!”

怒佛大怒失色:“你將魂靈無存,天地之間,永失蹤影!”

“誰敢!朕立馬屠盡僧眾,推倒寺廟,踐踏金身,讓世間無佛!”天地間另一聲音起。

“回來,昭智!”那熟悉的聲音喚他,“不能再向前了!”

可哪裏是前,哪裏是后?腳下只有血海漂浮。

他的手上佛光大作,佛光中,有人也不斷宣佛號:“阿彌陀佛,小王爺這邊請。”

也是個光頭的和尚,慈眉善目,他看着面善,就跟着一路走。

“昭智,快點回來!”有人大喜過望,“回來!”

他跌跌撞撞的越過山巒和海洋,一路呼喚着他回來的就是這聲音。

那在夢中一直呼喚他回來的,正是坐在床邊的彎腰抱着他的那個仍在不斷呼喚的年青男子。

阿彌陀佛,天下居然有這般俊俏的男子,眉目如畫,飄逸俊朗,一雙鳳眼似笑非笑,又脈脈含情。

他直獃獃着眼,眨着睫毛,對方一把捧住他的臉,聲音嘶啞而顫抖:“你總算——回來了!”

“昭智,是大哥。”那人連聲說,“大哥在這裏,你不用怕。”

“不用怕。快點忘了那些夢,那些都是幻覺。”

幻覺?那這人怎麼知道?

“哥!”他下意識的模模糊糊的發出點聲音,知道這人肯定疼他到心底,才會想盡辦法,跟隨到地獄之門,喚他回來。

那人俊臉動容,大喜過望,連連應了,將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坐在床頭的人笑起來,眉眼都像是在春風中綻放開來。他不由自主的也扯動嘴角,笑了。

陽光很溫柔,一枝臘梅含苞在窗頭。

微風在吹拂,苞兒突地綻開了一朵。

從無盡的黑暗的噩夢裏醒來,能看到這一切,當時的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那人站起來,去外面折了一支,放在他枕頭:“以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盡開顏,一生都平安了。”

那一刻,他想:有這樣的哥哥,他一定努力的活下去。

三天後,一個黑塔塔的身影進來,行禮後站在了一邊,眼睛驚喜的望着他。

他的頭有些暈眩,但看清了來人。

喂着葯的李恆擦去他嘴角的葯汁,看着他的眼,笑着安慰他:“記不起了?你頭部受了重傷,可能要過段時間才想起。這是你的貼身侍衛初月,在會盟山,是她救你出來的。”

他盯着這又黑又粗又高又大緊抿着嘴的侍衛,嘴角挪動了半天,在眾人的期待中終於發出了第二句模糊不清的聲音:

“女的?”

李恆彎身抱住他,跟他一起笑得初月黑色的臉變成黑紅:“總算會說兩個字了。”

十天後。他躺在床上不耐煩,對侍女錦蘭道:“扶孤起來。”

錦蘭大喜:“王爺會說四個字了。”

他不由瞪了她一眼,半天才問:“初月?初月這名字是誰取的?”

實在不配那黑塔塔的侍衛。

“是王爺親口取的。小王爺還有一近侍,叫‘出雲’。”錦蘭說話細聲細氣。

他不禁笑得那個春風蕩漾:“初月出雲,是孤親口取的?看樣子孤有幾分才氣。”

他一笑,一雙清澈的眼溢滿了笑意。室內的氣氛馬上一松,床邊站立的幾個侍女都互望一眼,低低的笑了,錦蘭也溫柔一笑:

“可不是。王爺在安西府,是有名的才子。”

有名的才子?風流才子吧。

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乍一醒來不久,就發現錦蘭有一雙極美的手,十指柔夷尖尖,如同溫玉的肌膚,幾乎盈盈發光,他一把就捏住了,在她手心撫了一下。

“王爺!”錦蘭低低的叫了一聲。

他才反應過來:剛從死門關回來,激動了點。

他掃過床前的幾個美婢,風情各異,個個婀娜多姿,誰選的?

好人啊!大大的好人!

正在為他拔針的人皺起了眉頭,沒好聲氣:“好好歇着,不要亂動。”

他對這唯一對他不客氣的人非常感興趣,等人走後,馬上問錦蘭他的來歷。

原來是他的舅舅沈潯,是當朝的左相。

他問錦蘭:“為何孤記不起這些人了?”

錦蘭淚水盈盈:“王爺是頭部受傷了,還未大好呢。王爺放心,你需要知道什麼,儘管問奴婢,奴婢會盡量不讓別人察覺的。”

他微微一笑:“好姐姐,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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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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