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四十五)
安西府的左相范正一下子反應了過來,他倒是快速跑上台,一把按住世子:“世子愛第心切,不小心傷了行刑的士兵。世子,還不快向王爺請罪。”
世子巋然不動,目光如刀,彷彿要用目光剮了安西王霍真。
“我跟昭智一母所生,他生我自然生,他死我自然也沒活路。父王今日要兒子死,好為他人騰道,昭武立馬自盡,但昭智只有十三,天生聰慧,父王為何如此!”
眾將一下嘩然,統統都明白了,連知道一些內幕的趙偉浩也明白了。
趙偉浩只聽自家的爺爺說起,王爺的異母大姐和寧郡主嫁給北庭第一大戶孫家,與孫家公子甚是和美,於是便磨着當時還是安西大將軍的霍震霆,讓弟弟霍真娶自己的小姑孫嫣然。
但霍真在上京景王爺府遇到了探親的沈婉約,驚鴻一見,便心許對方,三下淮南,最後竟賴皮到住進了對方的家裏不出來。
上京的太子幾個人看不過去了,便玉成了此事,求得永惠帝下了聖旨,賜婚於兩人。
孫嫣然還不死心,便成了霍真的“貴妾”,後來生下一子,便是霍佑明。
但沈婉約死後,安西王霍真長期不在王府,孫嫣然娘家母親借口病重,求讓孫嫣然帶著兒子回北庭,當時的老王爺霍震霆是准了。
母子倆是一去不復還,用各種理由留在了北庭。
直到世子派了他們到北庭,令殺了孫嫣然及霍佑明。事後,他們這幾個才明白了一些,於是在一起推測過:當時王妃被冤死後不久,大概王爺就起疑心了。孫嫣然才會匆匆走掉。
只是老王爺霍震霆,也忒糊塗了:小王爺那時還只五歲,沒了娘不算,差點就毀了。
他們幾個想起了徐駿和鄭源,心中都不由自主的罵這過世的老王爺。
小王爺被鞭打前,世子昭武已被下了兵權,作為對北庭的“答覆”。但世子一如往常,並無怨色。這些事關聯到安西王霍真的家事,並且還關聯到王妃被污衊及冤死之事,知道一點內幕的這批高級將領不敢露一下風聲,並且見安西王霍真不露一點聲色,倒不好說一句話了,集體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
沒想到世子昭武居然為了幼第,又一次與霍真公開翻臉。
胡副將見世子挑明了后,眾將馬上互相交頭接耳,立時大喝一聲:“放肆!”
一下子又鴉雀無聲。
范正聽世子說完了所有的話,頓時淚流滿面。
“王爺乾脆把老夫也殺了算了!”范正恨恨的瞪着安西王,氣得直抖,大罵,“所謂的安西王決斷英明,原來如此混賬!”
怒髮衝冠之時,竟下去朝安西王霍真一頭撞去:“你想殺小王爺,那就把老夫先殺掉!”
眾大將的目光齊射向這北庭來的父子。
安西王霍真倒是扶住左相范正,連連安慰:“左相,何至如此!千萬別偏聽偏信!”
霍襲古卻是一把抓住安西王霍真的手,湊到安西王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
霍修明一直沒開聲,這時也上前,用目光連連示意。
就在此時,小王爺在昏迷之間猛一**,安西王霍真的眼睛一轉,落在了他身上,小王爺後背的衣服被打得破裂,鮮血淋漓的後背儘是血肉模糊的鞭痕。
安西王霍真瞬時一動不動,突地變了臉色。
霍襲古趕緊躍上台,一把將外袍脫下,蓋在小王爺的身上。
“解開他!”是世子在吼。
胡崢也趕緊躍上台,將小王爺解開。
小王爺的雙手被一解下,立即軟綿綿的垂下。四肢已被扯得全部脫了臼。
世子摟住了幼第。小王爺在昏迷中又**了一聲。這十二歲就上了戰場,十四歲就領兵直追敵軍到大漠深處,斬了敵首歸來的安西府世子潸然濕了眼角。
世子一手拿劍,憤怒的盯着一動不動的安西王:“天下竟有如此父親!既然非要逼我反,今日,我便反了!”
理也不理眾人,從胡崢手中一手抱過已挨了十五鞭的小王爺下了台,幾個侍衛握刀緊緊圍住了兄弟倆。
行刑處的幾個士兵見狀,趕緊上前攔住,世子也不再廢話,一劍一個,乾脆利落。
胡副將和眾人大驚,齊望安西王霍真。
安西王霍真失了神,獃獃的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聽到世子霍昭武的話。
“王爺,王爺!”霍修明一再提醒,“讓人快點回去救治吧!”
安西王霍真總算回過神來,頹然的說:“昭武,為父只想給昭智一個教訓,愛之深恨之切而已。你快帶他回去,先上藥吧。”
世子馬上上馬。趙偉浩幾個更是飛奔過去,幾人縱馬在前,先回去安排,其他幾個緊緊護住兩兄弟回去。
安西王府的鼎雲院,小王爺的卧室里.小王爺在冷水的刺激下,才慢慢醒來。
才開始扁着嘴,直齜牙,但仍不出聲。
世子見狀,恨聲道:“現在知道痛了吧?就知道裝英雄充好漢,替別人扛罪!”話雖這麼說,還是小心翼翼的檢查傷勢.
只見小王爺背上鞭痕縱橫,血肉綻裂,觸目驚心。
“我瞄了一眼,小王爺的後背,左肩下,有一塊血痣。”
趙偉浩突地低聲對柳景灝這般說。
世子倒吸一口冷氣,仔細的查看了傷勢,才讓趙偉浩去叫初月進來。
世子帶着他出去,詳細的問了整個過程,面色陰沉:“暗中去打聽一下,那幾個大將和左右兩相有何舉動。”
“是。”
初月出來稟告世子:“已處理了傷口,行刑的人還是手下留情了。只是不知會不會留下疤痕。”
世子的一雙鳳眼眯了起來,眼中的恨意再也掩飾不住。
裏面的小王爺大概麻木感過去,痛得厲害,也再忍不住,當下失聲慘叫不已。
世子和趙偉浩聽得毛骨悚然。
世子一掀帘子就進去了,趙偉浩躊躇了一下,也輕輕的掀了帘子看了一眼。
小王爺的聲音已全部嘶啞,行刑時大概痛極,甚至咬破了舌頭也不知,現在一張嘴,鮮血直流。初月見了,正仔細檢查。
世子對外間的趙偉浩喝令:“去沈府請舅老爺過來。”
趙偉浩還沒帶沈潯到安西王府,小王爺已痛得又活活暈過去。
趙偉浩對着柳景灝苦笑,同時也一臉茫然之狀,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不知為何,我竟偷聽了世子與舅老爺的對話。”
“你還是過不了這一關,居然趕過去,差點兩人今日都廢了。”這是沈潯帶點痛斥的聲音。
“他是極聰慧的人,想必在那一刻便明白了,便將事情捅大,拉上所有大將的後代,好讓這批人統統下水。你倒好,辜負了他的苦肉計。”
“舅舅,帶他走吧。愈遠愈好。”
“稍安勿躁。現在八大衛的將領子弟都和霍昭智捆在一起了,形勢非常有利。”
“我先走了。否則霍真知道了,會請我過去,他這人,虛情假意會做足。”
沈潯一甩袖子,馬上出來,也不理書房外的趙偉浩的問好,轉身就走。
據說此人研究道法,平日頗有幾分仙骨飄飄之味,行動不疾不徐,那日沒了那份鎮定。
趙偉浩還知道當晚還發生了什麼:安西王霍真失魂落魄的來到鼎雲院。
安西王一個人在黑夜裏慢慢地踱來。
世子霍昭武少年成名,不怒自威。他帶出來的侍衛秩序井然,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深夜,也是手按劍鞘,站在院子外一動不動。
安西王霍真靜靜的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彷彿在害怕什麼似的,猶豫不決。最終從暗處走出,向院子這邊過來。
四個近衛對視了幾眼,知道王爺肯定是來看小王爺霍昭智:今天的動靜實在太大,普通的將領和士卒當然不知真正的內幕,但這幾個侍衛卻是知道的。
趙偉浩猶豫了一下,安西王霍真已踱了進去。
趙偉浩嚇了一跳,趕緊回頭一示意,想跟上去。
樊榮一把按住了他,也順帶逼退了其他三個。
樊榮的武功深不可測,只一瞬間,四個侍衛已無聲倒地。
趙偉浩就眼睜睜的看着安西王霍真慢慢的步向房內。
趙偉浩知道小王爺房內的擺設精緻豪奢。房中鋪滿了高原以西運來的地毯,據說是裸女織就的,軟軟的,一踏進去就陷足進去。他進過內間,那裏有蘇州女子綉成的屏風,精美雅緻的軟榻上擺滿書籍,還有張小几,上面有各色的應時水果。
整個房間在冬季溫暖舒適如春,甚至茶几上的鮮花都時時在盛開。
他還知道,今晚世子也在小王爺室內,一直沒有出來。剛才錦蘭叫了他進去,輕輕的吩咐了一句,讓他去告訴胡崢:世子已歇下了。
他見過這兄弟倆的睡容,在大漠裏。
一次有緊急密件到,他不得已進去稟告,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世子冷俊的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恬淡適然的睡容,兩隻手放在被外,圈住幼第的頭。
就在一瞬間,世子醒來,如同靈豹,一個翻身而起,拔劍飛速而來,而小王爺也嚇醒了,快速爬到一邊。
那次后,他打死了也不敢在這兄弟倆安睡時,進任何一個的卧室。
那劍,離他的頸脈只半寸。
趙偉浩不知安西王霍真會看到什麼。
他只看到安西王霍真出來時一個踉蹌,而樊榮趕緊上前扶住了這安西王。
而室內仍然沒有一點聲響,兩人應還在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