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中之謎(三)

謎中之謎(三)

她看着眼中含有深意的霍襲古,知道其每一語皆有指向,她知范正在安西府的地位,無論武臣還是文官,皆對范正非常服氣。

霍真死後,她失蹤,霍襲古父子代政不得支持,安西府的軍政,事實上都還沒落到他們的手心。但一個范正,硬生生的將一個安西府理得水一般的順暢。她回來時,各種政令,范正的批閱在前,霍襲古的在後,需要安西王批閱的由兩個太傅輔政和霍襲古批閱后,蓋上范正保管的安西王的大印。

她一回來,立時將大印呈回。事事都一目了然。

她心中有數:董承儒年事已高,重在威望和忠心,是范正用實際行動護住了不在安西府王位上的“安西王”。

這樣的人,權在手卻不貪,千秋難得!

她讓霍襲古退下,令人去召來范正。

范正在第一時間過來。

王宮裏,黑甲在身,刀劍出鞘,殺氣騰騰,排列整齊的親衛營將領士卒,在樊榮的帶領下等待裏面的人下令。

范正掃過樊榮不動聲色的臉,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臉色不變,施施然進了王宮的議事廳。

一切如故,彷彿這左相只是過來上奏要事。

她乾脆的開門見山:“范相為何不拿下釋康,任憑他興風作浪?”

“王爺心中明白,釋康根本沒說謊。何況釋康前來,豈會沒有準備?此人弟子遍及西部佛國,影響力不容小覷。”

“范正,他都敢踩到孤的頭上去了。你也想造反嗎?”她凌厲的喝問。

“別人會不會,老臣不能保證。”范正毫不猶豫,針鋒相對,“老臣不會造王爺的反。當初王爺身份未明,就是老臣力勸老王爺,善待王爺的,而王爺也確實未辜負老王爺與老臣的期望。”

她鬆了一口氣:“等昭智回來,有勞左相盡心輔佐。想必憑左相之能,也會涉過種種險關。”

范正看着她良久無語,半天才道:“只是,老臣不會容忍他當安西王。”

“放肆!即使是輔政太傅,此話當誅!左相慎之!”

范正看着她良久,突地老淚縱橫:“王爺五歲時,老臣就為了王爺,兼任少年營教令,一直到王爺登位,老臣還是王爺的師傅,這當中為了王爺,三番五次與老王爺作對,力阻霍襲信和霍襲古登位。王爺說說,老臣今日為何要反對王爺?”

“當年,沈王妃篤信佛教,老安西王在她的影響下,曾大力支持佛法傳揚,佛教在西部隨着安西府的疆域的擴展而廣泛傳播,釋康大師和他的弟子更是成為西部很多個小國的國師。若說釋康大師參與誣陷如此支持佛法的沈王妃,會有幾個人相信?”范正跪下叩首,“連老臣也信釋康大師的話!”

她大怒,心知釋康肯定對沈婉約當年之事說了什麼了,於是手按彎刀而起:“范正,我敬你清正,故再三忍讓。你若只憑釋康的幾句謊言對我母妃下定論,別想活着出殿門!”

范正一句話將她推進萬劫不能的地獄:“請息怒。當初老王爺臨終時,對王爺登位一事的描敘讓老臣起了疑心,親自去正殿驗證了一下王爺的後背。”

“此事一傳出去,只怕天下盡罵王妃鮮廉寡恥!老王爺在九泉下也不得安眠,他當時雖死於非命,卻一心以為自己所愛之人冰清玉潔,並深為王爺為傲,死時猶反覆呼着王爺的名字而死,王爺何忍!居然要讓毒殺他的人登上王位!”

“范正!你和孤先撇開昭智的事再論理。”她對這恩師不客氣了,“怎麼就見得就是我母妃有染,而不是你家女兒?”

范氏琳萱,所出僅有霍真。

范正抬起頭來:“釋康做證,當年事發,王妃所會之人,就是他的大弟子凈空。而凈空倉皇跳窗而逃,被釋康碰了個正着,只說自己無意在後堂,並被香爐中的**所惑,釋康就掩護了他。后王爺對佛教再三鉗制,凈空被殺滅口,釋康起了疑心,曾派人去上京調查,有一可靠的人證證明王妃當年居住在景王府,與景王爺的同窗好友薛安山有過私情。”

她連連冷笑,指尖間已被自己掐得見血,眉毛凌厲揚起,殺氣凜凜。

范正頹然說:“也有物證。當年老王爺手中有一批王妃的情書,現經老臣驗證,確是凈空的字跡無疑。王爺想想,薛安山的父親薛維梓是太師太傅,他本人是嫡子長子,號稱風流才子之首,皇子伴讀,永和帝的好友,為何會突然出家,專門教授一個小孩子?”

她被此話震得一下子沒了聲響,半天才嚎啕大哭。如同被淹沒的人看着最後一根木頭飄走,她內心的痛苦瞬間沒頂。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母親婉約,以為必是冤死無疑。即使是李恆也起了疑心,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母親必是無辜。

“依范相的意思,我待如何?”

她最終問這始終維護她的恩師。

范正閉上眼:“老臣不知。王爺一向聰慧,不必老臣多言。”

她聲音冷厲,喝道:“我若是弄不明白,該怎麼辦?”

“老臣忠於王爺,也是無奈之舉。如王爺一意孤行,還要讓他人代已,那老臣只得恭喜安西府,出了個皇貴妃娘娘。否則臣已做好準備,即使不是娘娘的對手,老臣也與娘娘魚死網破。”范正的眼中愈來愈悲涼:“臣稟告娘娘,林昇遠帶領一批人已連夜趕到西都,老臣不知他們是怎麼得知的。”

“娘娘,老王爺親口指證自己被毒殺一事,霍昭智就該千刀萬剮!”

“范正,老王爺臨終前,始終沒下令殺了昭智,相反還讓霍襲古保護他的安全,你不覺此事可疑嗎?”

“這是老王爺顧念骨肉之情,可他沒顧念過老王爺。老王爺生前常去看望他,當時病漸重,也起了疑心,特意強撐着病體,去他的院子裏坐了一趟,送上來的茶中確有毒素!”

“這不代表就是他下毒,說不準是他身邊人!”

范正已是連連冷笑不止:“此人還冒老王爺的字,仿寫手令,導致娘娘被圍受傷!”

“是誰作證,他會仿寫他人的筆跡?”

“娘娘難道忘了,當年娘娘為了撮合馮鳳清和馬小春,讓此人仿寫情書一事!”

范正說到最後,已是全身發抖,指着她罵:“老王爺當年待你,是盡了一個父親的最大的努力,想法設法的培育你,扶植你,你才有今日。現在你居然想不擇手段,扶毒殺他的人上位!”

“范正,昭智他來王府後,一直拘於後院,處在求醫服藥之狀,精神尚且不穩,他哪裏來的這麼大能力,能毒父弒姐,偷拿大印?”

她望着這文人出身,據說曾是她恩師之一的范正,目光凌厲如刀,巍巍逼視。

可惜她對着的是范正這人!

范正巋然不動,目光中太多的含義卻讓她心顫不已。她雖經歷過重重險難,卻從來沒遭受過如此的鄙夷不屑。

她歸來,從西都城牆上下來時,帶領文武百官和百姓迎接她的就是范正。當時,范正的目光耿直而驕傲,他看着她,像最自豪的父親,彷彿她站在那裏,就是印證了他不凡的才幹。

“臣該死。王爺生陷大魏宮,臣沒有及時援助,是因臣猶豫於王爺的女子身份,今臣承認迂腐,望戰事結束后,嚴懲於臣,已儆后尤!”

這樣的范正!她總算明白了,有些人,手中無刀,勝過握刀的千百倍!

“若是霍襲古父子如此說,老臣第一個不信;但這些話是老王爺對老臣說的,老臣信!”

“老臣深知娘娘本性純厚,不信世上有此等喪盡天良之事。但王爺在這之前,不也是一直相信自己的母親無辜?”

她頹喪坐回椅子,頭目森森嚴,心中如同海浪翻滾,五臟六腑都絞得痛不欲生:“若不是有會蒙山一事,只怕你也懷疑我勾結赫旦或李恆,參與到了下毒事件?”

范正聽着她的質問,臉色一點也沒見異樣,施施然行了一禮:“老臣告退了。”

她只能當著一批將領和老臣的面宣佈自己“繼續養傷”,並且親口宣佈讓霍襲古“代政”,離開朝思暮想的安西府。

霍襲古在人後一再請求她收回成命,她心知肚明:“你放心。無論如何,你沒戳破我的身份,相反還隆重其事的嫁我,我會承你的情份,見了皇上,不會亂說話的。”

霍襲古滿頭冷汗:“娘娘誤會臣了。”

“誤會不了。”她是何等人,看人一向精準,“不過安西府本來就是你的,你只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只是昭智,麻煩多照顧了。”

霍襲古自然不會傻到將人讓她帶走。

“娘娘放心。娘娘是安西郡主出身,這安西府就是娘娘的娘家,以後安西府,承娘娘照顧了。”

好個霍襲古!

她不由冷笑:“伴君如伴虎。到時本宮若恩寵不再,莫非大將軍想磨刀霍霍向摩羯寺不成?”

“不敢。”霍襲古抬起眼來,開始正視她,“當年王妃慘死,臣的母親曾日益傷心,直至心疼病複發。她時常跟臣說起王妃當年送千年雪蓮給她醫治的事,囑咐臣不能忘恩負義。臣對天發誓,對娘娘兩人確有手足之情,絕不至於落井下石。若違誓,死在亂箭之下。”

她的白玉冠低了下去,心中千頭萬緒,只聽到霍襲古在勸說:“皇上是將娘娘放在心上之人。娘娘若收起性情,好生伴在天子身邊,自然想什麼都會心到事成。只是娘娘,不可再將自己當成是安西的王,說話行事一定要收斂幾分。”

她離開安西府時,一輪殘月西沉。

她登上林昇遠親自護駕的馬車,撩起馬車的帘子,看着滿官路路邊溝邊開着的潔白的月亮花,已是有了晶瑩的露珠了,隨着馬車轔轔,滾了一地。

林昇遠看着馬車裏她的臉,不無擔憂的過來勸阻:“娘娘放下帘子吧,讓人看到了不好解釋。”

林昇遠對她很恭敬,但此人的言行,都表明了對李恆極其忠心。

她看着這年青將領的堅毅的臉,想起鳳清他們說的,自己挨鞭刑前,此人曾在大帳前長跪,脅迫霍真動手,心中未免想法多多。

但即使有再多的想法,她也只能像這溝旁的月亮花,仰着朝向光亮的臉,依仗着李恆的恩寵活下去了。

在金城往上京的路上,天高雲爽,秋果累累,原野中翻滾着金黃的麥浪,田壟上響着農家女無憂無慮的歌聲,官路上,她見到兩個孩子在歡快的奔跑,一前一後,跑了一段路,兩個人又反過來追趕對方,看樣子兩人就是為了追趕取樂,跑得滿頭大汗,笑聲清脆的響了一路。

她的心中酸痛不已。

李恆將馬車的車簾放下了。

“秋天到了,漫山的楓葉紅了,”她淡淡的對李恆說,“接下去就是難熬的冬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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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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