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煙雲(四十五)
她醒來時,若無其事的一把躍到床下,還是他喝住她:“燒了一夜,給李郎中再診一下脈。”
霍真第一時間也知道了,派人過來詢問了一下。
“有沒有事?不許以後再荒唐了,否則真被士兵拿住了,父王面上也不好看。”
她態度冷漠,不過照例點頭答應了。
這樣的事不是頭一回。霍真此次沒有罷休,讓他過去一趟。
“愈來愈不成樣子了。蘇蘇這等,是最下賤的軍妓,鬧出事來,會貽笑各方。”
“這得問父王。”他憤怒的反駁,“好端端的人怎麼會變得如此逆反!”
霍真頹然無語半天,才說:“昭武,無論如何,父王也是疼他的。”
是的,這樣的天才,霍真自然喜歡。但一旦威脅到權位,任是誰,霍真都不會心軟。
她深知這點,所以不會安心於自己將被屠宰的命運。
或許她也無法理解潛伏在西都的他的苦衷。
他知道:她與他是愈發隔膜了。
就像那下半夜,她得知摩羯寺發生的事,越過了他,馬上向馬騰求助,馬騰與她快馬趕到西涼,攔住了李玄。
李玄和白俊峰見到馬騰,自然驚喜。
她穿着淡櫻色騎裝,頭髮簡單的用玉冠扣住,一束在後,美玉般的臉上沒有任何神色。看得李玄的一眾侍衛紛紛用目示意,不知來者的性別。
李玄的眼睛越過馬騰,含笑打招呼:“手還疼不疼?那天實在對不住了。從來沒遇到逛妓院被士兵追趕的事,反應不過來。跑了半路,才想起把你撂下了。”
據說她很是不悅:“看在馬二哥的面上,算了。”
馬騰大笑,對李玄說:“我已勸了半天,剩下的就靠殿下自己拿出誠意來了。”
馬騰對那兩人評價不遠處的會蒙山:“雄偉瑰麗,可奪天下之境,特別是夜晚的星空,更是值得一觀。”
“會蒙山是太宗皇帝會盟西部三十四國所在地。從此後,安西商路要道全部打通。”
“不如大家去領略一下此地的清風明月,當與看過的都不同。”
那兩人也來了興趣,隨聲附和,讓馬騰帶路。
馬騰在會蒙山上引頸高歌一曲當地民歌:“皚皚群山,浩浩會盟,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揚我大魏國威於焉支。”
馬騰的歌聲渾厚亢越,在巍巍的會盟山上迴響,引起後面眾人的回應唱和,響徹山谷。
“殿下,馬騰就直說了,人,我早看中了,殿下放手吧。”
她聽完后,竟臉不改色的回頭瞥瞥馬騰:“老頭。”
馬騰大笑:“嫌我老?我年齡大些,玩的花樣多些。現在身後跟着這麼多人,一點也不好玩,我們拋了他們如何?”
她興緻也高昂起來,點頭:“好!”
馬騰竟將手受傷的她放在馬前,緊緊裹在披風內摟着,帶上會蒙山。
兩人在半路一拍馬兒,在星空下遠遠拋了眾人,縱馬而去。
兩人兩騎,越過茫茫星空,在眾人的注視下,共上山頂。
白俊峰勸失意的李玄:“這樣子兩情相洽,硬插上一腳,就不是君子之為了。”
李玄直搖頭嘆息:“怪不得子瑜呆在西都不離開了。”
白俊峰也興緻勃勃的笑:“這姐弟兩人真是像極了。如果不是馬騰這樣,我還以為是故人來。”
李玄最終擱置了婚事,據說永和帝聽聞后,很是不悅。
冰雪乍開,萬物萌發,紅梅綻放,而迎春花也含苞之時,天地寬闊,春風開始吹拂,而大多數枝頭,仍是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奇特的安西府景象曾讓無數詩人雅客吟誦。當養着鞭傷的她也摸着小丫鬟的手,教背“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時被他發現,馬上被他叫到書桌前,罰寫了一下午的字帖。
“還敢不敢?”
“不敢了。不過大哥,我不搬出去,好不好?”
他聽后哭笑不得:霍真在第一時間搬回王府,天天來鼎雲院,名義上是看望養傷的小兒子,但一雙眼,總是警惕的盯着他的舉動,生怕他有什麼不軌之行為。
他熬不過,落荒而逃,逃到安西大營原世子營的大院裏,結果她當日乘着馬車,跟蹤而來,大模大樣的比他先一步睡到新鋪好的被窩裏。
“大哥去哪兒,我也去哪兒,休想甩開我。”
他窘迫不已:“你不是嫌我管你太多麼,現在可以自由行事了,為何還跟來?”
“大哥別生我的氣。我知道大哥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以後絕不敢不聽你的話了。”
甜言蜜語哄死人,他豈會上當。
“你計劃元宵在大街群毆,拉眾將領子弟下水時,為何不想想我的感受?你若受鞭刑而死,你讓大哥怎麼辦?”
他藉此不理她:臨潑之戰後,她的表現讓他忍無可忍。
但看着她垂頭喪氣,呆在一邊不動時,又覺得小小年紀的她可憐。
霍真親自來接人,這嗅覺敏感,察覺到這父王“已是親爹”的她差點又翻了臉,出言不遜,大有你讓我離了人,我就連你這個親爹都不認了之狀。
霍真無奈,只得苦着臉向他這個總算還講理的求助。
他帶着她回到王府,二話不說,讓人打包,連同她一起送到萬春園,回頭就令人鎖了鼎雲院的門。
晚上他一進卧室:她又躺在被子裏了,一雙眼笑得都眯了,一副我就是爬牆了,你能怎樣的無賴的樣子。
他這回是逃到霍真的明雲宮裏。
霍真一邊與他下棋,一邊安慰他:“你在父王這裏熬兩天。等摩羯寺里的人一回來,有了伴,就沒事了。”
誰知話音剛落,外面就響起了一聲清亮的“大哥”!
他嚇得手一抖,棋子都掉了下來,還是霍真撿起遞給他,勸慰道:
“父王觀察了一下,她是拿你當爹娘依賴了。據說那些小孩子斷奶總得有一段時間哭鬧,大致上跟那差不多。”
他的臉紅得差不多可以滴下血來了:行行好吧,這比喻實在不雅,也讓人對過去聯想浮翩!
只是霍真自己看着門口那衝著他橫眉怒目的人,臉上居然現出惴惴不安來,主動勸說:“你回去吧。她還小,再說左右不過是這幾天了,有什麼打緊。”
二月十六,安西王府一改多年的沉悶肅穆,喜氣洋洋的大總管霍寬親自將選出的人帶往萬春園:在摩羯寺里清修多年的“郡主霍昭柔”接回來了!
這之前,安西王霍真下令按照釋康大師指示的地點,撥出白銀,派出軍隊保護僧人,開始安排從西都通往吐羅火國,沿路開鑿佛窟,建造寺廟,以感謝摩羯寺多年對“郡主”的庇佑。
霍真派人,將飛速整理行李的他叫了過去。
他到多年沒有打開過的正房內室時,也是感慨萬千。仍然是那些擺設,放在原來的地方,甚至連魔詰雕像,仍然拿着荷葉,赤腳踩着水面,翩然好似凌空飛去。
大堂正中,一具大耳佛雕前,青煙繚繞。佛眼似悲似喜,似憐憫似同情。輕煙裊裊間,牆上的沈婉約的畫像仍是過去的模樣,溫柔而笑,而霍真已是白髮蒼蒼,垂垂老矣。
他這時才知道:霍家女兒背後都有紅痣一顆,隨着年齡逐漸明顯,而當初霍震霆在產婆污告沈婉約時,親去摩羯寺驗證,發現摩羯寺里的人根本沒紅痣,於是斷定了沈婉約“私通”。
最重要的是,當時沈婉約抵死不說出對方,引發霍震霆大怒,認為沈婉約是故意掩護對方逃走的。
霍真眼中都是熱淚:“當初父王不明此事,雖明知事情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但父王雖繼位,在安西軍中立足未穩,為了保住昭智兩姐弟,不得不犧牲了你娘親。”
“昭武,我無數次的在深夜裏悔恨不已,當初為何不親自問一下娘親。只是伊人已去,徒留無盡思念。”
“父王就沒想過,昭智會和昭柔相調換了的可能嗎?”
霍真什麼也沒說,只是肩膀聳動,泣不成聲。
他最終明白:霍真還有沒說出口的理由。
“父王,前事已了,望父王以後珍惜昭智姐弟。”
霍真連連點頭,連撫他後背:“昭武,你去西部鎮住各方及北庭,但不準親上戰場。父王將原先的世子營的兵馬都給你,再給你多帶一些人手過去,你先好好將養過今年。”
霍寬進來稟告時,霍真一聽就喜上眉梢,清癯的臉上是真心的喜悅:
“昭智回來了。正跟昭柔鬧着,兩人高興得只知道笑了。只要心情開朗了,想必昭智的身體也會好起來。你再留幾天,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團圓。”
“我們看看去。”
只是萬春園的那位,實在出乎霍真的意外。
繡鞋精美,綴着明珠,一身的紫色綾羅,襯得人柔美無比,新月般的眼睛天真爛漫,倚在她懷裏,煞是楚楚可憐。
霍真一看這衣着,言行對換的兒女,差點沒暈過去!
“為何還不換了衣裳!”霍真質問黃嬤嬤。
黃嬤嬤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把跪下,眼淚滾了下來。
霍真明白了,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不已。
霍寬見狀,馬上在旁勸慰:“王爺,這不是什麼難以醫治的毛病。聽說小時做女兒打扮的,大多會這樣,也都會矯正過來。只是王爺耐心些,別嚇壞了小王爺。”
霍真當下和顏悅色,牽了一對,淚眼婆娑:“父王盼了多年,才盼到今日團聚。”
三人相擁大哭,看者無不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