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圓月彎彎(二)
番外圓月彎彎(二)
在顧棲遲的印象里,對外婆章如枝和外公遲之禮的唯一印象,是年幼的時候見過的遲歸年夾在相冊內她的單人照後面的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的中年女子嫻靜安好,男子則英武如松。
那張照片存放的位置不算隱蔽,可沒有直接插在那些空餘的相格里,也說明將照片放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有所避忌。
早些年,顧棲遲慢慢開始接受遲歸年和顧時獻畸形的婚姻。
遲歸年離世之後,顧時獻搶骨灰的做法反而讓她無法理解。
遲歸年在很多問題上緘默不語,她無從探知原因,只知道結果。
例如顧時獻後來的出軌,例如遲歸年和大洋彼岸的遲父遲母多年不曾碰面。
遲歸年曾經說過她長得像外婆章如枝。
但這對於顧棲遲而言並不算是令人開心的訊息。那是遲歸年抱憾的親情。
而顧棲頌長相卻隨的是顧時獻。那是遲歸年不得善終的婚姻。
她承歡膝下的一兒一女,似乎都在提醒她記得那些不愉快的經歷。
從初次見到照片上存在於遲歸年口中的遲章夫婦到現在時隔十幾年的時間,如今這兩個人從照片上,從顧棲遲遙遠的記憶里走出來,讓她格外有些想念已經離世的遲歸年。
霍靈均的手握得很緊,給她力量。
那兩個稱謂跑到嘴邊,但她沒有將它們說出來的能力。
她只想到四個字:為時已晚。
如果遲歸年還在,章如枝和遲之禮的出現,也許意味着大團圓。
這次會面對遲歸年來說最有意義,可她已經遠離塵世,無緣得見。
她思索着愣在當場。
最終還是章如枝上前兩步先說:“你媽媽說得對,你像我。”
***
章如枝那一句話,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她的手很暖,顧棲遲被她牽着坐到客廳內的沙發上。
章如枝支開兩個男人,細細地打量她和她不斷三言兩語地找些話題說些什麼:“上個周墨爾本的天氣並不好,阿均很有耐心。你比你媽媽幸福很多。”
“孩子取名字了嗎,想要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顧棲遲點頭,每一個字符都說得很慎重:“乳名已經有了,至於性別……男或者女對我和阿均都沒什麼分別。”
章如枝雙眼一笑眯成長長一條橋。
兩人都不說話時,寂靜便迅速蔓延,讓人無端緊張。
沒有感情基礎,縱有很多話題,可提起哪一個都似乎難免尷尬。
還是年邁的章如枝更為主動:“阿遲,我知道你可能會怨我們。我早些年也無法想像,父母和兒女能有什麼樣的仇怨半生不見。”
“這些年你媽媽發來的郵件,背着你外公,我都看過,裏面都是關於你和你哥哥的瑣事。”
有些話題並非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章如枝並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向你解釋過和我們的關係。”
顧棲遲對此的認知僅僅是他們之間隔着一個不被遲家接納的顧時獻。
“她有一點和你外公很像,自己認定的事情,別人說再多,也很難轉圜。”章如枝牽起顧棲遲的手,“你媽媽年輕時聰明、獨立、勇敢,唯一的缺憾是看人的眼光有問題”。
顧棲遲猛地抬頭。
後來的遲歸年軟弱、不獨立、不勇敢。
她下意識地咬唇,拒絕去想令遲歸年改變的原因。
章如枝表情並無大的變化,似乎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我們並不喜歡你爸爸,時至今日,我和你外公依然堅持自己當年的看法。你媽媽也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我們試過勸說她,但是結果你自然能猜到。也許我坦白這個想法,你會不開心,畢竟他和你有血緣關係。”
“僅僅是因為她選擇了一個你們不滿意的女婿?”顧棲遲微往回抽手,握拳。
章如枝似乎嘆了口氣,很輕很淡:“不是。”
她頓了下,拒絕再說下去:“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心情安寧很重要,那些過去的事情,外婆以後再說給你聽。”
真相擺在眼前,顧棲遲怎會放棄:“那些我並不知曉的事情,對我很重要。我不想等更久。”
“你原本有一個舅舅”,和適才平和冷靜的語氣不同,章如枝眼底的情緒也開始破碎起來,“是我們收養的鄰居遭遇意外事故夫妻雙亡留下的兒子。他比你媽媽大一歲,從小和你媽媽一起長大。”
“他喜歡媽媽?”顧棲遲聲音壓得很低,問詢的語氣卻沒幾分。
“是”,章如枝語調一緊,“在顧時獻出現之前,我們以為那會是你媽媽的歸宿”。
“我以為父母對孩子的愛里,也應該包括尊重她個人的想法和選擇。”
她說得是人之常情,章如枝並未否認:“道理是這樣,所以他們自己登記之後,我和你外公雖然並不高興,可那時事情並非到了永不能接受的地步。”
“後來……”章如枝的笑有些慘淡,“你舅舅到大陸來看你媽媽,和顧時獻乘遊艇在淺海墜海溺水。”
“我從來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何況我們見過顧時獻面對你舅舅時,表現出的對你媽媽的佔有欲。”
這樣的結果和顧棲遲自己曾經做過的千百次的猜測有太過遙遠的距離。
她的心口綳得發緊,在這一刻突然想替她恨了許多年的顧時獻說一句話:“如果你們有不好的聯想,報警警方會調查。是不是你們主觀地將犯罪動機套在了他身上?既然他沒有受到法律制裁,殺人犯這樣的頭銜按在他身上就可能是誤傷。”
“你媽媽在岸邊見過他們爭執。阿遲,並不是只有我和你外公這麼想。”
這幾個字,在顧棲遲腦海里掀起驚濤駭浪。
不止是他們,還包括遲歸年?
她懷着對顧時獻這樣的不信任留在顧時獻身邊那麼多年。
這是怎樣的愛情?
顧棲遲猛地起身,覺得室內的光線更為晦暗了幾分:“抱歉,我去找阿均。”
她覺得難過。
很多水份似乎要從眼睛裏滲出來。
等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露台邊,見到霍靈均和遲之禮並立的背影才覺得鎮定一點。
她的腳步聲明明很輕,可霍靈均還是在她出聲之前已經敏感地轉過身來,迎面向她走過來。
她的眼眶被驟然翻湧的情緒逼紅,她並不想以這樣的面貌將失落的情緒帶給他,可她沒有別的選擇。
她拽着他的手,不吭聲。
霍靈均眸光深深地看她的眼睛。
幾秒過後,替她做出選擇,先送章如枝和遲之禮去酒店,隔日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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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安頓好章如枝和遲之禮,霍靈均回到卧室的時候,卻見此前並未露臉的喬樾站在他們的房間裏。
他勾勾手引喬樾出來,然後閉上門。
喬樾一見他就笑:“你離開這幾天我很講義氣,我有好好關照她。”
霍靈均屈指敲他鼻樑一下:“做得好。”
“這幾天她不太舒服,我和顏阿姨看着也沒什麼辦法,你回來就好了。你進去吧,我也要回房睡第二覺了。”
幾日不見,喬樾似乎也更懂事、更可愛了一些。
霍靈均沒和他多耗,放他去睡,就去找顧棲遲。
她的身體緊繃,他一看就知道她並未睡着。
又外出一趟,回室內待得這段時間,身上的涼氣似乎還未散。
他坐在床畔,手心是熱的,所以敢用來去碰她的臉:“剛剛外婆說了什麼?好像你不開心。”
顧棲遲睜開眼睛:“只是讓我知道生活集萬千狗血於一身。”
“現在你某一天領個小孩子回來告訴我,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我估計也能保持平靜。”
“那種情況下,你可不能保持平靜。你得先批評那樣的場景里的我——開玩笑要有限度。”
顧棲遲唇微翹:“說通兩位長輩是不是很艱難?讓他們到大陸來應該很困難。”
霍靈均回視她:“婿憑子貴,不算難。比起八年抗戰和萬里長征,是再小不過的小事。”
他這樣雲淡風輕,顧棲遲便不再問。
她的男人還未學會分擔他的憂愁給她。
而且屢教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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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章如枝和遲之禮便來了別墅。
顧棲遲下樓的時候,章如枝已經在鐘點工的幫忙下,做好了早餐。
很精緻的餐點,看着章如枝期待的眼神,顧棲遲開始反省昨夜自己最後和她交談時態度過於冷硬。
一餐飯因為喬樾和霍靈均的關係,倒也並不沉悶。
可她沒想到,早餐剛結束,卻有不速之客登門。
看到顧時獻那張臉時,室內的數人換了臉色。
那股來自顧時獻注視的目光太過強烈,顧棲遲回視過去,他卻又將視線轉移。
從院門到客廳門的距離並不算遙遠。這短短的距離隨着顧時獻的走近漸漸縮短,也不知耗盡了誰的氣力。
顧時獻看章如枝和遲之禮的眼神,和從這對夫妻那裏收穫的眼神一樣帶些槍火的味道:“我以為遲先生的骨氣——是這輩子,不會涉足有我在的土地。”
顧棲遲從未見過他這樣陰涼蕭索的面龐,他說:“去年我過路墨爾本求你們來看她的時候,如果你們回來,大概還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自從碰面后一直未曾說過什麼的遲之禮忍不住低斥:“顧、時、獻。”
“在你們眼裏,大概覺得我說得話,只有騙人的份兒。”顧時獻自嘲,“不過你們很有成就,不信任那根刺從歸年那裏扎向我……百口莫辯那種滋味,大概不比你們死了兒子更加好受。”
顧棲遲聽着顧時獻這幾句話,他這三言兩語化成幾乎要將室內燒成灰燼的火,且越燃越旺。
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心有不甘:“別忍着。”
他對遲章夫婦重複:“別忍着。用你手裏那根拐杖打,即便氣力不如當年,打死也不是沒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