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陵逸事
那日焦文俊接回大伯,一下子驚呆了,一年多未見大伯,他蒼老了很多,原來半白的頭髮,全白了,連鬚髮都白了,也不復往日紅潤的氣色。
大伯從金陵到京城還不到一年時間,變化卻如此明顯,想着他剛查到那些消息,直覺得鼻子發酸,眼淚掉了下來。
焦大見侄子掉眼淚,忍不住皺眉,這孩子都當官了,怎麼還跟娘們一樣,動不動就掉金豆子。他瓮聲瓮氣地說道:“你大伯我不是好好的!人老了都這樣,有啥好哭的?”
焦文俊也覺得有些丟臉,他都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哽咽着說道:“大伯,侄兒不孝!大伯受苦了,侄兒應該早點來接你才是!”
焦大瞪了侄子一眼,說道:“什麼孝不孝的,簡直是亂說話!是大伯自己想着老太爺,不肯跟你回家,關你什麼事!”
他盯着焦文俊的六品官服,前看看,后看看,左瞧瞧,右摸摸,樂得眉開眼笑:“好小子,這回當官了!我們焦家祖墳可算冒青煙了!”
焦文俊笑道:“侄兒這次同大伯一起回金陵祭祖!”
焦大用力拍焦文俊的肩膀,大聲自豪地說道:“好!我也要跟你爹你娘說,你沒辜負他們的囑託,也不枉當初大伯當惡人了。”
焦文俊知道大伯當惡人,是指大伯出面反對吳家親事,姑母想把表妹嫁給他,他喜歡小櫻,不喜歡錶妹,是大伯以姑母家剛脫籍,會阻礙侄子前途為由,推掉這門親事,成全了他和小櫻。因是大伯出面擺平姑母的,姑父姑母也無話可說,表妹為此事怨恨大伯很久。
想到吳家表妹,焦文俊心裏很黯然,表妹前年和離了,外甥女留在了張家。
表妹出嫁八年,只生了一個女兒,那張家又攀上了江寧知府得小姨子,以表妹無所出,善妒為由,要休了表妹另娶。吳家自然不肯,生不齣兒子納妾就是,他們張家又不是沒有妾,她們也沒生下兒子。
可那張家明擺着既想攀高枝,又捨不得表妹豐厚的嫁妝,非要休息不可,想當初他們張家還是借了焦家的力,榮國公也很關照他們,他們張家生意才能做大,張吳兩家因此事都對簿公堂了。
休妻對女子再嫁影響很大,吳家自是不肯,只接受和離,可那張家欺負焦家勢微,那江寧知府又明擺着偏袒張家,無奈之下,他只好求助林大人。
林大人寫了封信給巡撫張伯行,那江寧知府立馬消停下來,官場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江寧知府本就不佔理,巡撫張伯行又是除了名的清官,天不怕地不怕,他最終屈服了。
表妹這場官司最終判了和離,張家不僅要歸還嫁妝,還要賠償吳家兩千兩銀子,表妹算是解脫了,只是外甥女可憐了。幸好張家也沒別的孩子,倘若後進門的繼母生下孩子,有那樣的祖母和父親,那孩子往後的日子就艱難了。
表妹和離后,姑母就想讓表妹給他當二房,被他拒絕了,姑母和表妹就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要他給表妹一條活路,讓他們夫妻煩不勝煩。
最終被林夫人找由頭訓了一頓,她們才安分下來,後來還是林夫人出面,替表妹找了一戶人家,給林大人手下一個喪妻的八品鹽運司知事當填房,才算了結此事。經過這麼多事,他這個糊塗姑母和表妹聰明多了,也知道取捨了,不會跟以前那樣一根筋。
這位新表妹夫三十齣頭,相貌端正,人很敦厚,先頭妻子只留了兩個女兒,比表妹先前那位強多了,姑母和表妹都很滿意。
也是表妹時來運轉,嫁過去不久就有了身孕,去年年底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如今姑母腰板都挺得筆直,話里話外說張家人不積德,才生不齣兒子。
表妹先頭婆母聽到傳言,氣得發瘋,卻也無可奈何,她新娶的媳婦到現在還沒懷上,連妾室通房一個都沒懷上,而她眼裏最不堪的下堂婦居然嫁得不錯,雖是八品小官,好歹是也個官。
最最讓她不能忍受,卻是先頭媳婦再嫁還生了大胖兒子,這明擺着告訴別人,是她兒子的問題。她現在媳婦門第高,她那寶貝兒子對媳婦言聽計從,她就想擺婆婆的譜子都沒地方擺,人家鳥都不鳥他一下。焦文俊忍不住壞想,倘若那個老虔婆知道他高中的消息,入了聖人的眼,是否也會悔恨當初不應該。
焦文俊帶着大伯一路南行,一路上焦大都不怎麼說話,若不問他,他老人家可以一聽到晚不說話,整盯着看船艙外的風景。焦文俊了解大伯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他雖是奴僕,老寧國公父子三代對他都是青眼有家,知道他惦記金陵的身子不好的幼弟一家,就把金陵那塊差事託付給他,他順帶也看顧家裏。
沒成想如今的寧國府賈珍,出了名的不着調,不僅剝奪了大伯金陵的差事,還讓他這麼大年紀的人去乾重活,只不過因大伯生性耿直,說了真話,不會討好人,那賈蓉和賴大就讓人用馬糞和土堵大伯的嘴。士可殺,不可辱,象大伯這樣對寧國府有功之人,你打他一頓板子,或把他發配出去,也好過用馬糞堵嘴。
賈珍還想讓他聽命寧國府,簡直是白日做夢,大伯好好的,他也就算了,若大伯有什麼不好,雖然林大人和賈大人待他不錯,那只是榮國府,我跟你寧國府可是勢不兩立。爬灰、養小叔子虧他們做得出!
焦文俊一行到了揚州,表姑吳巧兒同她丈夫兒子一起趕了過來,她託了表哥的福,如今日子過得很不錯。上無公婆,下無妯娌制擎,丈夫敦厚體貼,繼女乖巧,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她從沒想到日子可以這樣好過。唯一讓她難過的是妞妞,那個留在張家的妞妞,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吳巧兒雖然對周小櫻有點酸意,有點眼紅,但她跟着丈夫出去應酬,見過世面,不會同以前那樣不講道理,喜歡遷怒人。她也明白,若表哥娶她,別說金榜題名了,連秀才都不能考,還是如今這樣好,表哥高中了,她娘家也有了底氣。
他如今開了一家糕點鋪子,憑着她這一手出色的糕點手藝,鋪子生意越來越好,家裏進項多了,她還給繼女們她們添置了衣服首飾,丈夫越發尊重她,繼女對她越發親熱。宛清那個小不點說得不錯,好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她不該怨天尤人,日子過得不好,只因你還不夠努力。
焦家一行人浩浩湯湯回到了金陵,不同以往,焦文俊這次可算是衣錦還鄉了,江寧知府知道焦文俊高中二甲傳臚,入了聖人眼的消息,暗自慶幸當初沒和焦家結仇,官場上多了一個旁觀者,總比多一個對手敵人好。
吳巧兒的先頭婆婆聽到焦文俊當上大官的傳聞,心裏後悔不已,還是吳巧兒好一點,對她這個婆婆很恭順,如今這個媳婦,就跟娶了一尊菩薩進門,要把她高高供起。
在吳巧兒面前,威風凜凜的二兒子如今成了軟腳鱉,都被媳婦掛在褲腰帶上。媳婦說啥,他就幹啥,一個屁都不敢放,她怎麼就這麼命苦。
對對對,她還有孫女,那焦家人最重情誼,聽說焦文俊兒子只比孫女小一歲,若她把孫女嫁到焦家去,吳家肯定樂意,看她這媳婦還敢囂張到哪裏去。
張婆子帶着人興匆匆趕往白石村,還未進村就撞到吳巧兒的老娘焦雲芝,焦雲芝見了她,就恨不得掄起袖子要打她。她忙賠笑提起孫女之事,焦雲芝有些心動,被趕過來的吳巧兒遇到了,吳巧兒說道:“兩姓結親,講究門當戶對,辰飛的婚事表哥總有安排,娘就不要多事了,以免傷了焦吳兩家的情誼。”
說著拉母親離開了,張婆子追上去說了一聲:“妞妞總是你生的!”
吳巧兒冷笑道:“妞妞姓張,不姓吳,我就當從沒生過這個女兒!”
張婆子見達不到目的,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狠心的娘,居然不管自己的女兒,你會遭報應的!”
吳巧兒道:“遭報應的也是你張家,往米里滲沙子、霉米,賑災就把這種米賣給災民!”
“有這種事?”
“賑災張家的米確實有霉米和沙子!”
“太缺德了!”
“掙這種黑心錢,難怪生不齣兒子!”
“巧兒改嫁立馬生齣兒子來了!這張家風水不好!”
村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張婆子看情形不對,帶着人灰溜溜地走了,焦姑婆拉着女兒道:“是娘不好,不聽你表哥的勸,把你嫁到這種人家受苦!可妞妞太可憐了,你真得忍心不管她?張婆子不着調,不過這個提議不錯,妞妞嫁給辰飛挺好的。”
吳巧兒抹着眼,苦笑道:“妞妞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怎麼會不心疼她?但妞妞不能嫁給辰飛,娘這不是結親,這是結仇!”
“此話怎講?”
“娘,女兒知道你是為女兒和妞妞好!娘,我現在理解大舅舅當初的想法了,若我當年嫁給表哥,表哥根本不可能金榜題名,連秀才都不能考,只能經商務農。”
“表哥這樣年輕就是六品官了,夫君說表哥聰明能幹,入了聖人眼,又有林大人和周家叔公幫着,若順利的話,不出十年,表哥可能就升到三四品了。那時焦辰飛也不過十七八歲,娶得人家肯定是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能給辰飛添助力。表哥表嫂為了孩子們,也不會把辰飛親事早早定下的。”
“和張家做親家,簡直是自討苦吃,大伯表哥表嫂肯定不願意!就那位李家老爺子都不會願意,何況表哥!”
“我不能給表哥表嫂添堵,妞妞年紀小,婚事不急,以後拜託表哥表嫂幫忙相看着,表哥他們過得越好,妞妞就能嫁得好!”
焦姑婆覺得女兒說得很有道理,想着張家人的行徑,再想想辰飛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子,還是覺得可惜!
讓她不舒服的是連李家,都看不上妞妞,不過他們李家有的是錢,張家還真比不了。聽說李德老爺子在揚州那邊也置辦了產業,李家就這麼一個寶貝孫子,他不會是看中宛清那個小丫頭了吧!
想到這裏,焦姑婆心裏越發不痛快,酸溜溜的道:“周小櫻真命好!”
吳巧兒撒嬌道:“娘,我也不差!以後等軒軒長大了,也讓他靠科舉,說不定還能考個進士回來呢!”
焦姑婆一聽到小外甥軒軒,覺得心裏的那點鬱悶,一下子消失地無影無蹤,忙道:“那是那是,我們軒軒也要考科舉!我們趕緊回去,軒軒說不定醒了!”
金陵祭祖后,焦文俊就先回揚州上任了,焦大死活不肯跟着侄子侄媳婦去揚州,他要呆在老家。
讓他去焦姑婆家,他也不肯去,跟他說棲霞鎮院子空着,讓他搬過去同她父母、李德老爺他們做伴,他嫌棄鎮裏太吵了,吵着非要住在白石村不可。
周小櫻要留下來侍候他,被他拒絕了:”老頭子先前幹得都是侍候人的活,現在不用侍候別人了,照顧自己一個人,還照顧不了?小櫻,太小看你大伯了!焦宛清自告奮勇地想留下來了照顧他,被他趕蒼蠅一樣趕走了,焦宛清撇撇嘴,真是彆扭又不可愛的老人家。但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獨自呆在家中,周小櫻實在放心不下,只好讓焦辰飛搬回家,她老爹老娘和焦姑母隔三差五過來看他。對於讓焦辰飛回家陪他,老人家一點意見都沒,焦宛清很是鬱悶,老人家實在太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