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五章 落花時節

宮車轆轆,在長長的甬道行走，緩緩過了過了貞順門,就是路寢之所,天子妃嬪燕居的內宮,也就是常話說的後宮了。

青磚鋪就的宮道還帶着雨後的潮濕，苔痕蒼碧。紅色宮牆已經如紅顏老去，黯淡斑駁，昭示着這座皇城的頹敗。

史書上曾誇讚蜀皇宮道：“既麗且崇。辟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塗。營新宮於爽嶝，擬承明而起廬。結陽城之延閣,飛觀榭乎雲中。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內則議殿爵堂，武義虎威,宣化之闥，崇禮之闈，華闕雙邈，重門洞開，金鋪交映，玉題相輝。外則軌躅八達，里開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屋。”

蜀國被滅之後，蜀皇宮就被留作了皇家行宮，但蜀地離着燕京千里遠，大燕皇帝才不會沒事吃飽了，跑這麼遠來住一住。所以這皇宮就徹底的閑置下來了，曾經既麗且崇的蜀皇宮，經過多年風雨，便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了。除了幾間主宮正殿尚且完好，那些偏僻一些的宮室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

蜀燕皇帝住着這般荒涼殘敗的皇宮，實在是有失國體。原本有人建議大修一番的，可惜被沈明嫣的公爹李厚李丞相以戰事緊急，軍費吃緊拒絕了。於是沈明嫣一路行來，時不時可以見到花樹叢生的道路兩旁，隱蔽着芳草萋萋野鳥飛，瓦破窗露得足可以拍鬼片的破舊屋室。

沈明嫣是在御花園的水殿上見到的皇帝。

國庫再吃緊，畢竟不能太過委屈了皇帝，大範圍翻新是不成了，但小範圍的修葺整理還是要的。像是上朝的太和宮，皇帝住的建章宮，留給未來皇后的昭陽宮，都是修整過的。還特地整理出了供皇帝養妃子的幾個小宮殿，御花園自然也在修葺範圍內。

到底是曾以華麗奢靡聞名的蜀皇宮，修整過後的御花園奇山秀水，花木綺麗，可以從中窺見當年的盛景。大理石為基，漢白玉雕琢的的水殿卧在一方碧水之上，瓊樓玉宇，猶如神仙洞府一般。

錦京氣候暖和些，花期都比燕京要早。開得早自然也就落得早，這時節殿前的幾株桃花都有些凋零了。沈明嫣進去的時候，就有花瓣落在了她的頭髮上。

水殿裏宮女太監們神色恭敬，垂手立着，木頭人似的紋絲不動，整個殿裏靜靜的聽不到一絲雜音，叫人感到無形的壓抑。偶有雀鳥婉轉清啼，脆生生的傳了進來，才是有了一絲鬆快。

一行人將將走到最後一道帘子，紫蘇半夏就被客氣的攔下了。沈明嫣安撫的看了一眼想要說話的紫蘇，衝著領路的宮人微微一笑，定定神，抬腳邁了進去。

這是一間水榭一樣的屋子，三面欄杆，翡翠竹簾半卷，身着月白色綉金龍盤雲紋皇帝常服的趙熙立在朱紅的欄杆之前，手裏拿了點心，慢慢捏碎了喂池子裏的錦鯉。

池中荷花剛長出了嫩葉，蓮葉尖尖，還沒有炎夏時分無窮碧的盛況，只是淡淡的綠。大片紅白金色夾雜的魚群，浮在水面，張着嘴等着人投喂。他壞心眼的東仍一把，西扔一把，那些傻傻的魚就撲啦啦東邊西邊的來回撲騰。

這錦鯉看着漂亮，卻是個不知道滿足的傻東西，喂它多少，它就大張着嘴吃下去，也不怕撐死了。嘖，真是貪婪，看着池裏的錦鯉爭搶點心碎粒，趙熙臉上就帶了點笑。

沈明嫣裙裾曳地，步履輕輕地走了進來。趙熙似有所察，緩緩回過身來，看向款款行來的沈明嫣。

將近三年沒見，趙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驕縱的小霸王了，往常掛在臉上陽光一樣閃耀的笑容隱去，只余不動聲色的沉靜穩重，已經漸漸有了帝王的風範。他同先皇長得極像，都是狹長鳳眼，這般目光沉沉的看過來，沈明嫣忽然就有些忐忑。

“永寧拜見皇上，皇上萬安。”沈明嫣穩穩走上前來，在離着趙熙三五步遠的地方，規規矩矩的行了禮。

趙熙卻沒有立即叫起，他眯了眯眼，細細打量一番盛裝麗服而來的明媚美人，從旁邊的案幾之上拿了一塊帕子擦了手，這才邁步往她走去。

沈明嫣低着頭，眼角餘光里，就見到一雙穿着綉草龍雲紋方頭鞋的腳，緩步踱了過來，走到她跟前才是住了腳。

“你這般規矩守禮的模樣，到叫我不習慣了呢。”沈明嫣靜候半晌，忽聽頭頂噗嗤一聲愉悅輕笑，趙熙彎腰把她扶了起來。

也難怪趙熙說不習慣，往日在燕京，沈明嫣同他原是冤家對頭，行禮的時候往往敷衍。後來，趙熙對着沈明嫣春心萌動，每次見禮他都是不待沈明嫣行完禮就叫免禮了。仔細算起來，沈明嫣正正經經同他請安見禮的時候可真沒有。

這話不好接，沈明嫣低頭微笑，“謝皇上免禮。”趙熙握着她的手臂還沒有來得及放，他手心裏的熱度透過薄薄春衫，燙得叫人不安。沈明嫣就輕輕掙了掙手臂。

趙熙眼眸一沉，也不糾纏，就放開了手，戲謔道，“阿嫣，你我之間何時講過這些虛禮，難帶是嫁了人就變成了循規蹈矩的小媳婦了么？”

“以前是年紀小不懂事，現在長大了，自然不能再像往年一樣沒規矩了。”趙熙說話的語氣依稀還是舊時模樣，沈明嫣也就不那麼拘謹了，微微抬頭，視線掃過趙熙冒了點青色的下巴，三年而已，居然長得這麼高了。沈明嫣移開目光，她這才發現，屋子裏居然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我看你卻還是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趙熙說著，仗着身高優勢，輕而易舉的在沈明嫣頭上拿下來一片桃花瓣，“只是更加美麗了。”

說完，他還把花瓣放在手心裏，伸到沈明嫣眼前給她看，慢慢念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下一句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這是明晃晃的調戲了好伐。沈明嫣心生惱意，也不管什麼皇帝不皇帝的了，直接問道，“皇上宣永寧來可是有要事，若是無事，永寧便告退了。”

“還是這麼不禁逗啊，”趙熙把手裏的花瓣扔掉，笑道，“今日叫你來，的確是有事相托。”

沈明嫣這才抬眼看了趙熙一眼，見他神色認真，不像作假，只得忍耐，靜待下文。

趙熙卻不急了，自顧自坐下，態度隨意的叫沈明嫣也坐了。小方桌上擺着茶水點心來，顯然是一副長聊的架勢。

“上巳節設宴，阿嫣做一回主如何？”喝喝茶，吃吃點心，趙熙才是閑聊般的拋出一個炸彈。

“這不符合規矩。”沈明嫣一聽，哪裏還坐得住，立刻站了起來，推辭道。

大燕上巳節皇帝設宴款待群臣已是慣例，皇后則主持女眷這邊，若是沒有皇后，可以請太后太妃這樣的長輩，或是由掌管後宮的妃子來款待眾臣家眷，就沒有公主郡主來主持的先例。

“朕已經決定了，阿嫣你不可推辭。”趙熙收起輕鬆的神色還換了自稱，意味深長的望着沈明嫣道，“誰叫朕的后宮裏無人，只能勞煩阿嫣了。”

什麼叫後宮無人，只有勞煩阿嫣了，這樣的話很有歧義啊喂。

“既然如此，錦寧公主的身份更加合適。皇上何不讓公主來。”真要接了這差事，估計流言蜚語要數不清了，自家那個彆扭男人不知道要怎麼鬧呢。沈明嫣只得死道友不死貧道，推出錦寧公主來了。反正他們是堂兄妹，傳不出閑話來。

“她？”趙熙眉梢一挑。

好吧，趙熙臉上她還不夠格的表情太明顯了，其實我這個半吊子郡主更不夠格啊，人家錦寧公主好歹也是蜀王庶女，正經宗室之女，咱就是一國戚而已，沈明嫣心中吐槽，只得退而求其次，“永寧一個人忙不過來，不若讓公主一同協理。”

“好了，不逗你了，本就沒指望你挑大樑，”趙熙看沈明嫣焦急，擺手一笑，“朕自己有昭儀可以指望，你只要幫幫忙打個下手就是了。”

白叫她擔心半天，沈明嫣納悶，什麼時候他倆的角色反過來了，沈明嫣記得當初明明是她佔上風的，趙熙還是魏王的時候多呆萌可愛啊，果然當了皇帝就是不一樣了。

既然已經定了，沈明嫣跟着就提出了告辭，趙熙卻喚她道，“且不忙着出宮，有一個故人想要見見你。”

故人？宮裏的故人還有誰？趙熙看她疑惑，卻沒有解惑的意思，讓人領着沈明嫣去了另一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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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美人卷珠簾，略帶輕喜的喚道。

沈明嫣定睛一看這珠圍翠繞的美人，原來這故人是她在建康認識的太守之女，蘇婕。

只見她身穿玉色蜀錦折枝海棠大袖宮裝，水色十二幅蘇綉湘裙，望仙髻上一支鳳穿牡丹紅寶金釵，熠熠生光。看她打扮，想來也是得寵宮妃。

“阿婕姐姐，”沈明嫣不知她如今分位，只得用了舊時稱呼。

蘇婕也不介意，她上前握住了沈明嫣的手，拉着她親親熱熱坐下，這才是打量她一番，嘆道，“建康城一別，想不到再見竟是如此，我入了宮，而阿嫣你都嫁了人了。”

沈明嫣聽得閨中舊友這般說，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嘆，她記得當年玩笑之時，提起嫁人之事，蘇婕曾笑言定要做個大燕第一妒婦，管教夫婿只看她一人。那時蘇婕已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這番話說來滿是驕傲顯擺的神氣。如今不過一年再見，她臉上曾有的張揚神采已經消失，變得沉靜，成了一個優雅安靜的宮妃。

“阿婕姐姐你就是皇上說的昭儀罷？”沈明嫣想起來趙熙說的主持設宴的昭儀。既是要她協助，總該見見人才是。蘇婕來見她，應該不止是讓她見見故人，皇帝哪有那閑心。

“蒙皇上看重，委以重任，阿嫣你可要幫我。”蘇婕微笑。她不過是個小小昭儀，真要應酬一干貴婦人，身份上還是不夠。沈明嫣就不一樣了，她是李家嫡長媳，這身份比起她這個昭儀更叫人買賬。

“我才是要阿婕姐姐多多擔待呢。”沈明嫣就福了褔，笑答。上巳節設宴，沈明嫣拎得清主次，知道自己的角色就是陪陪赴宴的女眷說話而已。

兩人都是已婚婦女，寒暄一番之後，蘇婕自自然然就問起了沈明嫣的婚後生活，“李將軍待你可好？”

蘇婕知道沈明嫣同她一樣，原有個將要談婚論嫁的對象。沒想到一場動亂，變故橫生。她表哥在流民攻城之時，中流矢而亡。她同表哥自幼相許，本打算為表哥守節，卻被家人送到了宮中。得知沈明嫣倉促嫁了李昊，蘇婕心裏複雜難言，既為沈明嫣感到惋惜，卻又隱隱有些慰藉，有種自己倒霉，看到別人同樣倒霉，就安慰多了的心情。

“他是個好人。”沈明嫣一言蓋過，她覺得不好在蘇婕面前秀恩愛，畢竟蘇婕的情況特殊，她說話還是要低調一點，若是讓蘇婕以為她在炫耀就不好了。

嗯，那就是一般了，蘇婕聽了卻理解錯誤，只當是夫妻感情一般，沈明嫣才這般含糊回答。她就有些感同身受的嗟嘆，皇帝待她同別的宮妃並無二致，只有一樣，叫皇帝多看了她一眼。

和煦笑笑，蘇婕就拍拍沈明嫣的手安慰她，“女人呀，最終的依靠是兒子，等你有了孩子就好了。”

“嗯，”沈明嫣聽蘇婕這樣說，就知道她誤會了，卻不好解釋說，我們感情好，只得附和應是。

蘇婕就又問她，“可是有好消息了？”

“還沒呢。”沈明嫣搖頭，她還不想這麼快生孩子，她這身體還小，過兩年再有才好。

“沒關係，你年紀輕，身子又素來康健，最容易懷上了。”蘇婕熱心道，“我娘重金給我找了個秘方兒，我讓人抄給你，據說可管用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急着生孩子，沈明嫣連忙搖頭，“這才剛成親呢，有好消息也沒那麼快，等過個三五年還沒動靜，我再來找你要方子。”

聽了沈明嫣這麼說，蘇婕就點點頭道，“也是，你這才成親一個月呢，是我瞎操心。”

“你呢，你幾時有好信兒？”沈明嫣禮尚往來，笑着問蘇婕。

“我一直養着身子呢，”蘇婕就笑，看着很是開朗，有幾分當年的風采了。

宮妃最要緊的可不是生兒子？沈明嫣理解的點點頭，真心希望蘇婕趕快懷上。

兩人拉拉雜雜說了半晌，眼見將午，不好再留人，蘇婕就親自送了沈明嫣到水殿門口。

“勞煩娘娘相送，永寧告退了。”沈明嫣行禮道。方才在屋裏，她們可以如舊時一般相處，出了門，在眾多宮女太監眼皮底下，還是按規矩來的好。

蘇婕也明白這個道理，坦然受了沈明嫣的禮。成了宮妃，跟人的距離都遠了。

她立在殿門前，看着沈明嫣走過迴廊看不見了，才是慢慢走回殿裏。她走得極慢，故意拖延似的，帶着點任性。沈明嫣一走，這殿裏又是靜悄悄的了，都是呆木着臉的宮女太監，沒有一絲兒人氣。一入宮門深似海，她這輩子都別想從這裏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