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這也算共患難了吧
一陣暈眩過後,腳上終於有踩着實地的感覺了。出於貓的本能,即便是忽然從高處墜落,也能穩住重心勉強站定,沒有顯得過於狼狽。勾月甩了甩腦袋,冷靜下心神,發現眼前儘是一片白茫。這煙霧籠罩之地,顯然已經是銅鏡的另一端了。
她不禁揉了揉眉心:沒想自己竟是被線帶了進來。
然而,那根紅線已經不見了,接下來是該往哪裏走?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遇着危險了,現在……死了沒有。她眯起眼睛看前面,想幸災樂禍地說句“死了活該”,卻不知怎的不太說得出口……定是眼下這情形太叫她心累了。
某貓抬起爪子,猶豫片刻,最後憑感覺走上了一條銀灰色石板路。白色的小身子很快融入煙霧裏,沒發出丁點聲響。
虛無深處,似乎傳來孩童嬉鬧之聲。她循聲而行,少頃白霧漸漸淡去,現出空蕩蕩的府邸。並不刺眼的陽光穿過大樹的枝葉,落在廊上、石台邊,顯得虛幻迷濛。長廊外海棠成簇,白色的大理石橋旁也栽種着各色花兒,它們都停留在了盛開得最艷麗的一瞬,很美,也很詭異。
勾月差點被這濃郁甜膩的花香嗆到。皺着眉揮了揮爪子,環顧一下四周,還是忍不住冷嗤了一聲。眼下的景緻這般奢侈矯情,格調倒是跟以前碰到過的那傢伙挺像的,看來,這隻夢魔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拐了個彎繼續走,忽然看見一座閣樓上有小孩子嬉戲。
這空無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現小孩還真是怪滲人的。勾月凝眸看向那個笑得很傻的男孩子,嘴角扯了扯,有些嫌棄。正想走過去看看,忽然被一隻手從身後撈起,瞬間便離了地,被移到了一個角落裏。
“不要出聲。”那人壓低的聲音讓勾月已揚起的利爪收了戾氣,她聽出了那清冷的語調。這會兒知道身後的人是樊禪,心裏竟是一松。乾脆放軟了這毛茸茸的小身子,還報復性地拿後腦勺往那人胸前的溫軟處狠狠蹭了幾把。嗯……觸感還是蠻不錯的……
樊禪把貓從懷裏拎出來,深邃的琥珀色眸子冷冷看她:“不是剪斷線了么,還進來做什麼。”
勾月頓時有些心虛。眼神閃了閃,“誰說剪斷了?是扯斷的!只怪你那紅線太不牢靠,害我這大慈大悲之人還得進來這鬼地方救你。”
說著傲嬌地揚了揚下巴:“別誤會啊,我如此奮不顧身也是為了將來有人能解開那破銅環,才不是擔心你什麼的。現在我也不用你感恩戴德自慚形穢了,你若是還有良知,就快點跪哭着拿走我手臂上那隻破銅環……誒你別走啊。”面前女子已經衣袖輕拂,翩翩然走開了。
小白貓連忙跟上去,“喂你竟然不認真聽我……”“噓。”還沒說完對方就快速蹲下來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噤聲。
“不要太大聲,會被發現。”樊禪眉頭蹙了蹙,有些許不悅:“這個夢魔比想像中的還要難對付,它似乎已經覺察到我了,你想引它過來么。”
“嗚嗚……”貓搖着腦袋掙扎。
“你還想說什麼。”看着手裏那仍舊不知收斂的小白團兒,樊美人有些無奈,剛放開手,某貓就立即搖擺了下尾巴,眉眼彎彎:“嘻嘻,我們這……算是共患難了吧?”
樊禪挑眉,示意她說下去。見她的一雙大眼睛裏撲閃起純善的光:“你看吶,其實我的心地還是蠻善良的,為人又守信重義,那我手上這破呃伽羅環……”
“隨我去那邊。”仙姑大人忽略這滿滿的暗示和期待,輕飄飄地打斷她的話後轉身往另一處小巷子走。
勾月氣結:“喂!”自己生平第一次低聲下氣撒嬌討好賣萌搖尾巴,都已經墮落到這份上了,居然還沒用?!這死女人,良心是被狗吃了嗎?!她跺了跺爪,不情不願地跟上去,一邊還低聲嘟囔:這心如磐石的死女人……哼。
很快她們就沿着條小路繞了個彎,無聲無息地走到了離那樓閣很近的一處牆角邊。那是很隱蔽的一個地方,抬頭的角度恰好可以看清楚樓上兩個孩童正拿着兩隻糊好的白紙風箏和毛筆塗料,在搗弄些什麼。
“他便是趙家次子的魂魄所化。”樊禪指向其中一個,在心語裏道。
勾月:“我看出來了。”同時嫌棄了一句:“真不想救這廝。”
“這可不是心地善良之人該說的話。”樊禪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見對方露出如鯁在喉的模樣,繼續說:“夢魔能察覺到我,卻不一定能發現到你,畢竟造夢耗費精力太多,它也無暇顧及。所以,我希望你能幫上忙。”
“你想讓我去對付那傢伙?來個偷襲?”貓拿眼角睨她。
“不是。”樊禪搖搖頭:“夢魔無實質形體,超脫於六道,一般方法很難對付。在夢境裏,即便你我合力,也不一定是它的對手。唯今之計,只有從做夢的人身上找破解之法。”
“你的意思是……”
“讓那凡人自己從這場夢裏醒過來,就可以結束一切。”樊禪道:“我去引開夢魔,努力將它拖延住,剩下的事情,交給你。”
貓一聽倒是樂了:“呵,為什麼我要聽你的?”她眯起狹長的眸子,語調輕輕上揚,很是撩人:“你——在求我么?”
卻不想高冷女仙姑白了她一眼:“不這樣做,你我都出不去。”頓了頓:“你想同我死在一起?”
某貓神色一變,冷嗤:“想得美。”豈有此理,調戲不成還反被被調戲了,其實這人是假正經吧!
她已經在心裏憤憤地撓爪子了,可偏偏對方眼瞳清澈認真,模樣正氣得很。她頓時有些挫敗,揚起下巴問:“具體要我怎麼做?”
樊禪便俯身靠近她耳邊,低低敘說起來。小白貓耳朵輕抖了一下,感覺有些癢。其實她不太適應別人這樣靠近自己,那溫熱的吐息拂進耳廓里,還帶着清淡香氣,使得她周身都忍不住有些發僵。可下一刻,她就被對方說的內容吸引了。
等全部聽完,她又問了句:“就是說,把他嚇醒?”
“……是這個意思。”
“哦……”勾月拉長音調,頗為滿意地點點頭,把爪子伸到嘴邊舔了一下:“那本小姐就勉為其難幫一幫你了。”言罷幽幽地笑了起來,從心語裏層層傳遞到這邊的時候就多了些許陰邪的味道。
樊禪見着小白貓眼睛裏那澎湃的掩飾不住的小興奮,不禁有些擔憂。是她的錯覺么,似乎自己無意間喚醒了對方人格里的某些不太美好的性質……
於是她道:“你,不許太過分。”
“良藥苦口,有時候不下一劑猛葯是救不了人的。”某貓滿是風塵味兒地甩了甩小肉爪子,掩唇笑:“唉,其實我也好不忍心呢,但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我就……”“我看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樊禪忍不住後悔了。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么?”小白貓瞪她:“有句話叫做長痛不如短痛。”
長痛不如短痛……樊禪怔忪了一下。她抿唇不語,抬眸看向那座樓閣,眉間一抹憂色漸漸沉凝。的確,現在沒有別的辦法,而讓那凡人驚醒,是再保險不過的了。這樣的話萬一失敗,也可保證那凡人不會受到牽連而危及性命。
她深吸一口氣,神色里多了几絲凜然。伸手按在貓頭頂,輕聲道:“可準備好了?”
“當然。”貓狡絜一笑,將樊禪輸進她體內的靈力運轉起來,慢慢幻化成了另一個模樣。
而此時不遠處樓上,趙家小少爺正擼起衣袖趴在地上,低頭畫得認真。“三妹,我畫一隻蝴蝶給你好不好。”他抓着畫筆,向著對面的小女孩興沖沖道,抬手擦汗的時候在自己臉上留下了一道彩墨也不知曉。
對面的小小人兒被逗笑了,眼睛彎彎像月牙兒,“好,我要一隻蝴蝶,會飛得很高很高的蝴蝶。”
“好咧!”小少爺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隨即繼續低下頭,伸開手臂去蘸墨。
然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狂風忽起,猛地從面前吹過。他連忙按住飛起的風箏。“哎呀,好大的風!”說著欲要看向自己的妹妹,卻覺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什麼掠過。可再定睛一瞧時,又見對方正好好地站在那裏了。背後欄杆外開滿了艷麗的海棠花,陽光斑駁錯落在她的發梢上,鍍了一層光。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妹妹有些不真實,好似隨時會消失一般。
“三妹,你肩上怎麼有落花?”小少爺聲色糯糯地指着自家小妹的肩頭,然後站起身,卻還沒邁開步子,就聽對面人開口道:“不要過來,二哥。”
沉靜的語調,陌生的口吻。他的動作一下子頓住,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妹妹仍舊甜甜帶笑的小臉蛋,心裏卻是一陣緊縮。這一刻他莫名慌亂。就好像……好像有什麼畫面不斷涌動,如同被深埋的根芽要破土而出,但都矇著層厚厚的灰,看得不清楚。
另一處,狂風落地,樊禪急速旋身,便利落地將一個小女孩模樣的人甩開。那人方一站穩,就現出了真身。只見她面容氤氳開,周身蒸騰起一層灼熱的水汽,最後變成一團白色的霧,霧裏又好似包裹着一團黑色,隱隱約約看不見實質。
那煙霧裏傳來沙啞模糊的聲音:“倒是叫我意外呢,你有幾分膽量。”
“但終究也不過是在自尋死路而已。”這聲音飄飄忽忽,似在耳畔,卻是一種冰冷至極的語調,沒有半分溫度,如寒氣沁骨。樊禪抿唇,緊盯着面前這團妖異之物,然下一刻,對方就猝然逼近,帶起一道勁力直朝門面。
她立即凝起一方結界擋去,單手撐地向後翻身離開數丈遠,堪堪躲下夢魔的一抓。在這夢境裏她反應速度和法力都大大削減,這會兒已經感到很吃力了,額際也滲出了一層薄汗。
夢魔見狀獰笑起來:“啊哈哈哈,怎樣?你以為在這裏,還真能斗得過我么?”它吞噬掉樊禪打進來的幾枚符咒,再次掠身過去,“你撐不了多久的。”
樊禪二指夾起一張明符,嘴角微勾:“但能撐片刻,就可以了。”
“——哦?”夢魔眼裏閃過一絲驚異,突然想到什麼,收起戲謔回頭望向樓閣那邊。當它看見遠處那閣樓上的兩個小身影時,眼瞳驟然一縮,想要折身回去又被一道結界攔住,已然來不及了。
欄杆邊,勾月變成的小女孩揚起甜甜的笑。她在趙家小少爺訝異的目光中往後退了一步,就那麼翻過圍欄,仰身墜落了下去。
趙二少爺臉色蒼白,已經不見了血色。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如此突然地,他連伸手抓住那人的機會都沒有,就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了。而他前一刻的笑容分明還凝固在臉上,如今已經覆上了慢慢放大的驚恐,嘴巴張開,也似啞了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
天旋地轉之前,他顫顫地走過來,往樓下看。只一眼,那慘烈的畫面便深刻進腦海里。
他看見自己的妹妹就躺在地上,腦漿迸裂,混合進從身下不斷蔓延開的血色里。肚子被石塊戳破,腸子四散,耳朵……耳朵和鼻孔也流着血,而那雙原本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裏一片死寂,暴突着對着自己的方向……他一下子跪倒在欄杆邊,身體劇烈地顫抖抽搐,臉上一點點扭曲。
在這邊將經過看得一清二楚的樊禪忽然有些不忍直視,在心裏默默道了聲:好狠。下一刻,便聽那頭傳出了一聲凄厲的叫喊。
“——不!!”閣樓里,那喊聲如孤狼哀嚎,悲慟絕望。隨之風雲變色,天地瞬間開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