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深山神隱
四月,陰雨天氣,黑雲低垂,深山死寂。白茫茫的水霧籠罩住密林,小路上一片灰濛,看不清遠處。
女子撐着傘,緩緩從水霧裏走出來。水花飛濺處,衣角不濕,寬袍輕紗如煙雲攏聚,纖塵不染。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藍白的光照亮傘沿滴落的水珠,映出驚鴻一面。路邊草叢凹陷的地方,顯現出一個纖小的身形。
是一隻白色的貓,眼睛緊閉着,嘴角還殘留一絲暈開的血跡,皮毛被雨水打濕,凌亂地貼在身上,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顯然是受了重傷,但還有微弱的氣息存在。
女子駐足,低下頭看它,眉間微微緊了緊。
這並不是一隻普通的貓,猶自溫軟的身體散發出濃重的妖魔邪氣。或許是出於天生的警惕,它在重傷中仍能感受到陌生人的靠近,強撐着睜開眼,抬起頭,泛着冷意的藍碧色眸子與她對視。
隔着絲絲縷縷的雨霧,視線碰撞在一起的瞬間,彼此都莫名地怔了怔。
許久,女子走近一步,淺絳色的油紙傘遮擋住貓上方的雨絲。低下身子,不理會對方目露凶光的防備,把這滿身泥水的小傢伙抱起。
“真是倔強。”她低聲道。
伴着淅瀝的雨,那嗓音如竹林輕風,意外地熨帖進腦海里。貓放棄了掙扎,疲憊地閉上眼睛。
……
雨仍在下,地面低凹處,已形成了一汪汪的小水灘。天邊霧靄沉沉,有淡薄的黃暈在山巒上空蔓延,不覺日暮。
此山名曰“神隱”。
因着這一帶山塢風景清幽,深林中草木繁盛蔥鬱,置身此地常叫人覺得神清氣爽,仿若真有神明保佑般祥和安寧,故得名神隱山。每逢年過節,附近城鎮的居民都會來到這山腳下的神隱廟裏拜祭,祈求保佑。
不過,神隱二字的由來,其實還因為著一個傳說。
傳說山中幽谷深處,住着個貌美的女隱修。她潛心修仙,道法高強,行蹤隱秘。人們遇詭事走進此山深處,穿過重重迷霧,若有幸能找到神隱石碑,誠心相求,便有機會得她下山救助,驅除詭障,降妖捉鬼。故時而久之,世人奉其為山神。
只不過,因着這位神仙般的女隱修愛清凈,不喜人打擾,所以他們都鮮少進入山谷里。
當然,早些年不乏許多王公貴族紈絝子弟聽聞此事,帶着家丁護衛一齊進山中欲睹美人芳容,而後被野獸咬傷險些喪了命。也曾有人因着困難進山裡祈求幫助,結果沒能在入夜前及時返回,差點就遇上鬼打牆走不出來了。
並不是誰都有那等機緣能得到她的眷顧的。但儘管如此,這個傳說於許多人而言,仍舊是一根救命稻草。
此時山中某處,小路崎嶇不平,男人撐着傘在下着小雨的濕滑的青苔石階上走得吃力。身後跟着的一個僕人從包裹里掏出水袋,加快幾步跑到他身旁,喘着氣說道:“老爺,先喝口水歇歇吧。”
中年男人停下步子擦了擦額際,抬眼望向小路盡頭隱沒的暗色,而後沉沉嘆了聲。接過僕人遞過來的水袋,仰頭喝下一口。
僕人看見他眼睛下邊顯現出的一圈青黑色,心頭頓時有些難受。自從二少爺出事後,他家老爺就一直是面帶憂色,愁眉不展,白頭髮都多了不少。前幾天聽一個商人朋友說了神隱山的事情,老爺便帶着他千里迢迢地趕來了。
他們主僕二人,已經找了有十日之久。每日都是一早就進了山,輾轉在重重煙霧掩映的地方,幾番還差點迷路回不去,可到最後卻都是失望而歸,沒能找到人們所說的那塊巨大石碑。
而今,又是日暮十分,看樣子……
正難過着,這時天邊卻忽現異象。只見那重重烏雲竟破開了一角,詭異地露出緋紅的顏色。夕陽的光線穿過雨幕,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趙家老爺怔然望着這景象,腳步頓住。淡攏夕輝的兩鬢有些散亂,幾縷掩藏不住的白髮沾染風霜。
驀地,他望向前方的目光變得欣喜,不敢置信般地睜大眼睛呆愣了許久,才顫顫地指着那霧氣隱約里一塊巨大的石碑,朝身後人喊道:“阿周,你快看,是不是那石碑?!我們到了!我們終於找到了,定是上天垂憐,神明保佑啊!”
跟在身後的僕人順着所指看見,一下子紅了眼,連忙高興地雙手合十,向四周拜了拜,聲音裏帶上幾分哽咽:“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啊!”他抬起衣袖胡亂地擦了擦眼角冒出的水花,趕緊上前一步攙扶着自家老爺,“老爺,我就說二少爺吉人自有天相,老爺善人有善報的!”
主僕二人幾乎喜極而泣,激動地半跑着走了過去。濃稠的白霧飄過來拂在身上,有些涼。
石碑約有兩丈高,聳立在小徑的盡頭,綠樹合抱的中央。灰色的石體底部長着些嫩綠的青苔,沿上雕刻着古樸繁複的文案,隨之便是蒼勁有力的“隱世神聽”四個大字映入眼帘,肅穆莊嚴,使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敬畏。
“是了,就是這兒了。”趙老爺喃喃着,難掩欣喜。他絲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向著石碑屈膝叩首。身後的阿周也跟着跪下,然後從包袱里拿出那個木盒子遞給自家老爺。木盒子裏裝着二少爺的一小撮頭髮,二十錠白銀,還有一本詳細記錄著趙家住址和少爺怪異癥狀的冊子等。
“耀縣趙天錦,近來家中遇鬼怪作亂,次子危在旦夕,遂請求仙姑垂憐救助我兒,趙家定當感恩戴德,從此虔心供奉。”趙老爺又拜了拜,然後把盒子放在碑前的石台上,撿起幾捧碑前的落葉將其覆蓋,拿出火摺子去點燃。
被雨水打得潮濕的葉子竟很快就燃燒起來了,幽藍色的火焰伴着幾縷青煙一點點擴散,突然間光芒一閃,主僕二人嚇得退後一步,再抬眼望去時,石台上就什麼都沒有了,乾乾淨淨的,半點灰燼也沒留下。
“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僕人睜大眼珠子,聲音發顫:“老,老爺,二少爺他一定有救了!”
“但願如此啊……”
……
密林深處,水霧覆蓋,草木潮濕。漸漸地,雨勢減小,天邊卻仍舊陰雲沉沉。
一滴水珠穿過層層碧透的枝葉,拍打在一處青瓦上,濺成細小的晶瑩。屋內,灰袍女子站在窗前,手裏拿着一個小木盒子,神色微凝。
雨後濕潤清新的風吹進軒窗,帶着草木清新的氣味兒,輕拂起幾縷髮絲,芬芳淡攏。許久,窗前的人終是慢慢舒展了秀眉,花容襯着黃昏的光暈和窗外的一片蒼翠,美得不可方物。
隨即,她微微側首,用一種平淡得聽不出情緒的口吻說道:“還要再假裝下去么,貓。”
身後床上,正舔着爪子的貓咪停下動作,原本單純無邪的眸子裏聚起一絲邪魅。
它嗤笑一聲,嘴未動,卻是有好聽的女子聲音傳過來:“既然看出我非凡物,為何還要救我?你我可不是同類。”柔媚的語調里透着絲嘲諷,從一隻長相可愛的貓身上發出來着實顯得怪異。這般說完,它的尾巴還跟着緩緩搖擺了一下,給人一種十分乖巧的錯覺。
女子聞言轉身,看見它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這隻貓現在外傷已無大礙,經清理過的皮毛恢復光澤,完全沒有了初時的狼狽,彷彿它之前只是睡了個好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