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信讒言嬌小姐惹醋
海棠全然沒有注意到小廝是如何搬來的梯子,如何爬上去捉鸚鵡,如何差一點沒有抓穩,好懸沒掉下來;最後又是如何攀着竹梯子下了房檐,將呱噪着,撲棱着翅膀的鸚鵡重新送回籠中關好等這一系列險象環生的動作。
此刻的她,臉頰紅得似初暈的桃花,貝齒輕咬下唇,亮得驚人的雙眸正緊盯着眼前男子清秀俊朗的面龐。她裊裊福身行禮,情不自禁的放柔了聲音道:“多謝大公子相助,要不是您,婢子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說話時還暗自伸手抿了抿剛才回屋后梳理好的鬢髮,暗自慶幸剛才沒有偷懶,順手從花圃中摘了朵鮮花簪在了髻上。面上雖沒塗脂粉,嘴唇少了些血色,想必看起了也是楚楚可憐的。
她本還躲在廊柱後面觀察外面的動靜,想着若是鸚鵡抓不回來,雖不至於丟了差事,但是三太太那邊的嬤嬤可是出了名的嚴厲,一頓罵是避免不了了。都怪這幾個該死的婆子,一至將事往她身上推,她究竟是招誰惹誰了!要知道,她娘不知給秋桂塞了多少好處銀子才給她弄到了這個伺候小姐的差事。
正當她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時候,誰知竟峰迴路轉,大公子張延佑竟然親自過來指揮小廝捉鸚鵡。
天賜良機。
聽着張延佑溫和的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海棠興奮得連指尖都在發抖,也沒留意到張延佑邊答着話,眼睛卻朝着屋子方向瞟去。
也是他趕巧了,今日閑得無聊,正打算出門會友,偏生近身的小廝偷懶不在,便親自去下人房尋管事。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遠處慌慌張張跑來了一個婆子,說梁小姐房前的鸚鵡飛了,要找人去內院抓。他聽了不由心中一動,鬼使神差的決定親自過來瞧瞧。
“您幫了我這樣大的忙,真不知道該如何謝您呢。”海棠含羞帶怯的偷瞄張延佑,一顆少女春心已然萌動。大公子僅比她大兩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歲,且又生得俊俏,將來整個伯爵府都是他的,平日裏等閑也輪不着她現殷勤,甚至見真人面的機會也寥寥無幾,遠遠的瞧上一眼都要興奮幾日,偶爾夢裏夢到一回,醒來時心都是甜的。
自從大公子房裏的花枝姐姐做錯事被攆之後,大老爺新賞的一個叫玉翅的丫頭,姿色雖好,卻是個蠢笨的,任誰都敢在她面前伸爪子,不少人都等在後面看笑話呢,暗地裏削尖了腦袋也想往大公子房裏鑽。據她所知,就連老太太房裏都有人在打着這個主意。她自認樣貌不輸玉翅,嬌花嫩柳似的,且又聰明伶俐,就連常跟着二老爺出門,見過不少世面的魯家大小子都不止一次誇她生得美,更別說那些常偷看她的小廝了——偏生她一個都瞧不上眼。一想到將來生了兒女還要繼續這樣被人呼來換去的,就算曾有那麼一絲悸動也早就化為無形了。
正在此時,卻見對面的房門一開,隱約走出來一個端水盆的丫頭,看身形像是雲霜。海棠忙側身想擋住張延佑的視線,口中急道:“您不知道,這都是我不小心造成的,要不是您,這一頓罰我可是免不了了,就連我們家小姐也要傷心的。您好歹進來吃一杯茶再走,我們小姐正在屋裏頭坐着呢。”
她心裏撲騰撲騰的跳着,可千萬別在這當口被人截了胡才好。
張延佑看了一眼垂在門前的細竹簾,檀木鏤花的宮燈左右一邊一盞,下綴着尺余長的紅穗子。廊下掛着幾籠五彩斑斕的鳥雀,正自引頸鳴唱。院中種着薔薇花,陽光下一片的嬌艷欲滴。廊前擺着數盆青綠盆景,松蒼竹翠,別有雅趣。他躊躇了一下,道:“只是不知是否會打擾到你家小姐。”
“這怎麼會呢,我家小姐高興還來不及呢。”海棠不由分說,兩步竄上前去將帘子撩起。恰在此時,只聽裏面的懷珠問:“怎麼這麼吵,是誰來了?”
張延佑此時已探進了半個身子,懷珠正好和他打了照面,驚奇的道:“咦,大公子來了,外面怎麼也不通報一聲?”
她暗瞪了滿面春風的海棠一眼,後者完全沒察覺。
“打擾你家小姐了。”張延佑有些尷尬的說道,迎面只覺一股馥郁幽香撲面而來,心中不由一盪。他有些局促的展目四望,但見房內畫展秀水青山之景,鼎焚沉檀龍麝之香,牆角水瓮中浮着數盞雪色睡蓮,兩盞已開,一盞半闔。壁上懸琴,案頭陳書,說不出的清幽雅緻。房內正中端坐一位麗色奪人的少女,一手搖着團扇,一手拿着一本書看,羽扇般的睫毛垂下,遮住一泓秋水,靜謐安然得彷彿畫中仕女一般。
他不由得看呆了。
察覺到有人進來,那少女緩緩抬眸,款款站起身,略有些驚訝的道:“大公子怎麼得空過來了?”
張延佑被那道清澈酣甜的聲音喚回了神,面上閃過了一絲不自在,輕咳了一聲,道:“現在學裏正放假,今兒讀書讀得膩歪了,去老太太那邊坐了坐。聽見你們這邊急着找人幫忙,就順道過來瞧瞧。”
妙懿微微笑道:“都是我的丫鬟粗心,勞煩大公子了。”
她看了看戳在張延佑身後痴望的海棠,柔聲吩咐道:“還不快奉茶來。”
海棠正恨不能獻殷勤,忙不迭的退出去泡茶。妙懿讓坐,張延佑在她對面落了座。
張延佑一眼就瞧見了桌上的寶藍色折枝蓮花紋胭脂盒子,幾不可聞的笑了笑,拿起來問道:“這裏可是胭脂?”
妙懿點了點頭,道:“是今早鳳姐姐送來的。”
張延佑打開蓋子輕嗅,笑道:“這荷花香味清而不淡,香而不膩,很適合梁妹妹。”
妙懿有些訝異的道:“看來您對香料也有些研究。這盒胭脂膏子雖然主要的原料是荷花的花瓣花蕊,不過為了達到潤澤肌膚的效果,還特別加入了桃花瓣,杏花蕊以及珍珠粉、茯苓、決明子等養顏滋潤臟器之物,難免掩蓋了荷花原本的香味,普通人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張延佑不禁埋怨自己心急,他還不想讓對方知道胭脂是自己冒名送的。若被她知道了,難免會埋怨自己唐突。他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道:“我也是聽妹妹們無意中說起過,因此也就記住了。”又忙反問道:“那梁妹妹又是如何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妙懿道:“從前在家時,總隨着母親擺弄這些熏香蜜粉之類的東西,耳濡目染,因此也還算有些了解。”
張延佑頓時被勾起了興緻,道:“不知妹妹平日除了調香,還做些什麼。”他瞄了一眼條案上擺着的一摞古書,道:“妹妹也喜歡看書嗎?”
妙懿將手邊的書頁翻轉過來,封面上書“妙蓮法華”四字。她道:“不過是看些佛經罷了。平日多是做些針線女紅消磨時光。”
“那妹妹可曾讀書?”
“不曾讀。只是父親生前教過我一些。這些年家裏事情多,便也漸漸丟開了。”
“梁大人曾高中過進士,想來教出的徒弟也不會差了。”張延佑笑道。
“自我記事時起,父親一直就很忙,不過偶爾得了空,或起了興緻時幫我講解一二罷了。不過是為了修身養性,陶冶性情。”
梁父心氣高,且在很長時間內膝下只得這麼一個女兒,如珠似寶的疼愛,誓要將其培養成當代的班昭、蔡琰,因此妙懿五歲就開了蒙,習讀詩書至今。
張延佑笑了,滔滔不絕的道:“閨閣中讀些書是好的,可讀太多就不必了,像經濟仕途學問等那些個凡俗之理,學多了反而俗了,性子也會越發斤斤計較起來,反而不如只認識幾個字強。像我家這幾個妹妹,都進了女學讀書,其實只不過是為了增長些見識,開闊眼界,即便將來嫁了人,也可與夫君聯詩作對,操琴論畫。”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臉微微一紅,偷眼去瞄妙懿的表情。
妙懿妙目閃動,緩緩搖着扇子道:“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
她耐着性子一邊應付着,一邊不經意的朝門口看去,道:“怎的還不奉茶來。”
懷珠早就急了,忙道:“婢子這就出去瞧瞧。”
還未等她走到茶房,就見海棠手裏端着托盤,沉着張臉從茶房內走了出來。懷珠忍着火氣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道:“泡個茶而已,怎的去了這麼久?”
海棠沒好氣的道:“雲霜姐姐剛才過來了,纏着我問東問西的說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脫開了身,並不怪我。”
她母親原本就是專門在茶房內伺候的媳婦子,她也跟着學了不少本事。本來她是卯足了勁,打算精心泡出一份好茶來,也讓大公子用過之後能記住她的巧手。誰知她前腳剛進了茶房,後腳雲霜就跟了進來,嘀嘀咕咕有的沒的講了一大堆,拐彎抹角的想打聽出大公子怎麼就無緣無故的去她們屋坐了?
海棠實在被煩得受不,又擔心回去遲了大公子就走了,便刺道:“這腳長在大公子的腿上,他愛去哪兒咱們做下人的哪裏知道?至於去不去雲霜姐姐那兒,只要您請得動,咱們也管不着。”
這話說出去可捅馬蜂窩了,雲霜罵了兩句“賤蹄子不知好歹”,扭頭摔了帘子就走,氣得海棠小聲問候了一遍她祖宗八輩——到底是不敢大聲。
懷珠見她神色不對,眉頭一皺,道:“小姐曾囑咐過,不許和旁人的丫頭起爭執,你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沒有?”
海棠道:“姐姐這是什麼話,我是那等沒分寸的人嗎?小姐那邊正等着茶呢,我先送去了。”她心裏發虛,說完就疾步走開了。
懷珠盯着她的背影,心道:你要是什麼都沒說,母豬也能爬樹了。
卻說雲霜在海棠處吃了癟,氣呼呼的甩着帕子就要回去告狀。見廊下兩個澆花的粗使丫鬟不知在說些什麼,正吃吃的發笑,頓時惡聲惡氣的道:“笑笑笑,都不幹活了!”嚇得兩個小丫頭忙低頭閉了嘴。雲霜一邊說著,還死死的瞪了對面兩眼,啐了一口,然後“呼”的一掀帘子進了屋。
兩個丫頭對視了一眼,吐了吐舌頭,小聲嘟囔道:“款兒擺的比正經主子都大。”
顧淑蓉此刻正倚在榻上吃桂花酥酪,乳白的酥酪上撒着一層清甜的蜜桂花,甜甜涼涼的很對胃口。見雲霜進來,她懶懶的問道:“你說要去看看外面是怎麼回事,怎的到現在才回來?”
雲霜吞吞吐吐的道:“小姐不知道,其實是大公子來了。”
一聽“佑哥哥”來了,顧淑蓉一骨碌爬起了身,將碗往花梨木小几子上一撂,一手抹頭髮,一手整理衣襟,口中急切的追問道:“人在哪呢,怎麼還不快請進來?”
雲霜苦着一張臉,道:“本來大公子是要到咱們這邊來的,誰知卻在半路被海棠那小蹄子給攔住,將人哄到梁小姐那邊去了。”然後又添油加醋的將張延佑如何親自指揮下人幫着捉鸚鵡的事說了。
顧淑蓉又驚又怒的道:“反了她了!小蹄子恁大的膽子,竟敢哄騙主子,這還得了!”
雲霜道:“小的就覺着事情透着古怪,怎的她們的鸚鵡飛了,卻讓大公子幫忙捉?於是婢子就去問海棠,剛開始小蹄子對我愛搭不惜理的,最後才說了實話,說什麼‘腳長在大公子身上,愛去她們那兒是憑她們的本事’,‘你們要是有能耐就把人請走呀’,您聽聽,這都是什麼話。也不知她家小姐是怎麼調教人的。”
她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常在顧淑蓉面前嚼舌頭搬弄是非,以此立功,或藉機公報私仇,這也非止一兩日功夫了。只因她有些手段,對周圍的人該壓的壓,該哄的哄,顧夫人竟一直被蒙在鼓裏。
顧淑蓉氣得一揮手將小几子帶碗全都掀到了地上,恨聲道:“我說前日夜裏撞見她和佑哥哥說話,佑哥哥怎麼見了我就走,原來竟是她的緣故!”她越想越覺得可疑,要不然為什麼佑哥哥這次回來之後對自己忽然冷淡了起來,原來並非是她哪裏做得不好,而是因為多出來個“情敵”從中攪合。
雲霜忙勸道:“小姐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才是。許那梁小姐是好的,可海棠那丫頭終究是三太太撥給她使喚的,囂張些也再所難免。”
顧淑蓉罵道:“我早就看出那幫賤婢看我不順眼了!有老太太在,這幫奴才就敢巴巴的欺負到我頭上來了,真是反了天了!不行,我要是今日不立一立威,今後就甭想在張家抬頭了!”
雲霜見火候差不多了,忙上前扶住了顧淑蓉,貼心的小聲勸慰道:“您可千萬別高聲,現在大公子還沒走呢,您若是此時過去發難,難免被那起子小人拿來說嘴。不如咱們過後隨便尋個由頭教訓那小蹄子一頓也不遲。”她對挑撥是非自有一套理論,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將自己摘乾淨,否則就是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撒尿還惹得一身騷,那可就不值了。
顧淑蓉自來聽信她的話,又不敢在心上人面前太過放肆,只好暫時將火氣壓下,但仍舊有些氣悶不平。她緊緊抓住雲霜的手,道:“佑哥哥本來好好的,就是被這些狐媚魘道的東西給帶壞了。”
雲霜附和着輕蔑的道:“小姐說得是。那位梁小姐說是官家嫡女,但其實也不過是個死了爹的孤女,又沒靠山,誰知道來京城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顧淑蓉蹙眉冷哼道:“還能有什麼目的!長得就是一副狐媚樣子,妖妖嬈嬈的裝可憐引男子喜歡,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偏老太太和佑哥哥被她蒙蔽了,沒看出來。我看她來京城散心是假,想攀高枝才是真。你去盯着點那邊的動靜,一但有事,速來回我。”
雲霜自知得計,暗笑着出去望風。
之後無話。
次日晨起,妙懿照例去給張太君請安,恰好和顧淑蓉在院中不期而遇。顧淑蓉先是冷淡的打量了她幾眼,忽而笑道:“妹妹可也收到邀請了嗎?”
妙懿一愣,隨即笑道:“妹妹孤陋寡聞了,不知顧姐姐說得是什麼。”
“京中夏秋多花會宴請,遍邀京城各家貴女,怎麼,梁妹妹沒收到請柬嗎?”
一想到張延佑昨日在她房中坐了有小半個時辰的功夫,顧淑蓉就發酸氣悶。再細瞧面前的妙懿恬然微笑的模樣,當即就認定了她一定是在心裏笑話她,遂愈發惱恨的譏諷道:“哦,是我忘記了。梁妹妹沒上過學,又怎會得到邀請呢?”
妙懿聽出了她話中的譏諷,說起來,京城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多半都讀書識字,本朝更是設有幾處女學館專門教導貴女。起初的女學是給那些俸祿不高,因家庭狀況而不能給女兒良好教養的京官的一種福利。順帶着接收那些年幼失怙,且生父生前身上帶有功名的書香門第女子。因是皇家直接撥款,其教師配置幾乎可以說是頂尖的。不說那些已經成名的才女學究,更有常年在宮中指導禮儀的退役女官,榮養的宮廷畫師,在皇家宮宴上受過皇帝親口褒獎的宮廷樂師,主持過縫製鳳袍禮服的資深綉娘……
凡是和皇族沾邊的,都是好的,歷朝歷代皆如此。
漸漸的,開始有新晉權貴人家托關係將女兒送進來,以求得到更好的教養。一代一代的,新權貴們逐漸成長為朝中的中流砥柱,而將族中少女送入女學教養卻逐漸成為了慣例。真正需要教養的寒門女子反而連門都不得入,只能去次一等的書館學館,或者只是識得幾個字便嫁人了。
隨着學生身份的逐年提高,將女兒送入女學讀書在京城已蔚然成風。除了能得到最正統的教養以外,這裏也開始逐漸變為促進名門世家下一代交際的場所。名門聯姻,強強聯手的傳統使得京城勢力盤根錯節之餘,又到處充滿了姻親關係。后宅之間的頻繁交往,使得官宦人家的女子須得早早學會如何與人交往相處,而女學就是一個極好的平台。
說道女學館,其實並不只有一家,也分為三六九等。其中最老牌,最資深的是名為“賢淑德粹”的女學,人稱賢德女館,入讀的門檻極高,學生都是京中高官顯宦或公侯人家出身的貴女,張家四位小姐及顧淑蓉就是在那裏念書。原本因為天氣炎熱,弱質千金們都受不住暑氣,賢德女館便放了一段日子的消暑假,待天氣涼爽之時方才複課。不過京城的交際圈子可等不了那麼久。因此賢德女館偶爾也會舉辦一些茶會花會詩會之類的風雅集會,就是為了讓眾位小姐們時常碰碰頭,不至於生疏了彼此的情誼。
妙懿來京城時日不短,當然明白入讀女學代表着什麼。其實想一想也能明白,昨日大公子去她那裏閑坐了一會,住在對面的顧淑蓉又怎會不知呢?
“看來顧大姐姐的記性不大好呢。”妙懿心知多說無益,朝她點了點頭,自顧自的朝上房走去。顧淑蓉呆愣了片刻,第一反應就是她這是惱羞成怒要去告狀,忙跟了上去,想聽聽她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