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醋小姐偏逢花冤家
卻說那日顧淑蓉從女學回來,自覺受了委屈,將自己關在房裏,任誰來了也不開門,就是一個勁的哭。丫頭也不讓進,飯也不吃,因住得是套間,還將兩個庶妹都趕出了門去。顧淑芸和顧淑萍只得到妙懿處消磨了一會。到最後,理所當然的驚動了顧夫人。
顧夫人先是叫過伺候她的丫頭臭罵了一頓,又盤問了一回,方知女兒竟然被同窗合夥欺負,頓時氣得七竅生煙,當即詢問是誰這麼大膽,竟敢讓女兒當眾沒臉?在得知是張妍鳳和唐家千金之後,顧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還有誰。雲霜便趁機添油加醋的將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番,顧夫人聽完后指着眾人劈頭蓋臉的罵道:“你們都是怎麼伺候小姐的?看到她和人拌嘴也不去攔一攔,她丟了臉面你們這些奴才就有體面了!”然後不由分說,將所有伺候女兒的嬤嬤丫鬟們一律扣了三個半月的月錢,罰得眾人面如土色。
顧夫人又罵道:“張家三個丫頭也是不懂事,不知道攔上一攔,任由姐妹們丟醜也不管;還有那個梁小姐,我女兒好心好意的帶着她出去見世面,她卻只顧着看熱鬧。要是她早過去勸上一句半句的,我的蓉姐兒也不會當著外人的面出了半天的出醜!”
不過她還沒氣糊塗,想着唐家她是不敢碰的,但是馮氏一向嘴碎,愛刻薄人,平時沒少在自己面前炫耀她的體面,她早就有一段不滿積在了心中。這次是真的勾起了她往日的怒火。現在她的女兒欺負自己的女兒,總得要討個說法才是。有張太君坐鎮,她就不信馮氏能不服軟!
至少讓她丟個面子也好。
哪知道時機不湊巧。張太君正為了二房的親事惱火,一心想要為孫女討個公道,對她也沒隱瞞,當著她的面,怒了一回,又嘆了一回,聽得顧夫人當即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反過來卻寬慰張太君。她先是大罵趙家無德,又將妍鳳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舉世無雙,就算嫁給王族宗室都夠格了,趙家那小子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一時中了丫鬟的*記,喝了她的*湯,犯了糊塗,趙家又如何教子不嚴云云。口是心非的說了一大堆,直到張太君聽得倦了,又殷勤的伺候她歇下了,囑咐了丫鬟一回,然後才告了退。
她出門時抹了一把汗,心中暗罵卻又無可奈何,只想着如何解勸女兒。
顧淑蓉聽說了張妍鳳倒霉,頓時覺得氣憤稍解,巴不得她狠狠大鬧一番,鬧得被趙家退了婚才好,鬧得滿京城都知道,從此再無顏見人才好。話雖如此,她卻仍然不甘心,繼續哭鬧。顧夫人只得又哄又勸,承諾再給她多做兩套新衣,並打算把自己年輕時的首飾挑貴重的毀了重新給她打幾隻珠釵,這才將她給哄住。
至少她認為如此。
事實上,顧淑蓉對母親簡直失望透頂,後者總囑咐她忍着,在父親面前忍着和庶妹們和睦相處;在外忍着刁鑽古怪的唐靈璧;在張家忍着張家小姐們的奚落,忍着不見佑哥哥……
她什麼都可以忍,但為什麼就是不能見佑哥哥呢?母親從前可不是這樣說的,沒事還讓她和佑哥哥多親多近呢,莫非是有什麼事情從中阻礙着嗎?可無論她怎麼問,母親都只是說時候未到,讓她先忍一忍,卻不告訴她究竟要忍什麼,忍多久……
她開始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覺,剛一入睡就做噩夢,夢見漫天漫地的大紅色,她穿着喜袍,手握玉如意,滿心的喜悅幾乎溢了出來。喜娘跑進來笑着說恭喜,花轎馬上就要到了。她就痴痴的等呀,等,聽着門外鑼鼓喧天,炮仗“噼啪”的響個不停。忽然間紅色的門帘一掀,佑哥哥走了進來,穿紅衣,戴羽冠,丰神俊朗得似天上的二郎神君。她欣喜若狂的迎上前去,卻怎麼也碰不着他,急得一身是漢。卻見他笑嘻嘻的說:“顧大妹妹,快恭喜我吧,我要娶妻了。”說著,從身後拉過一個矇著龍鳳蓋頭的女子,那人穿着同她一模一樣的喜袍,紅艷艷的彷彿沾滿了鮮血。
玉如意墜地,她幾欲瘋狂,伸手拽下那人的蓋頭,露出下面一張艷若桃李的容顏。
張延佑深情的凝視着那個女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夫人。”
她肝膽俱裂,心痛得大哭大叫,待睜開眼時,發現天色已泛起了魚肚白。
一連好幾日做得都是類似的夢,顧淑蓉的情緒都十分低落,腦子渾渾噩噩的,只坐在房裏悶着。猛然有一日,她似夢醒了一般,叫過雲霜,取下自己耳上戴的一對紅玉芍藥花耳墜子,親手自己繡的青蓮色蝴蝶手帕包好,讓她給張家大公子送去,並囑咐她一定要親手交到他手裏。
雲霜遲疑了一下,直在心裏頭犯嘀咕。她剛被顧夫人訓斥過一回,還沒緩過勁來呢。夫人私下裏又吩咐了一遍說不准她幫小姐和大公子私相授受,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影響小姐的閨譽。可她現在去送東西豈不是正撞在了槍口上?
儘管她早就在心裏接受了大公子將來會成為自己男主人的事實。
她成為寵妾是理所當然的事。想她本就是小姐面前第一個得意人,生得又不醜,在丫鬟堆里最起碼是中等偏上的姿色,當個姨娘總不虧。她甚至都盤都算好了,到時候若自家小姐嫁過來不受寵,她就幫着小姐爭寵;可如果太得寵,她就從中略略挑撥,總之定要在男女主子的心中佔個一席之地。憑她的心機手腕,保准讓主母一刻也離不得她。到時候再找機會生下個一子半女,下半輩子就妥妥的等着享福吧!
她就是天生就是富貴命,算命先生都說她本是天上王母娘娘身邊看守瑤池的四位仙女之一,因為戀慕人間男子,觸犯了天條,被罰到人間渡劫。如今已是第七世,馬上就要功德圓滿了,她身上的仙氣也因此稍微恢復了一些,所以做事都是無往不利。就算會遇到些小磨難,也都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且她後半輩子是大富大貴的運,現在伺候人也只是暫時的。算命先生前面的話都應驗了,她這一路行來都是順順噹噹的,恐怕後面的也不會差。
“怎的磨磨蹭蹭的?”顧淑蓉心頭髮急,連聲催促。
雲霜眼珠一轉,她若說不去,小姐該不高興了;但是去了,夫人又不高興了。可如果是小姐自己要去的,那也就怪不得她。於是便陪笑道:“其實有些話,婢子不知該不該講。就怕說出來……說出來影響小姐的心情。”
“怎麼吞吞吐吐的,你講就是了。”
“是這樣的,婢子近來無意中聽見府里有人傳閑話,說大公子他……”
一聽說是關於張延佑的事,顧淑蓉立刻圓睜雙目,瞪着她道:“佑哥哥怎樣,你速速講來!”
雲霜似是字斟句酌般一字一句小聲道:“婢子聽人說,大公子可能對家裏新來做客的梁小姐有意。”
顧淑蓉氣得一捶被子,猛的翻身坐起,頓覺天旋地轉,但仍梗着脖子大聲吩咐道:“快給我更衣梳頭,我要親自去見佑哥哥一面!”這些日子她只顧生悶氣,竟然忘了讓人留意對面屋的動向,實在是失算。莫非,在這期間又出了什麼么蛾子不成?
千萬不可以!
顧淑蓉本打算去當面問個清楚的,誰知剛行到假山處卻忽見高處飄落一塊粉紗手帕,上面綉着一支重瓣櫻花,正正好就落到了她的腳邊,順勢一抬頭,她剛好看見張延佑抓着妙懿的手腕。
夢境忽然間成了真。
她怒不可遏,眼睛裏直冒火,腦子裏滿滿的想着就這樣衝上去將梁妙懿從亭子裏推下去,使勁踏在腳下踩,踩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讓佑哥哥看了泛噁心才好,免得用她那張妖精臉來迷惑佑哥哥。
眼見着顧淑蓉風風火火的提着裙子上來,張延佑心頭一慌,繼而又鎮定了下來——坦坦蕩蕩的和人說話有什麼可慌的?他心裏這樣想着,手下一松,當即被妙懿掙開了。他下意識的看向妙懿,見她容色冷淡,又想起剛才一時心急竟然逾矩了,忙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手心裏似乎還殘留有某種溫潤柔軟的觸感,那是被絲綢包裹着的纖細手腕,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仍縈繞在鼻翼間不肯斷絕……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心頭一陣激蕩。
“佑哥哥,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呢?”顧淑蓉調整了一下表情,似乎是想撐着笑一笑,卻又壓不住火氣,露出了一個略帶扭曲的古怪笑容。
張延佑被打斷了思緒,略有些不悅,但仍悠悠笑道:“天氣晴朗,秋高氣爽,正是觀楓吟詩的好時節。我在這裏偶然遇到梁家妹妹經過,就請了她上來坐坐,說說話。”
原本顧淑蓉最在意的就是張延佑的心情,每次無論做什麼事,只要察覺到他有一丁點的不高興就不敢再繼續了。可惜她最近過得實在不太順心,加之剛才看到的一幕又氣得她差點昏厥,因此也沒有留意張延佑的表情,只是陰陽怪氣的衝著妙懿道:“說話就說話唄,怎的這手還牽到一塊去了?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若被人瞧見了難免要在背後議論梁小姐品行不端!”
這話實在有些過了。
張延佑登時沉下臉來,道:“顧大妹妹說什麼呢?”
顧淑蓉話一出口也有些後悔,佑哥哥還在這裏呢,萬一他覺得自己刻薄可怎麼辦?可是想要將話圓回去又抹不開面子,乾脆賭氣轉過頭去不看他們,口裏小聲辯解道:“莫非我說錯了?一點都不知道檢點……”
“你……”張延佑有些窘迫的看向妙懿,道:“梁妹妹別聽顧大妹妹胡說,許是她今日受了什麼人的氣,又兼最近病昏了頭,忘記吃藥,一時心煩意亂才會亂說話的。梁妹妹千萬別往心裏去。”人人都知道顧大妹妹從小養在張家,萬一讓梁妹妹誤以為張家的女孩子都似這般口無遮攔,怕是要質疑張家的教養了。
妙懿心中暗道:就這脾氣,就算吃了太上老君煉的仙丹,嫦娥偷過的靈藥怕也是治不好了。
她以袖掩唇,假裝打了個哈氣,赧然一笑,道:“昨夜沒睡好,白日裏就犯了困。不早了,我還要去給姑母請安呢,先走一步了。”
她恨不得肋生雙翅,立時就離了這裏。一塊長大的少年男女吵架拌嘴在旁人看來是互有情意,但將她攙和進去那就破壞人家青梅竹馬的感情,何必呢?
看着那背影婷婷裊裊離開,張延佑心中一陣失落,方才初見佳人時有多興奮,現在就有多泄氣。再看向罪魁禍首,此時正咬着帕子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到底是一塊長大的,又對他痴心一片,終究硬不下心腸斥責。他不由嘆了口氣,走過去道:“妹妹方才的話確實有些過了。梁妹妹再怎麼說都是客,不可簡慢了才是。”見她眼中有淚光閃動,又有些不忍,放柔了聲音道:“剛才梁妹妹差點滑倒,我不過是扶了她一把而已,你別多心。最近發生的事我也都聽二妹三妹說了,在外頭不比府里,更應該謹慎行事才對。”
顧淑蓉愣了愣,心頭慢慢升起一絲淡淡的暗喜,佑哥哥這是在安慰她嗎?
想想也是,似佑哥哥這般優秀出眾,定然是梁寶倫有心糾纏巴結,而佑哥哥則不小心中了她的圈套,這才會漸漸與她親近起來。沒錯,就是這樣的!剛才佑哥哥認為自己得罪了她,還出言為自己解釋,遠近親疏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了。
想到這裏,她又忽然覺得委屈,有些哀怨的望着他道:“我還以為佑哥哥喜歡上了梁妹妹,厭惡我了,連看都懶得再看我一眼呢。要是這樣的話,我這就去跟母親說,我們母女一塊回家去。”
張延佑沉下臉來,輕聲斥道:“妹妹說得什麼話!咱們打小一塊長大,我哪能為了一個只來家裏幾日的親戚就厭煩你呢?以後可不許到處胡說。”
顧淑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頓時心花怒放,將剛才的一幕暫時拋到了腦後,迫不及待的將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委屈一一向張延佑吐露;以及因見不着他,她是如何辛苦,如何難過,他今日一定要陪她好好說說話。
張延佑“嗯嗯”答言,一邊聽着顧淑蓉說話,偶爾不經意的看着右手掌心發獃,似在研究上面的紋路。
一直到晚霞漫天的時刻,顧淑蓉方才依依不捨的與張延佑分開,一步三回頭的回了松濤齋的後院。就看對面屋前一個身穿桃紅比甲的俏麗丫頭正立在花叢前,手握澆花用的水壺,探頭朝這邊望過來,不覺輕聲罵了句“沒規矩”,隨後輕快的轉身進了屋子。
海棠眼見着對面屋的門帘沉沉落下,心頭一酸,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又怕被人瞧見,只得咬牙死忍。府里花園的地方不小,梁小姐又不常出門,怎的偏就今日來逛園子,還打從假山底下經過呢?你說來就來吧,連一杯茶都不喝,轉頭就要走,她也只能跟着走。千盼萬盼得了這麼個機會,轉眼就成了泡影。她滿腹的怨氣的正沒處發泄,正巧顧小姐打假山下經過,她靈機一動,想藉機整一整梁小姐,能給她添些堵也好,便故意將帕子丟了下去。
果然如她所料,顧小姐怒氣沖沖的沖了上來,於是她又暗自希望二人大鬧上一場,她能趁機“解勸”一番,好以此彰顯自己獨特的溫柔體貼,留下個好印象。要是能讓大公子記住她的名字也不算白來一回。哪知道梁小姐被人說了之後卻彷彿一點都不生氣,竟然就這麼走了,讓她的打算全都落了空。
落日的餘暉下,她的背影有些落寞。
懷珠輕蔑一笑,掩了窗子,回身對妙懿道:“小姐您瞧,海棠那丫頭絕對是故意的。她回來說是澆花,可這都快澆了兩個時辰了,花都要澇死了。自打上次大公子來過之後,她就成日家魂不守舍,往外跑的借口也越來越多。我細瞧,她連頭上戴的花都比平日多了兩枝,衣服也凈撿赤、紫、桃紅的艷色穿。”
妙懿拈着針,就着桌上絹紗宮燈的光亮,正細細的給綉架上剛綉了一半的仙鶴加上眼睛,聽她這樣說,有些無奈的笑道:“張家攏共就這一位適齡的公子,尚未定親本身就夠引人遐想了。府里已知人事的丫鬟想着再上一層也是常事。只要她大面上規矩些,不出大錯,我也不會去攔人家的陽關道,平白的遭人記恨。”
說到這裏,她出了會神,心說不知李公子身邊如今是個什麼情形。他與張家大公子年紀相仿,身邊是否也是嬌娥如雲,美人環繞呢?
說這些還為時尚早。
她微微晃了晃頭,嘆了口氣,道:“老太太的院子咱們怕是不能久呆了。”
懷珠沖對面努了努嘴,小聲道:“小姐是怕那位報復?”
妙懿沒有言語。在某種程度上,她現在是誰都怕,卻又誰都不怕。
若能尋個法子搬回姑母的院子還好,不論海棠還是其他下人都是從那裏出來的,回去了她們多少也會有所顧忌,且還能避開顧淑蓉和張大公子這一對麻煩精。
只是暫時還沒有機會罷了。
“懷珠,研墨。”妙懿撂下手中活計,走到桌案前,從筆架上取下一隻乳羊毫,低頭沉思。
看來她要抓緊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