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煙花】

第71章 【煙花】

湖水如想像中一樣寒冷徹骨,但水波又很溫柔,縈繞在四周。

水漫過他全身的時候,心口就開始跳動得非常厲害,久違的恐懼漫上腦海。

展昭在水裏浮沉,還未及靠近湖中,手腕忽然就被人扣住,拽得很緊,隨即便領着他拚命衝出水面。

“嘩”的一聲,陽光刺目。

清新的空中湧入肺中,自覺地格外舒暢。展昭偏頭不住咳水,念一拉着他的手,但見他並無大礙才鬆了口氣,而後厲聲喝道:

“你不會游水,還跳下來幹什麼?!”

他咳了好一陣,才柔聲問她:“你怎知道我不會游水的?”

念一愣了半晌。

“我……剛剛看出來的。”

“是么?”

她移開視線,結結巴巴道:“而、而且……你不會水,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展昭靜靜看了她片刻,也不再說下去:“回去吧,水裏冷。”

念一不敢瞧他,唯有點頭:“嗯……”

此時,站在岸上張望的幾個丫頭眼見展昭和慕詞遊了回來,不由着急。

“小姐,現在可怎麼辦呀!展大人在這兒,事情鬧大了,老爺那邊要如何解釋?”

“小姐……”

“慌什麼,還有我在呢。”慕晴不耐煩地揮揮手,倒是狐疑地回頭來打量念一,低低道,“奇怪,她不是不會水的么?”

回到房裏,巧兒忙煮了薑湯燒好熱水,先讓她驅驅寒,說是老爺一會兒就過來瞧她。

不想念一剛換好衣服,慕顯就親自過來了,這回還不是一個人來的,竟是帶了一大幫人,場面大得讓她吃驚。

記得半年前她落水剛醒時,慕府上下幾乎沒有一人前來探望過。

大約是有客在府,做給旁人看的?

“怎麼搞的,好端端的,怎麼又落水了!”

念一掩着嘴,故作虛弱地輕咳兩聲,然後不假思索地盯着慕晴:

“是她推我下去的。”

“你!”慕晴愣了一下,眼見慕顯皺起眉來,忙大聲道,“你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問問巧兒就知道了,她也在場。”念一頷首示意,巧兒趕緊點頭。

“對,對,是大小姐!上次小姐落水,也是她指使人乾的!”

慕顯虛起眼睛來:“晴兒……真是你做的?”

“爹,這丫頭是她的人。”慕晴抱住他胳膊,“她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我也帶了丫頭呀,她們可以替我作證。”

“作證?”念一頷首,“照你這麼說,還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咯?”

“誰說得准呢,萬一你這是苦肉計……”

聽到此處,那在旁看戲的殷時忽笑出聲來,閑閑開口:“早聽說慕家二小姐體弱多病,上次落水還險些喪命,若真是苦肉計,那二小姐為了誣陷大小姐實在是拚命得很呢,在下佩服。”

話音剛落,念一似有所感,猛地抬起頭來瞧他,後者抱着胳膊倚欄而立,眉目含笑,朝她眨了眨眼睛。

這番言語間的明嘲暗諷,慕晴自然聽得出來,因怕慕顯誤會,忙咬牙解釋:“這位公子挺會說笑。”她歪頭迎上他視線,“你又憑什麼懷疑是我做的?”

“不憑什麼,我一點證據也沒有。”殷時攤手聳了聳肩,“只不過呀,二小姐這次落水落得也太湊巧了一點。”

他笑道:“畢竟,尹夫人剛剛被人殺害,如若二小姐沒被人救起來,也算是一條人命了吧?”

一邊兒的尹征聞言便皺起眉來,神色探究地朝慕晴看去。

後者手腳一僵,急忙厲聲道:“你不要信口雌黃,知道沒證據還胡言亂語!”

“在下不過是道出事實,大小姐何必惱羞成怒。”

“我幾時惱羞成怒了!……”

“好了!”慕顯被她幾人弄得頭昏腦漲,“這件事我會派人查清楚,你們兩個丫頭這幾天給我安分一些。慧屏巧兒,給我把小姐看好了。”

他仔細叮囑:“若是再出什麼事,我唯你們是問!”

“是……”

到底是在開春的時候落水,照顧不好極有可能得病,慕顯臨走前還是吩咐了幾句,說些了注意身子之類的話。

念一垂首應聲,直到四周的人皆散去,慕晴才咬着牙走到她跟前。

“是你讓人把爹爹叫來的?”

她房裏的人本就不夠,除了巧兒別的丫頭肯定使不動,想必是展昭派人告知慕顯的。

念一淡淡道:“是我,如何?”

“別以為有爹爹跟你撐腰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她低聲道,“咱們走着瞧!”

“不用走着瞧了。”念一淡笑道,“保不齊在此之前,某人就會被開封府請去大牢裏喝茶……有沒有腦袋喝茶還不好說。”

“你少嚇唬我,沒有證據開封府憑什麼抓我去坐牢?”她表情有恃無恐。

“你有把握找不到推我下水的證據。”念一冷眼瞧她,“但你做過的那些齷齪之事,可沒人敢替你收拾爛攤子。”

“你說誰做齷齪之事了?!”慕晴臉色微變,聲音登時發抖起來,“說我齷齪,你就乾淨了?成天和展昭眉來眼去,你懷的是什麼心思?”

念一沉聲:“你說什麼?”

“別以我不知道你做的什麼打算。”見她生氣,慕晴不由得意起來,“想勾引他,藉此來除掉我?信不信我把這事抖出去,叫他連四品護衛也做不成!”

念一咬着牙,終於忍無可忍,伸手便扇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聲,無比響亮。

“你再胡說八道,休怪我不客氣!”

四下里驟然安靜,鴉雀無聲。

二小姐居然打了大小姐一耳光!

在場兩個丫頭再次驚呆了。

“你……”慕晴捂着臉,不可置信地指着她鼻尖,“你竟敢打我?好大的膽子!”

“很委屈?”念一冷着眼,“這一巴掌是還那日你娘打我的,有本事你也打回來。”

“打就打,誰怕誰!”她幾時被人這樣欺負過,慕晴氣急敗壞地朝丫頭喊道:“慧屏,你替我打!”

“我……”慧屏咽了口唾沫,都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樣的二小姐她可不敢惹,“大小姐……”

“呸,就這點出息!你不打?好,我打!”

她把袖子一挽,怒氣沖沖地揚起手來,作勢就要打下去。

念一剛準備躲開,不承想半道突然站出個人來,一手拎着慕晴的胳膊,猛地將她往後一推。

這力氣之大,險些讓她摔倒在地,慧屏這時才跑上去攙扶。

“小姐,你沒事吧?”

慕晴被推得眼花,一手揮開她:“滾!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

殷時彈着袖子和手上的灰,神情里難掩厭惡。

“活了這麼久,像你這樣蠻不講理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是你?”方才就跟她抬杠,現在還特地跑回來,這人又安的什麼心?

慕晴站起身,歇了口氣,“公子未免管的也太寬了,這是我們慕家的事。”

“哦?覺得我管的寬?”

他淡淡一笑,不過微動了一下袖子,以快到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扇在她左臉上。

慕晴臉上吃痛,捂住臉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你一個小小的商人,你敢……”

話還沒說完,右臉之上驀地又挨了一巴掌,打得她連連往後退。

“你們慕家不是這麼愛打人臉嗎?”殷時笑容未減,“也讓大小姐嘗嘗這滋味,不然就可惜了。”

“你、你們……別得意!”從小打到,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慕晴淚水直流,“我告訴爹爹去!”

“嘖嘖,真是嚇到我了。”他伸出手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那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走不走得出這間屋子。”

說到後半句,他語氣瞬間一冷,抬掌就要向她腦袋上拍去。

“等等。”念一眼疾手快抱住他手臂,“先不要!”

“攔我幹什麼?”時音皺着眉回過頭,“她這麼欺負你,留她在世上我看着就生氣!”

念一低聲提醒:“你在這裏動手,不好善後。”

時音還想說什麼,見她秀眉微蹙,輕輕搖頭,遲疑了半晌才不甘心地把手放下。

“聽你的就是。”

慕晴在對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呆了好久,嘴邊冷笑:“原來你們倆有□□!”

“好聰明。”時音笑吟吟地歪起頭,“說的不錯,我們兩個就是有□□,怎麼樣?”

念一略有無奈地扯了扯他衣擺。

“少……少逞威風!我這就去找爹爹。”她拉着手邊的丫頭,“看你們到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

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跑出門,時音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

“你看你,這下好了,放虎歸山,可有得麻煩了。”

念一併未接話,只向門邊還在發獃地巧兒使了個眼神,後者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退出屋外,給他倆關上門。

“時……”

念一尚未說出口,人就被他拉入懷中,緊緊擁着。

能夠觸及到她,能聽到她的聲音。

果然,她還活着……還活着……

已說不清現在到底是想哭還是想笑,時音兜着她的頭,哽聲道:

“我終於找到了,總算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么?”

“你還在找我?”念一拍拍他的背,笑道,“我以為你們都當我已經不在了。”

“小二小三這兩個小子也想你得很。”他鬆開她,別過頭去抹了一下臉,微笑道,“走,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念一被他拉到門邊,忽然甩開他的手,“不行,我現在還不能走……”

時音萬分不解:“為什麼?”

“我根本出不了這具身體,如若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她不知如何解釋,“無論走到哪裏,我還是慕詞,我……連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什麼意思?”時音越聽越糊塗,走上前去,俯身用額頭抵在她額頭上,閉目靜靜站了片刻。

他睜開眼,眸色驚訝:“奇怪,這身體裏的魂魄,不是你的?”

說來也是,四年前她就因為劍氣和道符灰飛煙滅了,不可能有完整的魂魄。

“不是我的?”念一聽完也覺得不可思議,“那我怎麼會……”

“我暫時也說不清這是什麼情況。”他摸着下巴琢磨半晌,“得下去問問娑羅,她對三魂七魄比我要了解得多。”

“嗯,那好。”

“對了……”時音將走之際,忽然想起什麼,表情變得有幾分古怪,“這件事,展昭他知道么?”

念一澀然一笑:“我沒有告訴他。”

這倒在他意料之外,時音暗喜之餘,又忍不住刨根究底地問:“為什麼?你不願讓他知道?”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不一樣?”她搖頭,漸漸地也笑不出來了,“他現在這樣很好,過得也很好,本來就該和人在一起的,我一個鬼……何必打攪他?”

儘管說得何其平淡,心中卻彷彿刀割一般的難受,連氣也透不過來。

時音抿起唇,抬起腳又放了回去,忽然幾步走上前,抱住她肩頭。

“念一,我……”

“我其實……”

胸前那股無名的氣流又無端湧起,堵在咽喉的地方,像是突然間失了聲,令他永遠都道不出那幾個字。

瞧他神情很嚴肅,念一不甚明白:“嗯?”

說不出口。

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幾乎快將牙咬碎:“我對你……我對你……”

四目相對。

時音艱難地啟唇,最後也沒說出一句。

“哎!”他惱恨地甩開袖子,“我走了,等明日再來,你自己小心!”

原地上,念一尚在雲裏霧裏:

“哦。”

*

房內,展昭換好了衣衫,將桌上放着的薑湯喝完,望向窗外,天色已經在黑了。

他坐回桌邊,提起茶壺來,悠悠道:“來了就來了,何必一定要躲在樑上,不嫌累么?”

頭頂傳來一點細微的動靜,一小塊石子正落入他杯中,展昭輕嘆一聲,倒掉水。

“你可真是沒趣。”白玉堂從房樑上倒掛而下,在空中慢條斯理地晃蕩,“誒,怎麼平白無故下水去救人了?我記得你不會水啊。”

他面不該色地胡謅:“就是因為不會,才正好去學一學。”

白玉堂挑挑眉,旋身跳下來,信手把茶杯一端,邊喝邊不懷好意地笑笑:“喂……你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展昭並未回答,不動聲色的岔開話題:“你近來很閑么?”

“當然閑了,開封這麼大,也沒人陪我逛逛。”

“不去找連翹?”

他此話一出,白玉堂眉眼便沉了下來,把玩着手裏的茶杯,無奈地笑道:

“清虛死後,道觀就是她接手了。成日裏忙都忙不過來,我哪兒好意思去煩她。”

展昭抬眸看了他一眼。

當日他下手極重,又有時音在旁,清虛子回到觀中不到七日就咽氣了。

說來也是多年的舊友,儘管他錯殺了念一,但偶爾回想此事,心頭仍舊鬱郁難消。

四年來,都沒有見過連翹,只時常聽白玉堂提起到她。如今也是一觀之主,遠近聞名的道長,這些年,她或許亦吃了不少的苦。

“我還有事。”展昭提起桌上的劍,“這邊忙完了再陪你去開封逛逛。”

“我知道,這府上出案子了是吧?”白玉堂摩拳擦掌地拿畫影挽了個劍花,“白爺爺我可是閑出鳥來了,正好拿這兇手玩一玩。”

時過境遷,唯一沒有變化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也許這樣也不錯。總有一個人,需要保持那份初心。

展昭微笑,嘴上卻叮囑道:“不要亂來。”

“還用你說?”

出門時,天色已經大黑,慕府內院的燈盞已然點亮,星星點點的,煞是好看。

早間就從開封府調了人過來巡查守夜,如今他還得再去安排晚上換班的事。展昭剛從院裏出來,抬頭就瞧見慕詞也在這附近,看到他時有點局促地側過身。

白天在湖裏泡了這麼久,也不知她有無大礙,特地在這附近轉悠,想必也是為了來看自己是不是安好吧?

展昭於是地走到她跟前去。

“慕小姐。”

念一完全沒料到他會過來,原只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但此時要走就顯得太過可疑,她只得點頭。

“展大人……身子還好么?”

“還好,你呢?”

“我也是……”

他淡聲問:“薑湯喝過了么?”

“喝過了。”

“既然會水,下次就別再湖中待太久。畢竟現在才開春,鬧出病來就不好了。”

念一佯作不在意地應聲:“嗯。”

“慕晴和你的事,我也有所耳聞,等當下的案子解決,我會幫你想辦法。”

他的關切,每句皆來得隨意而自然,短短一席話,像是回到當初一樣,念一心中既歡喜又失落,偏偏千萬言語到嘴邊也只有:“嗯。”

展昭剛欲說話,正在此時,牆外不知何處竟有人在放煙花,砰的一下炸開,漫天的焰火碎玉般一縷縷墜落,萬千光彩迸射,她的臉龐也隨着火花的顏色,時而紅時而藍時而綠。

他移開視線,看向天空:“真少見,這時候還有人放煙花。”

念一也跟着他往外瞧去,神情一下溫柔起來:“大約是上元節沒過夠吧,春夜裏天氣好,正適合看煙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夜空裏交織的斑斕如一張大網,綻開的華光似乎是春天裏漫山遍野的花朵。

展昭靜靜看着,繼而隨意道:“你從前就說過,人死後會變成明月,掛在天上,和周圍的星空融為一體。只可惜今晚沒有月亮。”

念一未及多想就糾正他:“不是明月,我說的是人死後會變成星星……”

她聲音戛然而止,僵硬地盯着那些煙花,璀璨的光華彷彿春天就在這一瞬降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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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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