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宮變(四)

第97章 宮變(四)

靜夜閣地處偏遠,雖然是個別院,然麻雀不小,五臟更全。溫泉,湖泊,假山,樓閣,應有盡有,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就是冷清了點,夏天住在這裏避暑還可以,秋天就顯出蕭瑟之意,而到了現在,整座院子已經被落雪覆蓋,迴廊,青石板的道路,榕樹,趙永晝一路行來,只餘下一串腳印,一個人都未曾遇見。世界銀裝素裹,一片寂靜。

趙永晝能聽見自己腳踩在積雪上所產生的那種細微破碎聲,他每走一步,心都會沉澱幾分。

然後,他聽到不遠處的清池邊上傳來的歡笑聲。

清池裏原本被凍住的冰面裂開幾條口子,遠遠望去,一片銀晃晃的。院子裏有幾株梅花,在這冰天雪地中,傲然凌寒而開。

一個青年站在梅樹下,披着白袍,黑色的長發披散下來垂在腰間,手中拈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正在對不遠處樓閣上的人歡呼跳躍。身姿輕盈靈動,宛如精靈。

“老師,快來這裏,梅花好漂亮啊!”容月沖樓閣上的人喊道。

似乎是目的達到了,樓閣上的人正在往這邊走。容月趕緊沖地上正在將花朵撿進布袋子裏的僕人揮手,“快走快走,誒,東西給我。”

容月拿過布袋,抖了抖,裏面全是梅花,白色的紅色的,煞是好看。他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僕人退下的時候,撞到一個人,發出了聲音。

“怎麼啦……”容月不耐煩的轉過身,然後他看到了站在那裏的趙永晝。

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散了,對僕人道:“去,讓老師帶幾個影衛過來。”

僕人匆匆離去。

趙永晝:“為了找殿下,京城都快被翻個底朝天了,您倒在這裏賞雪觀梅啊。您可知道昨夜有多少人難以成眠么。”

容月哂然一笑,“哼,難以成眠的,不就是你們這一群亂臣賊子么。怎麼,本宮瞧你這黑眼圈挺重的,昨晚上怕是睡的不好吧?”

趙永晝:“殿下是大榮的未來,身為大榮軍人,臣自然時時刻刻關心着殿下的安慰,難以成眠也是人之常情,是臣對殿下的擔憂之情。”

能面色如常的說出這麼幾句話,趙永晝也是挺佩服自己的。更別說容月聽了,那噁心之情溢於言表。

容月:“哦?那麼你現在到這兒來,也是關心本宮?”

趙永晝:“臣奉皇上之命,特意來接殿下回宮的。”

容月冷笑:“皇上?你奉哪個皇上的命?”

身後隱約傳來腳步聲,近了。

趙永晝彎了彎唇,“殿下若是現在不跟臣回宮,只怕永遠也回不去了。”

容月冷哼:“聽你這意思,本宮即使跟你回去,也是被你們軟禁起來,若是不回去,你就要當場殺了本宮么?”

趙永晝:“不敢。”

腳步聲停在咫尺,身後響起封不染清冽的聲音,在這寒冬里,宛如一柄利劍,刺破冰雪。

“月兒,沒事吧?”

容月眼裏露出喜色,看着趙永晝,道:“老師,你來得正好,這裏有一個亂臣賊子,你幫我處置了他。你知道怎麼處置亂臣賊子吧?父皇的那份密旨,我給你看了的。輕則五馬分屍,重則凌遲處死。老師,你說眼前這人,是該怎麼死呢?”

封不染平靜道:“白弗生犯上作亂,罪不容誅,該當凌遲。”

容月看着趙永晝的眼裏滿是得意挑釁之色:“那老師還不動手?”

身後沉默了片刻,然後趙永晝聽到封不染說:“臣,遵旨。”

長劍出鞘,發出一聲清嘯。

趙永晝並未轉身,握着劍鞘擋住了右側后刺來的劍,眼睛盯着容月,冷笑道::“想要處置亂臣賊子,等真正當了皇帝再說吧。”

下一刻,一道凌厲的劍風貼着他的耳朵劃過來,趙永晝迅速的出劍,堪堪避開。同時側頭,對上一雙漆黑深邃的眸。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與他對視。

封不染的眼中並沒有想像之中的冰冷,只是表面上浮着一層冰寒,但是趙永晝能看到,那下面涌動着湍急暗流。

你如今再也騙不了我了。趙永晝不禁有些苦澀之中的歡愉。

微微皺起的眉間是藏着憐惜的疼痛,而那雙總是平淡的眼睛裏,此刻卻是任誰也看得出的柔情。然而這柔情卻是伴着凌厲劍氣,殺勢逼人。

趙永晝不得不全力應戰,說起來這算是他與封不染此生第一次這般正面交鋒,想來,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此生唯一,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趙永晝曾經想過,會否有一天他與封不染執劍相立。他也曾問過他,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與對方為敵,你會不會殺了我。

封不染當時的回答是什麼?他記不清了。可能是當時沒太認真,並沒有真正設想過這個局面。可能是事情太多,忘了。可能,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麼快到來。

他還沒做好準備,就要與他互相廝殺。此生唯一,他躲避了這麼多天,終究是逃不過的。

封不染的劍劃過來,趙永晝後仰躲開,十分危險。

“你走神了。”兩人翻轉,他在下,封不染在上,看着他的眼睛說道。

趙永晝凝神再戰,這時封不染託了一把他的腰,趙永晝藉著力翻轉到上面,兩人的劍氣攪動着地上的雪亂飛。

漫天雪花與刀劍亂舞中,趙永晝只能依稀分辨出封不染素白衣袍上綉着天藍雲朵,如墨青絲散亂迷醉,和着三千成雪,美若謫仙。

這就是他此生摯愛之人,多麼美好啊。

趙永晝的眼角滑下淚痕。

“不拼盡全力,你是無法殺了我的。”封不染在他耳邊說道。

下一刻,趙永晝被甩飛出去,身子撞在梅樹上又落在地上,灑落一樹艷紅的梅花,落在他黑色的鎧甲上。

昨天的傷口又裂開了,趙永晝在戰場上久經風雨,可是這會兒,他竟覺得難以承受。

他抬起頭望着不遠處的封不染,對上那雙擔憂的眼睛時,幾乎就想放棄了。

我們,可不可以不打了?

不行。

他看到封不染眼裏隱忍的堅決,他們必須走下去,無路可走,別無他法。

趙永晝吐出一口血,劍撐在雪地上,慢慢站起來。

這雪讓他想起了去年他們在巨瀾的那會兒,巨瀾的北國比這裏更冷,更可怕。那個冬天,漫天大雪,天寒地凍。北國之境裏,鳥獸絕跡。

他曾一度覺得自己熬不過,他一定會死在巨瀾,死在遙遠的異國他鄉。

那個冬天死了很多人,那場戰爭死了很多人。

那麼這個冬天呢?在刀劍亂舞中,趙永晝不得不一次次的回憶初衷,來堅定他每一次對封不染揮出的劍都足夠有力。

為什麼他們走的如此艱難?皇權之路,黃泉之路。有無數人奔在這條路上,而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不,這理由如此蒼白。

他只是想用他的方法守護,但如今要與摯愛自相殘殺,這樣的守護,真的是對的么?

封不染的眼睛似乎在告訴他,別無他法。

他着戰袍,他着白衣,廝殺到最後,梅雪紛飛中,早已分不清地上的血是誰的。

容月站在遠遠的看着,從最初的看戲心情,到了後來的震驚,戰慄。

不可置信。

梅花和雪的簾幕終於還是落下了。趙永晝狼狽的咳着血,有什麼阻滯了他的行動。

隨後他意識到,是他手中的劍。

他抬起頭,封不染背抵在梅樹下,梅花落在他的肩上,有紅色的,也有白色的,而最美的那一朵,則綻放在封不染的唇邊。

笑顏如花。

他似乎聽見他嘆了一口氣,似無奈,似寵溺。

“你贏了,不夜。”

趙永晝鬆開握着劍的手,顫抖着後退了兩步。

封不染說,“不要離開我太遠啊。”

趙永晝哭出聲來,“不……”

“過來,近一點,讓我看看你。”

趙永晝搖搖欲墜的走近,然而那劍釘在封不染的胸膛,他想要擁抱他,卻無法靠近。

他於是跪在地上,跪在他腳下,抱着他的身體,將頭貼在封不染的腿上,失聲痛哭起來。

封不染唇邊含着笑,抬手撫摸趙永晝的頭髮。

“把頭抬起來啊。”

趙永晝瘋狂的搖着頭,“對不起,對不起!”

“蠢貨……”封不染笑罵,唇邊溢出一絲血跡。

容月完全被這一幕驚瘋了,他捂着唇,後退着坐到地上。騙人的吧!眼前的一切,都是騙人的吧!他看向旁邊的影衛,顫聲命令道:“你們,還不去把白弗生殺了,快去啊!”

然而影衛都沒有動,只是遠遠的立着,彷彿木頭人一樣。

容月搖着頭,“瘋了,全都瘋了。”

封不染從腰間的束袋裏取出一塊令牌,塞到完全失控的趙永晝手中。

最後摸了摸趙永晝的耳朵,慢慢閉上了眼睛。

當白先桀和封尋封嵐印帶着兵衝進來的時候,所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四個影衛統統跪在地上,而容月太子瘋了一般的抓着自己的頭髮嘴裏喊着‘騙人騙人老師才不會死’這樣的話。

雪地凌亂,血跡靡靡,封不染背靠着梅樹上,胸前釘着一把劍,微微垂着頭,青絲亂舞,混着空中仍舊紛灑的梅花,看不清容顏。

後來封尋回想起來,雖然自小就覺得叔父的容貌高出塵寰數十萬里驚為天人,但細細想來,還是那次被釘在梅樹上的叔父最美。

簡直美的不是人,美的攝人心魄,驚天地泣鬼神。

以至於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淚眼朦朧,潸然淚下。

以前的封不染像仙,無情無欲,涼薄如水;而被釘在梅樹上的封不染像妖,像鬼,白衣染血,黑髮翻飛。

雖然看不見,但也知道封不染是笑着的。

為了愛一個人,從仙到人,從人到鬼。如此傾盡全力,毀滅三生,令旁觀者為之恐懼。

封尋做不到這樣,一輩子也做不到。

他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青年,心裏卻明白,即使封不染真的死了,那人也不會將目光移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

皇城裏的這場戰鬥,已迅猛之勢拉進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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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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