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Chapter 7

漢尼拔和一個身穿希臘式簡陋長袍的白須老者站在薩拉丁學院外山麓處的一塊石台上,仰望着來自帕拉丁山的紅色暮光。

紅色暮光中的的萬神廟,莊嚴而寧靜。

幾百年來,帕拉丁山腳下的這座偉大學院裏,走出過許多思想足以影響後世的思想家和哲學家。

“競技場毀滅的時候,羅馬就會毀滅,同時也是世界毀滅的時候。我的孩子,你該走了。為了你的信念,也為了你的責任。”

說話的這位白須老者名叫庫萊奧。元老院的首席元老,也是薩拉丁學院的老師。

漢尼拔的視線從夕陽中的神廟上收回,看向面前的這個老者。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遲疑。漢尼拔,你有什麼疑問嗎?”庫萊奧微笑問道。

“是的,老師,很久之前,我就有疑問了。但是就在今天,當我得知元老院做出了對烏爾比亞軍團屠殺卡狄俘虜無罪的判決后,我感到更加迷茫,”漢尼拔說道,“是您把我帶到這所學院,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哲學、法律。也是您讓我明白自己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我甚至願意奉上我的生命。”

“那麼,你為什麼感到迷茫?”

“從我十五歲開始,我已為羅馬征戰了十五年。五萬三千六百零八,這是這十幾年中,我成為統帥后,軍團里所有死去的戰士人數,這個數目以後還會增加。這些戰士,有的死於多瑙河邊,有的死於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有的死於不列顛海峽。就在不久之前,當我帶着五千名士兵來到黑森林作戰的時候,我的軍團里,剩下的那幾萬名戰士還在達基亞的河畔,隨時準備下一場的戰鬥。我曾經堅信不疑。我和我的士兵們所做的一切犧牲,都是為了羅馬的未來。但是現在,我感到迷茫,甚至感到孤單。羅馬是否真的有未來,我和我的士兵們所做的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

庫萊奧深邃的眼睛凝視着漢尼拔:“我的孩子,要知道,在元老院裏,包括我在內,還是有許多元老反對屠殺戰俘和平民的。”

“但是贊成的人更多,所以它通過了,”漢尼拔扭頭,望向卧在遠處山腰上的黃金宮。黃金宮的穹頂在落日餘暉中,顯得更加金碧輝煌。

“就連我的兄長提圖斯,他最後也選擇了沉默。”

他的聲音低沉。

“提圖斯會是一個仁君。”

“是的,我從不質疑這一點。”

“我的孩子,你多大了?”

“30。”

“是啊,一眨眼,你也已經30歲了。我還記得你的父親,二十年前的達索總督。他是我見過的最令人敬佩的男人。堅定、慷慨、勇敢、無畏。他明明可以棄城而生,卻選擇和達索城的軍民一道最後戰死。”

庫萊奧嘆息一聲。

“人通常只能活到40歲,到50歲就不多,象我這樣能活到60歲的,更是稀少。我的孩子,即便你能活到60歲,你的生命也已經過去了一半。我們無法象天上眾神那樣獲得永恆的存在,羅馬卻是一座永恆之城。在有限的生命時光里,如果不為自己的信念去堅持到底,又怎麼知道它究竟是否可以成真?”

漢尼拔凝視着庫萊奧說道:“老師,但願我的堅持,到了最後會被證明是有意義的。我的士兵應該快出城了。我要走了。下次回來時,我再來聆聽您的教誨。”

他單手握拳放在胸口,朝庫萊奧致禮之後,轉身離去。

庫萊奧注視着他在暮光中的背影,雙眼深邃,神色寂寂,口中喃喃說道:“我的孩子,羅馬的理想國需要你去堅持到底。”

————

深夜,漢尼拔騎馬終於追上行軍隊伍,抵達駐紮營地的時候,看見指派給那個隨軍女人的少年朱魯斯跑了過來。

“將軍!”少年朝他行禮,“您來了!那個女人傍晚時說要見你,有非常重要的事!”

漢尼拔下馬,和前來迎接他的一個副將正在說話,朱魯斯以為他沒聽到,又重複一遍,最後加了一句:“她很急!真的很急!”

漢尼拔停下,扭頭看了眼朱魯斯。

亞美尼亞少年終於覺察到自己的不對,訕訕往後退了一步,“……她看起來,真的有急事……”

“知道了。”漢尼拔說道。

聽副將彙報完關於隨軍補給的報告后,漢尼拔看了眼遠處。

篝火閃動光中,那座單獨支起的簡陋帳篷,顯得非常醒目。

漢尼拔猶豫了下,終於朝那頂帳篷走了過去。

其實幾天前,他就從奧拉那裏知道她想見自己的事。只是一直沒加以回應。

除了忙碌之外,潛意識裏,他似乎有點不想面對她把自己當成劊子手時投來的厭惡目光。

斗獸場上的她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除了她的美貌,她不遜於戰士的身手、她和黑女人合作對敵的智慧,她跪在死去同伴身邊落淚時的悲傷,她獨自面對猛獸時的不屈和沉着,以及最後,滿身是血的她分明下一秒就要倒下了,卻依然筆直站着的那個孤單身影。

那天他之所以投射標槍從獅口下救她,接着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除了向圖密善解釋的那個理由,內心深處,或許未嘗不是沒有半點別的什麼緣由?

這讓他對自己生出了點質疑。

所以他忍着,一直沒去見她。

但現在,亞美尼亞少年帶來的話,卻讓他原本堅定的心志變得有點搖擺起來。

或許她真的有什麼急事呢?

他對自己這樣說道。

————

漢尼拔走到帳篷前,停了幾秒。

門帘縫隙處透出些微光,表示裏頭的燈還亮着,她沒睡。

他掀開簾進去。

她正坐在一張簡陋的行軍睡毯上,低頭用齒咬住衣角邊緣不讓它掉落,抬手縛着纏在胸前傷處的一塊布條。

布條長度不夠。阿佳妮之前已經裹了好幾次,但很快就鬆脫下來,導致左邊胸口傷處的肌膚直接和身上的粗麻布衣服摩擦,感覺有點刺痛。所以剛才她又試着再一次裹傷,加上漢尼拔久等不出現,情緒正有點沮喪,胸口露在外的肌膚忽然感到一涼,身畔油燈的火苗開始搖曳。

阿佳妮抬頭,看見漢尼拔毫無預兆地進來了,一愣,等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自己只用一塊紗布隨意擋着的胸前,急忙鬆開牙齒,放下衣服。

漢尼拔的視線已經抬高,改落到她的臉上。

“朱魯斯說你要見我。什麼事?”他問道,語氣很平淡。

阿佳妮想站起來時,聽見他又說道:“不必站起來了,就這麼說吧。”

她順從,抬眼望着他,試探着說道:“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他沒說話,依舊錶情平淡地看着她。

“幫我去找一個人,”阿佳妮見他沒一口拒絕,繼續道,“一個小女孩,就是之前在競技場救了我一命最後死去的那個女人。她在臨死前囑託我,我答應了他,一定要幫她找到她的女兒,把她送到她父親身邊去。”

漢尼拔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詫異的表情。

“我能理解你的這個動機,並且也欣賞你的動機。但你似乎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並且,容我提醒你,我的軍隊現在在開往麥西亞的路上。你覺得這種時候我會有空去照顧你的這種所謂請求?”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該對你提這種請求,所以這也僅僅只是一個請求!”阿佳妮說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答應。你也知道的,一個異族的小女孩,無父無母,隨時就有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死掉!”

“如果這就是你要見我的理由,抱歉,等你重獲自由的時候,你再去做這件事吧。”

他說完,掉頭要走。

阿佳妮站了起來,“如果那個孩子不僅僅只是一個黑奴母親的孩子,她的父親還是一個為羅馬而戰的戰士呢!”

漢尼拔遲疑了下。

阿佳妮忍着腿上的傷痛,走了過去,擋在他的面前。

“瑪卡告訴我,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在三年前被征入米涅維亞軍團后就杳無音信。所以她才帶着女兒來到了羅馬。你可以不理會我的請求,但是那個女孩的父親是個羅馬戰士,他在為了羅馬而戰鬥。看在她父親的份上,你難道不應該表達你的仁慈之心嗎?”

“求求你了,將軍,幫我這個忙吧——”

她的眼睛凝視着他,聲音充滿了懇求。

漢尼拔看她片刻,眉頭再次微微皺了皺。但總算停了腳步。沉吟片刻后,問道:“她叫什麼,在哪裏?”

阿佳妮鬆了口氣。這應該表示他答應了下來。

只要他肯幫忙,絕對會比自己更容易找到她想找的人。

“她叫馬妮亞,八歲。一年前瑪卡和她分開的時候,她在羅馬城外一個叫阿希那的村子裏生活!”

“我會派人去尋訪那個小女孩的下落。有消息會告訴你。”他朝外走去。

“謝謝你!”阿佳妮對着他背影說道。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我答應不是因為你。象你說的,在為一個正為羅馬而戰的戰士。所以不必向我道謝。”

他說完,撩簾離去。

帳篷里剩下阿佳妮一個人。

因為他的到來而搖曳不停的油燈火苗也漸漸靜止了下來。

阿佳妮慢慢呼出一口氣,扶着傷還沒痊癒的一側大腿,回到毯子上,慢慢坐下去。對着火苗發了片刻的呆后,正準備吹了燈火躺下去,門口傳來動靜。

是他去而復返?

她微微緊張,急忙坐直身體時,聽見那個亞美尼亞少年的聲音在帳門外響了起來:“阿佳妮,是我。我給你送了一卷新的裹傷布。”

阿佳妮愣了下,隨即說道:“謝謝。放在帳門口就行。我自己來拿。”

“好的。”

窸窣腳步聲消失后,阿佳妮再次起身來到帳篷口,撩開簾,看見地上放了一卷亞麻細布。撿了起來后,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幾眼。

曠野漆黑。遠處只有幾點跳動的篝火和守夜士兵來回走動的身影輪廓。頭頂的深藍星空佈滿繁星,深邃安靜得就像一個夢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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