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羅馬皇帝提圖斯注視着筆直站在競技場黃沙地里的阿佳妮。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少見的美人。即便現在她披頭散髮,臉上身上沾滿了血跡污痕,依然還是無法掩蓋住她身上帶着的那種令男人為之心旌動搖的女性之美——自然,如果不是這麼出眾,他的弟弟圖密善也不可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了令一個女人屈服而使出這種在他看來顯得下作的手段,甚至就在角斗開始前,他還無視邊上在座幾個元老院元老的不贊同表情,親自下場勸說試圖令她最後屈服。
但現在,令提圖斯盯着她看的原因,倒不是僅僅只驚訝於她傳說中的驚人美貌和她表現出來的不屈勇氣,而是她居然能夠在剛才的那場廝殺中倖存,成為最後站在這裏的勝利者。
剛才的角斗一開始,他的目光就情不自禁被她吸引。
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坐在這個台上的所有人,包括漢尼拔,應該也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此前聽聞過,這個卡狄部落的酋長女兒是個女戰士。但怎麼也沒想到,這樣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竟然擁有這樣驚人的爆發力和格鬥力。和只知道蠻狠砍殺的女決鬥士相比,她的近身攻擊和防守是如此出色。動作簡潔,卻極具殺傷力,有些巧妙之處,甚至是他前所未見。
她根本不像來自異族的野蠻人。她的表現,甚至能和帝*團里的勇士相較高下。
這個異族女人,彷彿一團照亮了競技場的明亮火焰,足以引發男人的征服*。
她贏了這場角斗。
如果他不想破壞羅馬帝國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競技場規則,他就必須賜予她作為勝利者的獎賞。
提圖斯沉吟不決的時候,看台上發出一陣呼嘯聲,催促他做出決定。
毫無疑問,羅馬人天性冷酷,所以才會發明出斗獸這種毫無人性的公共娛樂。但也如前文所提,這是一個把公平競技視為榮譽的民族。
這個異族公主,已經徹底征服了看台上的觀眾,尤其是男性觀眾。
見元首遲遲沒有開口,男人們開始喧囂,起鬨。
提圖斯很快做了決定——順應民意,總是沒有錯的。
他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看台上的呼嘯聲漸漸停止。
“女人,你贏得了這場角斗的勝利,按照神聖羅馬法律,你也就獲得了選擇一個新主人,從而讓他帶你離開這裏的機會。現在,你可以選擇在座的任何一個羅馬公民成為你的新主人。”
提圖斯清楚地說出了這句話。
看台上再次發出近乎瘋狂的嘈雜起鬨聲。
許多男人再次離開座位,跑到看台最前面,興奮地用力拍打護欄,朝阿佳妮的方向大聲呼喊,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阿佳妮的目光,從坐在高高看台上的那一排男人們身上掠過。
幾個身穿紫邊伽羅袍,一臉鬍鬚的元老院元老們,滿臉敵意地看着自己。
提圖斯表情莊嚴,正如一個元首該有的樣子。
圖密善目光陰冷,表情有點扭曲。
還有那個羅馬將軍,他對這一切彷彿並不太關心,神情冷峻。。
阿佳妮的目光,轉而投向普通觀眾席。
無數的男人,此刻彷彿蠕蟲般地密密擠在看台前,朝着自己喊叫着,跳躍着,雙眼放射出近乎狂熱的興奮光芒。
倘若憑空獲得象自己這樣一個女奴,應該是個足夠值得誇耀的虛榮吧?
阿佳妮的目光掠過這些人,最後落到靠自己最近,看起來也最顯眼的一個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四十多歲,樣貌粗陋,正惡狠狠推開近旁的幾個人,搶了個有利位置后,朝阿佳妮放聲大吼。
阿佳妮迅速做了決定。
她抬手,指着這個男人。
看台慢慢地靜寂下來,附近的人看向阿佳妮所指的方向,等看清那個男人的樣子后,羨、妒、驚、訝,各種表情輪番閃現。
提圖斯也有點詫異。
圖密善微微眯了眯眼。
就連漢尼拔,在看到阿佳妮所選的那個男人後,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掠過一絲訝色。
“這個人?”
監察官顯得有點遲疑,和阿佳妮確認。
“是的。”阿佳妮平靜地說道。
那個男人起先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等確定真的是自己后,歡呼跳躍着,從看台上一躍而下,跑到阿佳妮和監察官的身旁,朝貴賓台鞠躬,報上自己的名字,貪婪地盯着阿佳妮,眼睛裏放出狂喜的光芒。
今天一定是眾神同在日,憑空竟讓他得到這樣的好運氣。
這樣一個絕色女奴,等到他不想要的時候,拿去賣,至少能賣到兩百個奧雷金幣的價錢!
阿佳妮神色漠然,任由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她心裏非常清楚,因為前身留下的這個身份,註定她不可能有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奴隸那樣的安穩生活。
現在她只需要一個能帶自己離開這裏的人,而不是要找一個能夠善待自己的主人。
她更清楚,除非她死去,否則,那個此刻坐在高高看台上的名叫圖密善的男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
也就是說,被自己選中,對於那個“羅馬公民”來說,其實未必意味着什麼好運。
她選擇了這個自稱馬尼烏斯的人。
是的,這對他來說,確實有點不公平。
他或許確實象他表現得那樣並非善類,但未必就該死。
但現在,因為她必須要選一個人,所以她憑直覺,選了這個名叫馬尼烏斯的人。
只怪他運氣不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這麼簡單。
這個嶄新的世界,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讓她迅速變得冷硬無情。
就像瑪卡,還有那些剛剛用各種醜陋姿態死去的女人們,她們當中,又有誰是必須該死的?
但她們都死了。死的價值,僅僅就是為了滿足看台上看客們的感官刺激而已——
“你確定,選擇馬尼烏斯為你的新主人嗎?”
到了最後,連提圖斯也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的。”阿佳妮說道,語氣依然平靜。
提圖斯看向監察官,“那麼,讓他帶着這個女奴下去吧。她已經屬於他了。”
“偉大的羅馬元首萬歲!”
馬尼烏斯喜不自禁,朝提圖斯喊完口號表達感激之情后,正要領着阿佳妮離開,圖密善忽然起身離開位置,站到了看台前。
“馬尼烏斯,我想借你的這個女奴一用,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馬尼烏斯一愣過後,朝對方謙卑地鞠躬,“願意聽從圖密善大人的吩咐。”
圖密善盯着阿佳妮,露出一絲殘忍的笑容:“很好。今天的競技十分精彩,大家必定都還意猶未盡。我有個想法。你的這個女奴英勇善戰,讓她和野獸再進行一場競技,以此作為今天日曜節競技的最後助興,你覺得怎麼樣?”
馬尼烏斯愣了。
他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
“你放心,如果她被野獸咬死,或者不幸,被撕掉半張麵皮,我會賠你五百個金幣!”
馬尼烏斯立刻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大人,我一切都聽您的安排!”
圖密善轉身,“皇帝陛下,您應該不會反對我的這個提議吧?”
提圖斯略微躊躇,看了眼身側的漢尼拔。見他微微蹙眉,但並沒表露出什麼明顯反對的意思,想了下,於是說道:“既然她的主人同意了,我自然不會反對。”
“感謝您的允許。”
圖密善示意監察官去安排出場的野獸,盯着阿佳妮。
那雙灰黑色的眼睛裏,閃動着冷酷而殘忍的暗芒。
監察官大聲宣佈這個臨時增加的競技項目時,全場嘩然。
……
圓形場地中央,站着阿佳妮一個人握劍的背影。
在巨大競技場和兩萬觀眾發出的聲浪襯托下,此刻的她顯得如此渺小而孤單。
她承認,自己還是低估了圖密善的睚眥殘忍。
她原本以為,他會在以後伺機報復。卻沒想到,就在今天,他就不允許自己活着離開這個競技場了。
現在,她將獨自面對一頭猛獸,而且,還是在受傷流血、體力不支的情況下。
以她的力量,想要殺死一頭猛獸,機會微乎其微。
————
阿佳妮從幾乎已經襤褸成條的衣擺上撕下一截布條,將自己那頭因為之前搏鬥而散下的長發重新緊緊縛住后,閉目,在耳畔如雷般的觀眾呼聲中,緩緩抬臉,面向頭頂這片兩千年前的蒼穹,深深呼吸一口帶着羅馬獨特氣息的空氣。
這一刻,她沒有任何的恐懼之感。片刻前的那場廝殺,已經令她徹底喪失了對死亡的恐懼能力。
她會盡量繼續求生。
但她也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耳畔的呼嘯聲變得更加猛烈。
她睜開眼睛,看見一頭棕色的雄獅被馴獸師從鐵籠里放了出來,朝着自己緩緩走了過來。
這是頭已經餓了兩天的獅子。
染了血的黃沙地已被翻過一遍,但空氣里,卻依然流動着熾熱而新鮮的血腥味。
獅子被血腥刺激,迅速激發出捕獲獵物的衝動,朝着場中它唯一能夠靠近的獵物走來。
阿佳妮手中緊緊握劍,慢慢地往後退。
獅子很快失去了耐心,朝着阿佳妮跑來,到了近前,撲了過來。
阿佳妮猛地朝側旁翻滾,才剛避開獅子的第一撲,它已迅速轉身,繼續發動第二次攻擊。
阿佳妮全身繃緊,緊緊盯着獅子,在它再次縱身的前一刻,再次往側旁閃避。
但她還是比不過一隻飢餓獅子捕食獵物時展現出來的驚人速度。
在往邊上翻滾躲避的時候,身上已經破碎的盔甲根本不足以抵擋獅子的利爪。她彷彿聽到皮肉被撕開的輕微嗤啦聲,跟着,後背一陣劇痛傳來。
她用盡全力,繼續迅速翻滾,終於躲過了這致命的一爪。
兩次都撲空,獅子停下來后,第三次撲了過來。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這一次,阿佳妮算準獅子縱身一躍的短暫時機,再次往側旁閃避,躲過它利爪的同時,趁它還沒站定發動第四次撲擊的機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從后縱身躍上獅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揚起手中的短劍,刺向獅子顱頂。
但是,她竟然錯過了這唯一一個有可能自救的機會。
劍尖沒有成功刺入獅子的顱腦。
不過只插入了個頭,就再也無法深入了。
她發現自己握劍的手腕,竟然在不停地顫抖。
這是體力到了極限的標誌。
疼痛的獅子狂吼,猛地將背上的阿佳妮甩開。
阿佳妮被甩出去七八米遠,重重摔在了地上。
剛才的那最後一擊,已經用盡了她最後的全部力量。
現在她胸口氣血翻湧,耳邊嗡嗡作響。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獅子朝自己撲來,甚至連爬起來躲避的力氣也沒有了。
耳畔響徹着看台觀眾發出的驚呼之聲。
阿佳妮閉上眼睛,等待猛獸的利爪尖牙刺入自己身體時,頭頂突然掠過一陣突如其來的呼呼風聲,跟着,傳來“噗”的彷彿銳物深插入肉的聲音。
阿佳妮聽到雄獅發出一聲吼叫。
這吼聲非常近,近得就像在她耳畔,震得她耳鼓跟着轟鳴,頭暈目眩。
幾乎就在同時,她身上一重,獅子已經撲到了她的身上。
彷彿一座小山突然壓下,整張臉被一團毛髮覆蓋,鼻息里滿是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看台上原本震天的喊聲突然消失,彷彿被什麼掐斷了一樣。
等待中的尖牙利爪也沒有刺入她的肌膚。
壓住她的那頭獅子彷彿喝醉了酒,在她身上扭動痙攣幾下后,竟然漸漸靜止了下來。
阿佳妮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只明白一件事。
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一定出了什麼意外。
否則,這隻飢餓加受傷暴怒的獅子絕對不會只這樣壓住自己不動。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有雜亂腳步聲靠近,有人抬走獅子,壓力驟然消失,她立刻睜開眼睛,這才看見一支羅馬軍中標準配備的鐵頭標槍準確無誤地插入了獅子額頭的眉心位置,從腦後貫穿而出。
除了劫後餘生的那種大荒之感,就剩茫然。
在這個人命真正輕賤於螻蟻的殘酷競技場裏,誰有能力,又會在那樣的關頭,冒着得罪圖密善的風險,投出這樣一支救了她命的標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