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的開始
“阿婉,過來。”
那個人的聲音很動聽。
“阿婉,還冷嗎?”
那個人的懷抱很溫暖。
“阿婉,睡吧。”
很長一段時間,她只有在蜷縮在他懷中時,才能獲得安眠。每次被拉扯進夢鄉前,她都能聽到他綿綿密密的呢喃聲和低低沉沉的呼吸聲,它們鋪天蓋地地將她纏繞鎖緊,將煩躁、恐懼等一切負面情感完全隔離開來,為她創造出了一個絕對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安全所。
他一直這樣包容她,她卻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直到失去才……
“阿婉……”
他費力地朝她抬起手,鮮血“汩汩”地從他身上流下,染濕了大片大片的衣服以及……
“啊!”
阮婉尖叫一聲,從床上跳坐了起來。她手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冷汗淋漓中,才想起了自己已經重生的事實。以及,距離再次見到那個人,還有6年。
真好,還能再見他。
光是想到這件事,就讓她的情緒重新獲得了安定。激|烈的心跳,也漸漸回復到了正常的節拍。
就在此時,門被“嘟嘟”地叩響了,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小婉,是你在叫嗎?”
阮婉一聽到這聲音,連忙跳下床跑到門口,一把將木門拉開,門口果不其然正站着一位頭髮蒼白的老人。她一句“外婆”還沒來得及喊出口,老人已急急地伸出手,抓住她肩頭從上到下仔細地看了遍,確定沒事後才露出了個慈祥的笑容,瞭然地說:“小婉,又做噩夢了吧?”
反覆確定了無數次的事實,在這一刻再次獲得了確定——外婆還活着。
除了他外,只有外婆對她最好。
發現自己重生回來的那天,她情緒激動之下,抱着外婆的腰聲嘶力竭地哭了個痛快。她是痛快了,外婆卻被她嚇得夠嗆,所以這幾天但凡她稍有什麼不對,她就會出現在她身邊。
比如此刻。
阮婉看着只穿着一件單薄睡衣和一隻拖鞋就急急跑來的老人,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奪眶而出。她才吸了口氣,就被老人一把捏住了鼻子,後者笑着說出了首家鄉小調:“傻囡囡,哭鼻子,老鼠……”
“外婆!”被這麼一打岔,阮婉當真是哭意全無,她“反客為主”地伸出手抓住外婆的手,將它從自己鼻子上扯落,然後握着它朝外婆的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數落,“大半夜的不穿外套不穿鞋,你是想感冒吧?”
很快,外婆被她扯回了床上坐好,阮婉蹲下|身摸了下外婆的腳,冰涼冰涼的。老人氣血本身就不足,再加上天氣冷,晚上很難睡暖。阮婉的心被愧疚淹沒了,她抿緊唇,暗罵自己怎麼剛剛意識到呢?明明決定從今往後要好好照顧外婆,卻居然會忽視這麼明顯的事情。
“小婉。”
阮婉抬起頭,只見外婆微笑着將一條披肩裹在她肩頭:“你還說我,自己還不是一樣。”
阮婉不服氣地說:“至少我沒只穿一隻鞋。”
“是,是,我們家小婉最厲害了,知道要穿兩隻鞋。”外婆笑眯眯地回答說。
“……”重活一遍,阮婉突然發現自家外婆居然是個腹黑,頗有點累不愛。不過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站起身說,“我去倒點水給你泡泡腳。”
“不用了。”
“外婆你等等我。”阮婉沒等外婆抓住自己就朝外面跑去,很快就端了一盆洗腳水回來,順帶還把自己房間裏的熱水袋給帶了過來。過程中,她突然就想起了久遠的記憶片段,她現在在用的這隻熱水袋是外婆的——她的那隻突然懷了,外婆就把自己的給了她。至於為什麼沒去買……大概是因為身體。外婆年輕時留下了些病根,每到冬季,尤其是下雨天,身體會不爽利好一陣,根本無法出門。而這樣的外婆,還每天堅持給她洗衣服做飯,重生之前的她卻還總嫌棄外婆做的飯菜不好吃,千方百計地要零花錢出去買零食,實在是……熊啊!
走到門口時,阮婉才想起自己剛才匆忙之間,居然忘記將外婆房間的燈打開。好在屋中倒並不算暗,遠遠一看,同樣披着一條深色披肩的外婆正坐在床上,黑夜中的她,身體瘦削,發色蒼白,歲月在她的臉上無情地留下了滄桑的痕迹,然而,她卻還是那麼優雅,宛若雪后殘梅。即使是最普通的坐着,也別有一番姿態。這也難怪,外婆年輕時是大小姐出身,據說還是本地有名的才女,直到後來,她重生前回來,都還在附近長壽老人的口中聽過外婆的事迹。也直到那時才恍然發覺,原來她一直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這最親的親人,或者說,根本沒有想去了解過。
好在,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婉,你發什麼呆?”
“啊?沒什麼。”阮婉回過神,端着盆走進屋,將兌好的洗腳水放到窗邊的地下,抬起頭說,“外婆,你試試泡腳水。”
“好。”
“燙嗎?”
“不燙。”
“涼嗎?”
“不涼。”外婆愜意地眯起眼,笑着說,“怪不得都說養兒防老,看,我家小婉居然都會倒洗腳水了。”
“……外婆。”
“什麼?”
“我都十二歲了。”
“對,對。”外婆如夢方醒,補充說,“我家十二歲的小婉居然都會倒洗腳水了,真厲害。”
“……”阮婉再次確定,自家外婆果然是個資深腹黑無疑。以及,上輩子她果然是個熊孩子,12歲倒個洗腳水都能是稀罕事。
她無語地將熱水袋塞進外婆被子裏,並且在被攔住之前說道:“外婆,我一個人睡有點冷,你今晚帶我睡下唄。”不這麼說,外婆是無論如何都會不會留下熱水袋的。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外婆明顯地愣了下,隨後,這位老人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說:“囡囡其實不冷,是怕外婆冷。我家小婉真是個好孩子。”
阮婉又覺得鼻子一酸,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將眼淚逼回去。她不是個好孩子,她從來都不是個好孩子,所以外婆死了,他也死了。重來一回,她只希望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為此,她願意努力去做個好孩子,做個好姑娘。
她再次蹲下|身,沉默地用腳巾將外婆的腳擦乾淨,捋下她的褲腿,蓋住那雙細瘦蒼老的小腿。等她收拾完洗腳盆和擦腳布、抱着枕頭回來時,外婆已經坐到了床靠裏面的那一邊。她於是爬上|床,躺下后深吸了口氣,年邁的老人或者將死之人的身上總有股近似於腐朽的味道,據說那是從身體|內部發出的,警示聞到這個味道的所有人——離開的時間就快到了。外婆的身上也有這種味道,淡淡的,不過並不難聞,甚至讓她有些……懷念。
那個時候,緊緊抱着她的他,身體漸漸就泛出了這種味道。味道越來越濃郁,他的體溫越來越低,到最後,他死了。被他保護着的她,卻順利地活了下來。
從此之後,她再也忘不了這種味道。
不過,外婆的味道和他是還是不同的。外婆天性|愛香,又因為年紀大了嗅覺不靈敏,格外熱衷於在衣櫃中放上檀味的熏香,久而久之,她的房間,她的擺設和她的身上都染上了這種味道。重生前的阮婉覺得這味道有點熏人,現在卻只覺得心頭一片安寧。
外婆才一躺下,阮婉就習慣性地縮到她懷裏,而後就感覺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背上輕輕拍打着——上輩子直到初一之前,阮婉其實都是跟外婆一起睡的。升初中那年的暑假,她關係較好的幾個同學都和父母分房睡了,她於是也鬧着要分房。外婆對此是持贊成態度的,沒有提出任何疑議。只是從此之後,她就漸漸和外婆更為生分了。
眼下重生回來,她雖說不打算和外婆生分,卻也沒打算繼續和外婆同房。外婆年紀大了睡眠質量本來就不好,和她一起睡反而會更加睡不好。不過,偶爾來蹭蹭床還是完全可以的。
所以說孩子真好,睡起來總是那麼快。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阮婉已經迷迷糊糊,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等到醒來,又會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