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堂中的眾人都被這陣動靜嚇了一跳,抬眼一望,只見地上倒着一個面色慘白口吐鮮血的女人。那女子一身樓蘭打扮,頭戴白色尖頂氈帽,帽插數支白孔雀翎,衣着清涼,織錦燈籠褲下赤着一雙玉足,眼眸深邃,膚色偏深,艷麗奪人。
大燕是一個文化開放的國家,強盛到極致時曾萬國來朝。一代又一代的女帝憑藉強勢的政治手段與武力,使這個屹立在東土的國度繁盛一時,雖然近年來宦官干政動搖了國本,可就像一個枝繁葉茂了百年的世家,就算要沒落也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盛燕海納百川,以廣闊的胸襟包容了許多異域文化,譬如苗疆,譬如樓蘭。
這個在孔雀河的滋養下蓬勃生長的小國,人傑地靈,最盛產的便是美人。
堂中的男人皆震驚於這西域舞姬的美色,是時,忽聞閣樓上頭傳來一個極其粗獷的男人聲音,嗓門很大,口齒卻不怎麼清晰,語速極快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魏芙微微皺眉,拿手肘子撞了周景夕一下,低聲道,“殿下懂樓蘭語,這人嘰里咕嚕說些什麼呢?”
周景夕端起茶杯卻不喝,半眯了眸子朝閣樓上頭瞥了一眼。那位咆哮的樓蘭男人生得膀大腰粗凶神惡煞,他將手裏拎着的斧子往欄杆上一掄,惡狠狠道:“再敢跑一次,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女人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一雙美眸裏頭滿是驚恐,半晌,她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復抬起手背擦乾嘴角的血漬,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望着那男人央求道:“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樓蘭漢子卻只是冷笑了一聲,嗤道,“老子千里迢迢把你從樓蘭帶到這兒來,明天就是開市的日子,你覺得我可能放了你么?”
聽了這話,女人頓時心如死灰,禁不住掩面哭泣了起來。陣仗越鬧越大,連帶驚動的人也越來越多。二樓的房門間間大開,留宿風沙渡的客人們走了出來,紛紛站在閣樓上看熱鬧。
圍觀的人群絕大多都是來自各處的生意人,一時間,奇裝異服和各種奇怪的方話充斥了整間客棧。他們之中有的從中原來,有的來自西域列國,甚至還有些苗人和韃靼人,這些生意人不遠萬里奔赴風沙渡,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十年一度的沙市。
眼瞧着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那樓蘭人似乎有些懊惱了,他扯着頭巾猶豫了會兒,忽然心一橫,操着一口蹩腳的官話高聲道:“算了!既然大傢伙都出來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開口,周遭議論的人生也便慢慢弱了下去。眾人看向那樓蘭男人,又見他拿斧子指了指樓下的舞姬,說:“我要賣的寶貝就是我的妹子!年方十七,能歌善舞,沒破過身,起價一千兩!還是老規矩,價高者得!”
話音落地,無數淫邪的目光便齊齊往那舞姬身上投了過去,如審度牲口一般在她渾身上下放肆打量。樓蘭少女赤着腳立在大堂中央,玉足雪白,由於長年歌舞,那纖細的手腕腳踝上都繫着鈴鐺,挪動間便有銀鈴輕響。
她心如死灰幾近絕望,滿是淚痕的面容楚楚可憐,哭得雙肩不住顫抖。這副柔弱的模樣愈發激起男人的獸性,一個滿面油光的韃靼男人喊出了價碼:“一千五百兩!”
有人開了頭,男人們的獸血彷彿在剎那間被點燃,喊價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眨眼間便到了三千兩。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魏芙怒不可遏,捏緊了拳頭切齒道,“這個姑娘一看就不是自願的,這群生意人真是禽獸不如!哪有將大活人當貨物買賣的道理!”
她氣得渾身發抖,轉頭看向五公主,卻見周景夕還在自顧自地吃飯,垂着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魏副將皺緊了眉頭,扯了扯五公主的衣袖急切道,“殿下,難道咱們要置之不理么?”
“……”周景夕仍舊沒搭腔,只是面無表情地往嘴裏放進一塊牛肉,用力咀嚼着。
魏芙心頭又是焦急又是困惑,然而沒有公主的命令不敢貿然行動,只好又轉過頭看向大堂中央,卻見好幾個衣飾怪異的男人已經縱身躍了下來。
樓蘭女人嚇得花容失色,光着腳踉蹌後退,身上的銀鈴脆響不停。其中一個獨眼瞎子猛地靠過去,嚇得她一聲尖叫跌坐到了地上。
“老三,怎麼樣?”另一個梳着滿頭辮子的人用韃靼話問。
“不錯不錯,”那瞎子皺着鼻子使勁吸了幾口氣,最後滿面笑容地回頭,點頭道,“那樓蘭人沒說謊,是個處子。”
聽了這個回答,幾個韃靼男人紛紛□□了起來,拿韃靼話交談起來。一人道,“那咱幾個今晚上有福氣了,好些日子沒碰過油腥了。”
一人瞥了他一眼,又道:“你下手還是要知道輕重,上回那個漂亮的中原女人不就讓你給弄死了?這些女人身體太小,經不起折騰。”
污言穢語不絕於耳,藺長澤卻恍若未聞,只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微涼的茶水。他放下茶杯,左手習慣性地摩挲着指上的戒指,目光從周景夕的面上淡淡掠過。
幾個韃靼人放聲大笑起來,一把便將地上不住啼哭的少女扛上了肩頭。閣樓上的樓蘭男人急了,抄着斧子怒道:“不給錢就想要人?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
韃靼人裏頭個子最矮的那個面露不耐,他癟了癟嘴,不甚情願地從懷裏掏出了個東西扔了上去。樓蘭男人伸手一接,卻見掌心裏頭卧着一個通體剔透的小白玉娃娃,雕工精細栩栩如生,甚至連小臉上的酒窩都清晰可見。
“我們拿這個白玉娃娃換你家這個娃娃,成不成交?”
樓蘭大漢藉著火光細細端詳了一番掌心的東西,嘴角漸漸浮開一個笑容,“這買賣我不虧,成了。”
韃靼人們放肆大笑,扛着瘋狂尖叫的少女便往閣樓上走。魏芙心急如焚,她咬咬牙,右手將將摸上佩劍,卻覺一道冷風擦着臉頰劃過去。電光火石之間,一柄閃着冷光的長劍便擋在了幾個韃靼人面前。
“咦?”秦祿一愣,以為自己眼花了,連忙抬起兩手揉眼睛。然而放下雙手朝前一瞧,乖乖,竟然真是五公主!他瞠目結舌,起先還在自己跟前兒的人,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拎着劍跑那兒去了呢!
藺長澤還是品着茶,面上一派意料之中的波瀾不驚,瞳孔裏頭映出那持劍的背影,嘴角緩慢地勾起一絲笑容。
變故突如其來,眾人都始料未及。幾個韃靼人一怔,連那些看完熱鬧準備打道回府的人都愣在了原地,偌大的廳堂霎時鴉雀無聲,甚至包括樓蘭少女的哭聲都戛然而止。
黑衣女子無聲無息地攔在了韃靼人面前,沒人看到她是什麼時候出手,也沒人看到她是如何出手。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擁有這樣一副快如疾風的身法,這個女人必然是個高手中的高手。
好戲似乎剛剛開始,而且比之前的更精彩百倍。
梳着辮子頭的韃靼人朝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周景夕的身上打量了一遭。看五官和服飾,無疑是大燕女人,黑衣黑袍面如冰霜,卻絲毫遮掩不住美艷的容貌。只可惜,這位美人此刻正拿利劍指着他,情形不妙。
“你,讓開。”韃靼人的官話比之前那個樓蘭漢子更難聽,似乎每個發音都使他的舌頭打結。
周景夕冷冷看了這幾人半晌,忽而一笑,撩了袍子將右腿踩在了木梯上,挑眉懶洋洋道,“放下這個妹子,我自然會讓路。”
原來是搶東西的,果然來者不善。幾個韃靼男人霎時惱了,面露凶色道:“我們買的,拿白玉娃娃換的,給你,憑什麼?”
閣樓上的漢子觀望了一陣兒,忽然笑盈盈地開了口,喊道,“你要我這妹妹也可以,出個更高的價--”他指了指韃靼人肩膀上的少女,很乾脆道:“她就給你。”
周景夕面上卻浮起幾分為難的神色,她嘆氣,摸着下巴自言自語道:“白玉娃娃,那可是世間罕見的寶貝,我還真給不出更好的東西來……”說著稍停,她朝幾個面色得意的韃靼人皺了皺眉,“可是這個妹子我要定了,怎麼辦呢?”
韃靼人一愣,她便又輕笑,“其實我們燕人野蠻起來,比你們可怕多了。買不起的東西,只能硬搶。”
話音落地,她手中的天命劍便以風捲殘雲之勢往幾人刺了過去。幾個韃靼男人面色一變,梳辮子頭的將肩上的女人隨手一扔,當即舞着鐵鎚朝周景夕迎了上去。
“芙兒,顧好她!”
魏芙瞅准了空子,連忙上前將那少女帶到了打鬥未波及的地方。她仍舊在哭,通紅的眼眶裏嵌着一雙寶藍色的瞳仁,口齒不清地對魏芙說了聲謝謝。
魏副將拍拍她的肩,沉聲道,“這句話留着對我們家五姑娘說吧,救你人是的她,不是我。”
蠻夷人動起手來不要性命,招招狠辣,打鬥也愈漸激烈。眾人目不轉睛地觀望着,卻見那姑娘以一敵四竟然絲毫不落下風,反而有種在逗弄幾個韃靼人的味道。忽的,那矮個子咬了咬牙,猛地朝她擲出了枚暗器。
周景夕餘光瞥見了,連忙閃身躲過,然而也正是這個空當,幾個韃靼人竟然合力從四方攻向她的面門。她暗道一聲糟糕,急急後退揮劍去擋,千鈞一髮之際,那四人卻驀地渾身一僵,接着口中流出血水,軟軟地倒了下去。
雲霜雲雪面無表情地收起短劍,復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
“……”
周景夕半眯起眼,握着染血的長劍看了一眼雅座的方向。那位廠督仍舊神色自若地飲茶,似乎注意到了那道目光,於是抬起眸子回望。對上她的視線,他端起茶杯遙遙朝她致意,然後學她的樣子挑了挑眉。
胸腔裏頭霎時間一陣氣血翻湧,周景夕咬緊牙關別過頭,一眼都再不願去看那副燈光煌煌下眉目如星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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