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陸?
周景夕俏麗一白,眸中浮起驚詫之色,她蹲身,兩手捉緊了念寒用力搖晃:“陸?你說靈位上的頭個字是陸?你可有看錯?陸什麼?叫什麼?”
她情緒失控,下手也沒了輕重,十指緊緊收攏,念寒纖細的兩條胳膊被箍得發青,不由掙扎着低低痛呼,“很痛呢,快放手……”
“陸什麼?叫陸什麼?”公主仿若未聞,忽然眸光一閃,拽了小包子臉便提步往前,匆忙道:“走,快帶我去,快帶我去暗室!”
小少主畢竟是個孩子,見她這副模樣,心中嚇得不輕,死命奔扯着將胳膊從她的掌心裏抽離,怯生生道:“不用你拉着我,我自己會走……”
五公主面色一沉正要開口,背後卻傳來一道清冷的女聲,涼聲道:“大人罰少主思過,小少主這麼私自跑出來,大人知道了可是要生氣的。”
周景夕手上的動作驟頓,回眸看,廊廡下面容清秀的白衣美人緩步而來。雲霜面色淡漠,走到她跟前俯首見禮,恭謹道,“參見公主殿下。”
鬧了方才那一出,小包子臉被唬住了,見雲霜來了,趕忙邁開小短腿躲到她身後,只露出雙怯生生的眼睛打量周景夕。雲霜伸手將念寒護在後頭,朝周景夕低眉垂首道:“殿下,督主有令,小少主幽閉思過時不可見外客,奴婢要帶少主離去,還望殿下行個方便。”
行個方便?五公主聽了漠然一笑,分明是心裏有鬼欲蓋彌彰吧!這小包子臉才剛說出靈位上的第一個字是陸,這個雲霜便不期而至,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她凜目,側身一步擋在雲霜跟前,沉聲道,“讓你們走可以,你得告訴我,這孩子究竟是什麼人?”
雲霜面色如常,滿眼沉寂中甚至連一絲波瀾也不興起,只平靜道,“小少主是督主的義子。”
她蹙眉,半眯了眸子,視線在雲霜面上審度,寒聲道:“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個,何必同我裝傻呢?”
“奴婢愚鈍,還望殿下指點。”
周景夕勾唇挑起個笑。這丫頭是藺長澤身邊的人,武功高強冰雪聰明,愚鈍?真是笑話,這是一門心思要和她裝傻到底了么?公主垂眸,目光在念寒與雲霜臉上來回掃視,最後沉着嗓子道出一句話:“廠督說,這孩子是故人之子,故人是誰?可是姓陸?”
雲霜不抬眸,只漠然道,“大人的私事,奴婢等是萬萬不敢過問的。殿下若對小少主的身世好奇,何不親自去找督主問個清楚,何必為難奴婢呢。”
“……”她雙臂抱於胸前,吊起一邊嘴角輕哂,“果然什麼樣的主養什麼樣的人,雲霜,你家大人若不是有意瞞我,能說的只怕早便說了。”
“……”雲霜眸中微閃,這回沒有作聲。
周景夕上前幾步,她是瘦高的身量,立在雲霜跟前比她高出半個頭。右手一伸,她的指尖輕輕挑起雲霜的下頷,微俯身欺近那張芙蓉嬌面,貼得極盡,呼出的香氣有意無意地拂過雲霜的耳畔,她道:“這樣,我也不為難你,今日之事你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我陪這孩子去暗室走一趟,一切自能分明。”
公主之尊不可冒犯,她挑她的下頷,她也不敢閃避,只被迫抬了下巴與她對視。雲霜的目光對上她的眼,沉沉道,“督主之命,奴婢不敢違抗。”
五公主凜眸一笑,陰惻惻道,“本將是大燕的公主,你們藺大人都得尊一聲殿下,我的命令你就敢違抗?”
“殿下尊榮,奴婢萬萬不敢輕視。”雲霜的聲音平靜如一汪死水,她眼帘低垂,面上仍舊沒有表情,“只是奴婢誓死效忠督主,還望殿下不要為難奴婢。”
“哦?”她挑眉,收回手臂好整以暇地打量面前的女人。愈是再三阻撓,越說明這些人心中有鬼。今日既然被她撞見了,那她就非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復冷笑道:“若我一定要為難你呢?這暗室,我非去不可呢?”
雲霜道,“那隻能請殿下恕奴婢不恭之罪了。”
周景夕眼中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半眯着眸子徐徐抽出腰間的匕首,拿在手裏把玩擺弄,仰唇輕笑,“素聞廠督身邊的雙生子武功極高,在江湖上都鮮逢敵手。好,那我就陪雲霜姑娘玩玩兒。”
話音方落,只見幽光一閃,五公主手中的短刃便以迅雷之勢刺了過去。念寒是個小機靈鬼兒,見苗頭不對,早便躲到了一旁。他看得心驚肉跳,打眼望,雲霜側身急急避過了五公主一襲,反手從膝蓋的綁腿上抽出一柄短劍,電光火石眼花繚亂,兩人便已經纏鬥在了一起。
夜色寂靜,刀劍兵乓的響動顯得極其刺耳。兩個姑娘交手數回難分高下,周景夕擰眉,不願再同她乾耗,下手的力道驟然又狠又重,殺機畢露。雲霜略有不低,被她手中的短劍逼得節節後退,方此時,不遠處的檐廊下火光乍現,一陣腳步聲大作而至。
“公主手下留情!”
遠遠地,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傳來。周景夕聞言,厲刺的動作稍頓,側目一望,卻見一行着玄色錦衣的廠衛疾步朝着這個方向而來。背後眾人都舉火把,領頭那人面容俊朗身姿英挺,竟是二檔頭任千山。
她挑眉,手腕翻轉將短劍收了回來。
雲霜身上多處已經掛了傷,雲雪見了大吃一驚,趕忙過來攙扶,眉頭深鎖道,“姐姐受傷了?”說完垂眸在她的身上細打量,只見血水從幾處傷口滲出,將雪白的紗衣染得嫣紅。不過萬幸,傷口雖多卻不深,看來公主有意手下留情。
任千山面色大變,上前來厲聲呵斥道:“雲霜,連公主的去路你也敢攔,不想活了么?還不過來向殿下請罪!”
雲霜垂眸,膝蓋一彎伏跪在地,恭聲道:“奴婢該死,請殿下責罰。”
周景夕沒搭腔,任二檔頭復抱了雙拳朝她深揖一禮,末了直起身,賠笑望着她道,“衝撞了殿下,是卑職們罪該萬死。殿下看,如何處置雲霜較為妥當?”
她眸子微抬,視線在任千山面上端詳片刻,未几面上勾起一絲寡淡的笑,“不必了。雲霜姑娘也是照督主的意思辦事,與本將過招,身上又帶了傷,也算小懲大誡。上點葯,好好將養着吧。”
任千山躬身應是,旋即回身看雲霜,壓着嗓子道,“還不謝殿下開恩!”
這副情形,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怎麼回事。任千山責難雲霜是做給她看的,教她不好真的動干戈。公主心知肚明卻也不說破,待雲霜又叩首言謝后,她方側目望向任千山,聲音微涼,“二檔頭辦事果然秉公無私。我要去你們小少主思過的暗室,不知檔頭能否差人引個路?”
任千山拱手,道,“公主有令,卑職等不敢不尊。”說完攤手一比,親自引道,“殿下請。”
這人如此爽利,倒是令周景夕有些詫異。之前雲霜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阻撓她,二檔頭卻這樣乾脆,為什麼呢?
她心中浮起一絲疑慮,不過也不及深思,提步便朝前走去。
夜色下的廠督府安靜得近乎死寂,任千山引五公主前行,雲雪則牽着小少主跟在後頭。四下靜謐,唯有夜訪吹過枯枝的聲音,間或夾雜她高縵履落地的悶響,幽寂得有些可怖。
念寒少主居於南院,暗室是南院中一座極不起眼的耳房。周景夕舉高火把,亮光下,菱花門的紅漆脫落了些許,看上去斑駁陳舊。任千山上前,長臂一伸推開房門,只聽吱嘎一聲,刺耳突兀。
五公主跨過門檻,視線快速在屋子裏掃過一周。這處地方的家當陳設極其簡單,漆黑一片中只有一個光點。她微擰眉,跟在任千山後頭進了內室,目之所及立着一個紅木佛龕,方才的光點原來是佛龕前的一盞長明燈。
燈油似乎不足了,火光微弱得幾近於無。搖晃飄渺的一點,映襯得龕中靈位也跟着晃蕩,莫名的森冷可怖。
“殿下,這就是暗室。”任二檔頭恭聲道。
周景夕微微點頭,舉高了火把在佛龕前駐足。火光照亮靈位,上頭的金漆刻字也變得清晰可見。
“宋?怎麼會……”五公主詫異地瞠大眼,目光在靈位上的七個字上往來數回——宋柏舟,靈位的主人是宋柏舟,沒有陸,不是陸!她大皺其眉,轉頭死死看向小包子臉,“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靈位?可有錯?”
小包子臉伸長小脖子打望了幾眼,怯生生地點頭,“是這個,沒有錯。”
周景夕挫敗地嘆口氣,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認錯字是常有的事,是她太天真,竟然會生出那麼多荒誕詭異的猜想。
心頭一空,彷彿堆滿了的什麼在剎那間又消失無蹤,她面色一沉,失望與難過交織而來,呆立在原地半晌沒有說話。任千山覷她面色,在旁邊試探地開口,“殿下,這靈位可有什麼不妥?”
“……”她疲乏地伸手揉摁眉心,搖頭說沒有,“叨擾檔頭了。”
二檔頭抱拳,誠惶誠恐道,“公主有令,卑職自當赴湯蹈火。”說完側目望了望天色,復又道:“如今天色已晚,卑職送殿下回將軍府吧。”
周景夕嘆了口氣,旋身擺手,“不必了。”說完邁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暗室。
一通鬧騰翻天覆地,最後寥寥收場。西廠諸人垂手恭送,只見公主沒什麼反應,垂着頭隻身一人往府門的方向走,不回頭,不抬眼,面上嗒嗒若失,失魂落魄。
腳步聲漸遠,藺長澤從暗處緩步而出,眼帘微掀,她瘦弱的背影暴露在冷風中,鶴氅翻飛,耳後的烏髮被寒風吹得略微凌亂。渾身上下都透着化不開的悵然,廣袖灌入冷風,竟像要震袖欲飛一般。
轉過一個抱廈,公主的身影徹底丟失在迷茫的夜色里。他收回視線,秦祿從後頭跟上來,將獸耳手爐遞去,復又退至一旁。打眼望,督主的神色倒是如常,只是眼底如築嚴霜,側目朝小少主投去一瞥。
念寒渾身一顫,小腦袋深深埋下去,怯生生喊了句督主義父。
藺長澤沉默看了他片刻,目光微移乜向少主身旁的雲雪,不說話。四下里寂靜無聲,未幾,雲雪驀地便垂首跪了下去,聲音出口,喉頭不穩:“奴婢自知死罪,不求督主開恩,但求督主饒了姐姐。”
“雪兒……”雲霜眼中急急掠過一抹驚惶,屈膝伏地道:“大人,雲雪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她絕沒有任何害大人的心思,求大人放過她,奴婢願代妹妹受過。”
廠督垂眼淡淡看着,語氣出口卻森寒,“上回,你設計引她發現女皇煉藥一事,本督念你跟隨多年,睜隻眼閉隻眼也便算了,你倒無法無天了?”動了肝火,他拿巾櫛掩住口鼻微微咳嗽,秦祿咽了口唾沫,硬着頭皮奉上茶水,廠督卻漠然拂了拂手,語調里有些嘆息的意味,“雲雪,你已不是頭回擅作主張了。”
雲雪自知死罪難逃,也不求饒,只是額頭貼着冰涼的青磚一字一句道,“奴婢不求生路,只求廠督寬恕雲霜。”
雲霜又氣又急,多年曆練出的淡然心性幾乎崩潰瓦解。她們追隨多年,廠督行事如何自然再清楚不過,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渾然是將活路全都斷完了!她心中焦急惶惶,一巴掌狠狠摑在妹妹臉上,含淚切齒道:“你怎麼如此糊塗!”
一記耳光又狠又重,脆響撕破暗夜。
雲雪仍是沉默,雲霜也跪在地上無言垂淚,任千山看得不忍,揖雙手,壯着膽子試探道:“督主,雲氏姐妹在西廠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此事……”
廠督一記眼風掃過來,後頭的話戛然而止。他指尖捋蜜蠟珠,眼底森然徹骨,慢條斯理吐出一句話,“我西廠如今倒愈發出息,人人都能做主。”說著稍頓,他扯唇,這一笑綺麗如疏風朗月,眼角微挑道:“全當本督是個死人,嗯?”
話音落地,院中當即黑壓壓跪了一片。冷風翻卷着枯葉疾馳,陰森的,冰冷的,吹得人寒毛乍立。
眾人渾身發顫,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惶恐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少頃,廠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冷凝如瓷,“罷了,念你姐妹二人這些年來忠心耿耿,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各去鐵室領五十鞭刑吧。”
雲霜心頭長舒一口氣,連忙壓着雲雪俯首謝恩,接着恭謹起身退了下去。
小秦公公心頭卻頗是納罕,督主不是個善性人,法外開恩是破天荒頭一遭。如今輕易饒了雲家姐妹,看來……他悄然抬了抬眼,視線不著痕迹地掠過廠督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兒。
看來,督主的心情一定……不是很糟。
那頭小包子臉嚇得幾乎開始發抖,匍在地上深埋着頭,忽然視野里映入一雙白色皂靴,蟒袍下擺處的金線蟒爪暗光浮動。他小小的身子瑟縮了下,聽見頭頂上方傳來督主的聲音,冷漠不形喜怒,“沒有第二回。”
小少主埋頭深深稽首,皺巴着小臉說了個“謝義父大人”,又道,“下回遇着阿滿姐姐,念寒再也不亂說話了。”
“……”他義父微皺眉,“你叫她姐姐?”
小包子臉隱約聽出這話里的語氣不善,於是認真思考了下,恍然大悟,“啊,是阿滿嬸嬸?”
廠督垂了眸子冷眼睨念寒,沉着嗓子糾正他,“殿下就是殿下,別自作聰明。”說完也不開口讓諸人起身,琵琶袖一甩,兀自旋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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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大,次日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周景夕心中有事,整個晚上都未曾入眠。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聽見外頭魏芙來催,便早早起床梳妝打扮,準備入宮。
女皇將婚期定得緊,合宮上下都不安寧。雖然五公主如今在宮外有府邸,可仍舊是從大宸宮出去的女兒,嫁妝籌備不能寒磣,是以後宮各司都忙得腳不沾地。
“自古公主出嫁,縫製嫁衣都是針工署的綉娘,我卻有些瞧不上那手藝。”魏副將陪同公主出門,邊走邊道,“花式紋路都多少年前的了,今日殿下去,可得好好叮囑一番。”
周景夕對這樁婚事不上心,嫁衣這種雞毛蒜皮就更不介意了,只擺擺手,滿臉不耐:“嬤嬤們都是御用綉娘,你個成天耍大刀的懂什麼。”
魏芙聽得瞠目,氣呼呼道:“耍大刀的怎麼了,耍大刀的就不能在針線活上有造詣么?”說著唉聲嘆氣,攤手道,“我也是傻,和您這位大爺說這些,簡直對牛彈琴。不過還好,今日有督主陪着一道,我還是很放心。”
這話聽着真是彆扭。五公主挑眉,轉過臉去朝副將怒目而視:“我一個女人,眼光還不如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么?”
正說著,對門兒廠督府信步出來一個芝蘭玉樹的人物。魏芙眼風掃見了當即噤聲,扯着公主的衣袖遏止道,“別亂說話。”說著拋了個眼神兒,壓着嗓子努嘴,“不是男人的男人來了。”
周景夕悻悻住口,回首一望,只見披流雲披風的廠督施施然而來,朝她勾了勾唇,一笑莞爾。
公主只覺滿目晃眼,定定神,背着兩手踱過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半握着拳清了清喉嚨,正色拍拍廠督的肩,道:“做個嫁衣都讓督主陪着一道,辛苦了。”
“不礙事。”藺長澤親自打車簾請她上輿,扶着她的手臂徐徐道出後半句話,“殿下既然是嫁進廠督府,臣自然當自己的事來操辦。”
周景夕還沒坐下,聞言身子一晃,差點從車輿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