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五公主一驚,霎時嚇得魂飛魄散,一名西域舞姬見她走神,趁機偷襲,手中的短劍以迅雷之勢朝她刺了過去。
魏芙嚇瘋了,抄起玉筷狠狠一擲,那舞姬柔弱無骨的右手被生生刺穿,短劍驟移,險險擦着周景夕的左臂揮過。利刃鋒利無比削鐵如泥,公主回過神來不由吃痛,垂眸看,汩汩鮮血從傷口處湧出,染紅了廣袖對襟衫。
她凜目,伸手狠狠撕下一綹布條,一頭攥在右手,一頭咬在嘴裏,三兩下便將湧出血水的傷口纏得死緊。副將隨手奪過一個廠衛的長劍拼殺進來,同公主背抵着背,各自一方與西域人拚死廝鬥。
那頭襲向廠督的暗器被雲雪凌空截住,她蹙眉,冷眼掃過四周。雲霜將暗器接過來一番察看,只見這是一枚弩\箭,箭頭烏黑,顯然是沾着劇毒。她面色稍沉,回身將弩\箭雙手呈遞給藺長澤,低着嗓子道,“督主,是燕國的弩\箭。”
司徒逍遙聞聲大跳其眉,搖着摺扇曼聲道,“來行刺的是西戎人,襲擊你的暗器卻是燕國的……”雅主唇角微揚看向廠督,“看來有人想趁亂做文章啊。”
藺長澤掩着口鼻微咳幾聲,像是早料到了一般,聞言只漠然輕笑,看也不看便拂手,寒聲道,“此事不宜聲張,該怎麼做不必我教你吧。”
雲霜頷首應是,收起弩\箭退到了一旁。司徒逍遙抬眼看,只見大檔頭魯平同其餘人都往五公主那方殺了過去,西戎人們選在這時候下手,圖的便是猝不及防地突然一擊,若未能一舉刺殺成功,那麼之後就潰不成軍。
此處畢竟是大燕國都,內外高手如雲,他們身手了得,可終究也敵不過數以千計的錦衣衛。很快混局便明朗起來,錦衣衛們越來越地湧入,綉春刀的幽光刺痛人眼,西域人們不敵,紛紛咬破齒縫裏的劇毒自盡。
屍體倒了一地,暴\亂之後的宴客廳重歸平靜,杯盤狼藉。一對新人都年輕,嬌養大的公子嬌客,哪裏見識過這等陣仗,嚇得面色發白微微發抖,躲到一旁觀望局勢的臣工們也紛紛走出來。
三公主周景辭梨花帶雨哭成了淚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踉蹌至女皇身旁,哽咽道,“母親沒事吧?有沒有傷着哪兒?”
周景夕冷眼觀望,邊兒上魏芙卻翻了個白眼,壓着嗓子嘀咕道,“這個時候出來表關切,方才危急關頭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虛偽至極!”
那頭三公主說著,復又回首狠狠罵道,“顧梓楚!我欲上前拼殺,你為何一直拉着我!萬幸母親無礙,否則我定與你一刀兩斷!”
顧家二公子揖手長拜下去,沉聲道,“那些西域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臣着實擔心公主安危。”
“……”周景辭哭得幾近岔氣,赤紅的眸子望向女皇,又泣道,“那時西域人群起而攻,駙馬拽著兒臣不讓兒臣持劍拼殺,兒臣只好將程府外的錦衣衛都召了進來,還好不遲。”
女皇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經此巨變,面上神色也仍舊平靜。她抬眼,視線從三公主滿是淚跡的面容上掃過,微微頷首,“若非錦衣衛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說著伸手替她拂去腮邊的眼淚,柔聲道,“母親沒事,公主不必擔心。”
兩人一番母慈女孝,氣得副將七竅都要生煙。魏芙瞠目,暗道這三公主也着實厚顏無恥,危急時刻置身之外,這個時候冒出來,一句召入錦衣衛竟然將所有的護駕之功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她家公主為護女皇周全,以命相搏,甚至還受了傷,難道這份功勞就不算功勞了么!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她心急如焚,扯着周景夕的袖子喊道,“殿下……”
然而五公主的神色卻極是平靜,垂着眸子一臉漠然,彷彿種種都事不關己。景瑜公主扔下長劍,接過侍女遞來的巾櫛揩拭面上沾的血跡,走過來,輕輕握了握妹妹的手,示意她不必難過。
女皇的視線掃過地上的數十具屍體,眼色中陰鷙畢露,“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藺卿,讓你的人給朕看看,這些刺客都是什麼來路!”
廠督揖手應是,側目掃了眼魯平,大檔頭甚至不消督主開口便朝地上的死屍走去。他俯身,依次將舞姬同樂師蒙面的面紗扯下,查看一番後起身,朝國君抱拳恭謹道,“回陛下,這些刺客的容貌五官與中原人迥異,似乎是西戎人。”
周穆懷聽了一聲冷笑,凜目沉聲道:“好啊,這些年西戎屢犯大燕邊陲,朕一念之仁不願趕盡殺絕,沒想到這些蠻夷如此膽大包天!實在可惡至極!”
女皇雷霆震怒,駭得一屋子人諾諾跪了一地。戶部侍郎一生認真做人,凡事均一絲不苟古板難通,國君在自己府上遇刺,他自然愧疚到骨子裏,因伏在地上高聲請罪,道:“樂師舞姬班子是臣請來的,是臣有眼無珠引狼入室,才釀成今日大禍!請陛下賜罪!”
見此情形,新郎陳平志不由急道:“陛下明察!父親忠君愛國,拜官以來始終恪盡職守,為朝廷鞠躬盡瘁,還望陛下念在父親年事已高,從輕發落!”
周穆懷不耐,擺着手叱道,“朕說要發落了么?此事疑點諸多,朕自會派人好好徹查,不姑息也不放過!”說著掃一眼底下黑壓壓的人頭,不由更加煩悶,“都起來!”
今日是郡主大婚,程府是夫家,若真將戶部侍郎革職查辦,那長公主與蘭皙郡主的顏面往哪兒擱?眾人心照不宣,自然知道,無論如何陛下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給程家難堪。聞言只高聲言謝,站起身子靜默不語。
女皇坐在主位上靜靜思忖,半晌才沉吟道,“藺卿。”
西廠督主垂着眸子上前一步,揖手應是。又聞國君道,“西廠行事,朕向來是最放心的。此事還是交由藺卿來辦,非但要查,還得徹徹底底地查。”
“臣遵旨。”藺長澤揖手應聲,復又道,“只是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周穆懷挑眉,“嗯?說來聽聽。”
廠督因沉聲道,“回陛下,西戎刺客喬裝潛入京都,人數眾多,各司各衙卻未聞半點兒風聲,着實蹊蹺。臣以為,此事若徹查,牽涉必然眾多,西廠雖歷來秉公處事鐵面無私,卻仍舊擔心受人詬病,是以,還望陛下能再指派一司從旁協助。”
話音落地,偌大的廳堂都陷入了片刻的死寂。臣工們的面色五花八門,女皇也皺起眉頭半眯了眸子,似乎正在思索。
諸人心思各異,魏芙卻聽得一頭霧水,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小聲道,“殿下,廠督這話七拐八繞的,什麼意思啊?怎麼臣工們的臉色這麼難看?”
周景夕暗笑副將果然沒心眼兒,勾了勾唇道,“藺長澤的話明裡暗裏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此番女皇遇刺,朝中必定有高位者幫襯,也許是指使,也許是縱容。”她說著稍頓,目光從諸公面上逐一掃過,“不過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魏芙明白過來,訥訥點頭,順着道,“難怪這些大人們臉色這麼難看,這樣一樁大案交到西廠手裏,諸臣工的身家性命不就都交到督主手裏了么。真有罪的必死無疑,另一些就算同此事無關,只要西廠將人證物證造出來,無罪也成有罪。”
“喲,開竅了?”五公主一笑,“所以,即便廠督不開這個口,陛下也會派另一司衙盯着西廠。而如今廠督替女皇說這話,其一是佔先機,其二,也算是顯示自己寬清磊落,不會徇私枉法。”
女皇在寶椅上動了動身子,曲起食指輕叩太陽穴,半晌才頷首道,“好,朕就指派玄機門旁助廠督。”
此話一出,藺長澤則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震袖道,“謝陛下。”
那頭,玄機門主御司秦柏的臉已經黑了一半兒。舉世皆知玄機門與西廠是宿敵,女皇這個安排也理所當然,是故秦御司心中雖一萬個不情願,也還是忍了下來,上前一步揖手道,“臣遵旨。”
兩個死對頭強扭在一堆,雖能保證結果公正,卻難免過程出差池,自然還需要一位能適時調劑衝突化解矛盾的人。周景夕心中思忖着,隱約猜到了女皇還會有什麼動作,果然,周穆懷又道,“兩位愛卿都是高世之才,朕再派一位皇女與你們一道辦此事,想必更是如虎添翼了。”
話音落地,眾臣工心中都隱隱猜到了陛下會指派哪位皇女。當今朝中,三公主最得聖心,政|績也斐然,自然是不二人選。果然,周景辭上前一步,垂首道,“關乎國之社稷,兒臣願為母親分憂,與兩位大人一道徹查此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女皇含笑搖了搖頭,道,“你明日便要啟程往七盤賑災,此事就不勞你操心了。”說罷,周穆懷的目光在一眾皇女中掃視一圈兒,最後落在了臂上帶傷的么女身上,道,“阿滿,此事交給你。”
“……”周景夕眸光微動,下一瞬抱拳揖手,道,“兒臣定不負母親所望。”
女皇抿唇微微一笑,眉間關切之色難掩,側目吩咐身旁的內監道,“傳太醫為五公主療傷,要醫術最好的,這段日子公主不必入宮請安了。”說完看向周景夕,眼中透出幾分讚許之色,“不愧是我大燕名震邊塞的女將,不錯,身手了得。”
五公主唇角綻開一抹淺笑,垂首道,“多謝母親誇獎。”
外頭暮色已近西垂,昏沉沉的天穹像蓄滿了暴風與急雨,呼啦啦的寒風在京都各處東奔西竄,枯枝落葉連同冰渣子一道飛了漫天。
眾人從程府出來時天色將晚,因着出了行刺一事,女皇再不敢在宮外多留,匆匆回了大宸宮,這樣一來各位臣工也跟着作鳥獸散去。西域人的屍體被廠衛們從程府大門運了出去,蘭皙小郡主委屈得很,窩在長公主懷裏直流淚。
想想也是,好端端的一場婚宴,誰也沒料到會是這麼個收尾法。女孩兒一輩子一回的大事,去生出這麼多事端,死了這樣多人,換誰心裏能好受呢?
景榮公主拍着么女的背不住安撫,送客出門便成了程家父子的事。周景夕領着魏副將同侍郎大人告辭,接着便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將軍府的華輿就停在不遠處,她正要提步上前,背後卻有人將她叫住了。
五公主回首一看,卻見她那容光照人的三姐正笑盈盈地朝她走來。她挑起個笑,招呼道,“三皇姐。”
周景辭拉着她的手,略皺眉道,“這差事費力不討好,一方是西廠,一方是玄機門,你既要從中調和,夾在中間可謂裡外不是人,說不定兩邊兒都得開罪。你才回來,母親便交給你這份苦差,真教姐姐好生心疼啊。”
周景夕聽了寥寥一笑,不着痕迹地將右手抽了回來,“母親是君,咱們是臣,哪兒有臣子揣測天機的呢。既然母親將這份差事交給我,我自然竭盡全力辦好,至於遭不遭罪,遭哪些罪,都權當是對我的歷練。”稍頓,復又朝三公主與諍國公一行抱了抱拳,“時辰不早了,三皇姐,諍國公,我先行一步,你們自便。”
說罷彎腰上了華輿,魏芙跟着上車,帘子一放,車夫便驅馬前行了。
“……”周景辭的目光定定望着愈行愈遠的華輿,眸中凶光畢露,壓着嗓子切齒道,“西戎人都沒能把她弄死,這個周景夕,命怎麼這麼大。”
諍國公面色微變,四下看一眼,趕忙領着周景辭同顧梓楚到了暗處,蹙眉低聲道,“殿下留點心,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一切等回府再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國公這話本宮早聽膩了!”三公主心中怒氣衝天,半眯了眸子雙手攥拳道,“原打算借西戎人的手除了周景夕,怎知倒弄巧成拙了!這些好了,母親要徹查此事,案子交到周景夕手裏,有咱們好果子吃么!”
“殿下息怒,稍安勿躁。”顧梓楚輕撫她的背,面色沉沉道,“誠如你所言,玄機門與西廠是宿敵,周景夕夾在中間苦處多着呢,這麼一來,案子能不能查尚未可知。”
三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還敢提西廠?你出的那是什麼鬼主意?這下好了,周景夕沒死,咱們還得費一番功夫好好跟藺長澤解釋!”
“偷襲廠督,確實令周景夕分心受傷,由此可見,五公主對督主,並非是真的恨之入骨。而反觀五公主受傷,西廠諸人卻並未及時出手相救,殿下不覺得很有意思么?”顧安含笑望向三公主。
“你的意思是……”周景辭挑眉,“藺長澤仍舊是站在咱們這邊的?”
“不,”顧梓楚搖頭,“他利用殿下來牽制五公主,也利用五公主牽制殿下,如此一來,西廠既不算趟了這渾水,也算給兩方都賣了面子。果然高明。”
三公主聽得皺眉,語氣不善,“他若一直如此,我倒還不擔心。只是那位督主一貫比鬼還精,就怕他臨陣倒戈,咱們必須得防着。”說完抬眼望向顧梓楚,道,“駙馬,你即刻斷了與那西戎人的往來,玄機門那幫人一貫冥頑不化,若真教他們查出什麼來,那可就大禍臨頭了。”
諍國公聽了贊同頷首,又問,“那西戎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你有眉目了么?”
駙馬搖頭,“只知是西戎的皇族,具體是什麼人,不得而知。”
西戎與大燕交惡已久,皇族中人潛入京都,必然是有所圖謀。可是奪嫡之事重於泰山,家國是非又哪裏比得上金龍寶座來得惹人注目呢?
達達馬蹄聲在夜色里播撒開,一陣陣接一陣陣,雜亂無章,聽得人格外心煩。
五公主歪坐在花輿里,臂上的傷口流了許多血,以致她面色同唇色都有些蒼白。外頭馬蹄饒人心神,她不耐了,索性喊停了車輿,帶着副將一道步行。
入夜了,四下黑洞洞的,冷風也吹個不停。魏芙仔細將厚實的鶴氅替公主系好,自己緊了緊披風抱緊手爐,道,“公主啊,有車坐為什麼要走路啊?”
公主俏麗的小臉上惘惘的,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邊走邊道,“我腦子亂,吹個風興許就清醒了。”
副將見她表情不對勁,不由有些納悶兒,遂問:“殿下這是怎麼了,方才在程府不是都還好好兒的么?怎麼忽然就腦子亂了?”
“……”她遲遲地轉頭,視線看向魏芙,遲疑道,“芙兒,我問你,如果你萬分緊張一個人,一想到他可能受傷,你就方寸大亂,甚至比自己受傷還難受,這說明什麼?”
“誰啊?督主么?”魏芙挑眉,忖了忖道,“哦,我知道了!”
“是什麼?”周景夕睜大了眸子。
“若你如此挂念人家,那隻能說明……”副將朝她湊近幾分,一字一句道:“你喜歡人家。”
“……”五公主挑眉,神色詫異,“你的意思是……我看上他了?”
魏芙豎起根食指左右搖晃,認真道,“不一樣,喜歡的話,是你常惦記着他。看上的話,是你常想睡了他。”
周景夕認真思考了瞬,訥訥擠出一句話來,“哦,那也差不多嘛。”
話音方落,背後便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在夜色中突兀異常。
兩人悚然一僵,回頭望,只見漫無邊際的夜色中端立着一個人,身形挺拔,眉目如畫,描金冠下的黑髮高束一絲不苟,立在那兒不言不語,風姿綽約飄渺出塵。
而出塵的督主邊上是司徒逍遙,捂着胸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臨了抬起頭來望向已經愕然如石的公主,笑容分外尷尬:“對不住啊小帝姬,實在沒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