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枯黃.(九)
這一日空氣里透出醉人的溫暖,謝青芙與謝紅葯在賬房中琢磨了一整日的賬本,直到晌午過了方歇了一歇。
陽光清明如玉,透過屋檐前斑駁樹影落在地上,細細碎碎的灑了一地。
“你要用些飯嗎?”謝青芙放下手裏的賬本,揉揉眉心看向謝紅葯。謝紅葯雙唇泛白,輕輕的搖了搖頭。她一手支着頭一手握着本微微皺起的賬本,視線在陳舊的字跡上逡巡而過。
很顯然,比起還債來說,口腹之慾在她看來已經不是什麼大事。
“趙家的那筆錢,又來催了么?”謝紅葯道。
“方才來叫過門。”謝青芙心中壓抑,卻仍舊點了點頭,“趙老爺投進謝家祥禎錢莊的那筆錢似乎是礙於謝家面子,千方百計湊來的。我想他是覺得謝家要垮了,現在不抓緊機會拿回這筆錢,以後大概都沒有辦法拿回去了。”
謝紅葯微微皺了皺眉,視線仍舊沒有從賬本上離開:“這幾日清出的舊賬里,倒有幾筆還得起趙家的債。先收回這幾筆錢,還上趙家的,再將該賣的都賣了,還上景陽城那些富商的。錢莊內的錢暫時不能動,即便是跪在他們的面前求饒,也務必請他們多寬限一些時候。”
謝青芙再次點頭,拿了桌上那幾本賬本,仔細對過後又找出當初簽訂的契約,正要邁步出門,卻聽謝紅葯聲音中染上了欣喜:“青芙姐姐,且慢!”
謝青芙回過頭去,卻見她從厚厚的賬本中抽出一張泛着黃的紙張來。
“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這一看便看了整整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謝青芙邁出謝府的後門,身邊還帶着小心翼翼的半綠。兩人揀人少的路走了許久,又穿過七八條巷子,才在一家酒樓前停下了腳步。
謝青芙抬頭看着酒樓匾額上的“福瑞”二字,又將手縮回袖中摸到那張字條,心中這才有了些底。
其實她是很怕的,怕得袖中的手指都在瑟瑟發抖。然而一個人沒了懼怕的資格,自然也就沒辦法再因為害怕而選擇逃避了。她得勇敢,她必須勇敢。
在心中反反覆復念過同一句話之後,謝青芙對半綠輕聲道:“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只能在外邊兒等我,不準進來。即便是聽到我被人罵了,不準反駁。”
半綠咬着嘴唇看着她,用力點了點頭:“半綠……知道了……”
謝青芙輕吸一口氣,這才邁步走進福瑞酒樓。一進門便有兩名店小二殷勤的迎上來,但謝家敗落在景陽城實在不是什麼秘密,看清謝青芙的臉后,店小二的臉色極快的陰了陰。其中一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正要說些什麼,卻被他身旁另一個小二手疾眼快的拉住了。
“這不是謝小姐嗎?您請裏邊兒坐!店裏剛從獵戶手裏進了批新鮮的野味兒,您要不要嘗嘗鮮?”那店小二滿臉堆笑,又用手掩住嘴巴對身邊小二竊聲道,“掌柜的交代過,謝家要是來了人,務必不要喧鬧,只悄悄地將這人帶到樓上雅間去,再上些香茶點心便是了。瞧你這記性。”
這店小二許是跑堂久了,習慣了大嗓門兒招呼客人,即便刻意的壓低了聲音,謝青芙也能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佯裝什麼也沒聽到,安靜的便跟着那引路的小二上了二樓進了雅間。
雅間內備着瓜果點心,店小二對謝青芙賠笑道:“您稍等一會兒,小的這就替您叫我們掌柜去。”
說是稍等,但直到半綠心中的信心似垂垂老矣的夕陽般落了下去,門仍舊是安靜的開着,沒有哪怕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
“謝小姐久等了。”
第二次替自己續上杯中茶之後,謝青芙單手撫着光滑的杯壁,終於聽到門響的聲音。
青發鶴髯的中年男子緩緩步入,他表情祥和,身着錦衣,來到謝青芙面前時衣角上的暗紋從桌角上蹭過,發出輕輕的響聲。這人嘴上雖然說著“久等”,語氣中卻帶着絲理所當然,腳上的動作也仍舊是慢吞吞的,顯然是並沒有將謝青芙放在眼裏。
“有筆買賣要談,不知不覺就耽誤到現在啦。謝小姐可不要怪老朽才好。”
謝青芙看出他的輕慢,心中雖然感受到人情薄涼,面上卻慢慢的彎起一抹笑來:“張叔叔,您說的哪裏話。”
張掌柜低應了她一聲叔叔,笑着看她許久:“上回見到謝小姐,謝老爺尚在人世。如今卻……”話語戛然而止,目光不着痕迹的從杯中掠過,硬生生轉移了話題,“這茶你倒是喝了不少,可有品出其中滋味?”
謝青芙唇角的笑早已淡了下去,聽到這話明知他仍舊是要將話題往謝榛身上引,卻只能如他所想搖了搖頭:“品不出。”
“哦……”張掌柜直視着謝青芙的雙眼,許久后才將目光移開,嗤笑一聲,口氣里徒增幾分輕慢,“謝小姐對茶一竅不通,這老朽倒是看得出來。這茶名喚廬山雲霧,產自高山之巔白雲深處。雲遊僧人翻山越嶺,劈崖填峪方才採得。謝老爺生前將此茶贈與老朽,正是從這茶中取高山流水中的“高山”二字,以表結交之意。只是老朽一屆粗人,怎麼配飲廬山雲霧,怎麼敢和謝老爺結識合作?是以這茶便一直珍藏在房裏,今日謝小姐大駕光臨方才拿出來招待。只是我看你喝了半天,倒像是在牛飲無味的白水一般……謝老爺愛茶如命,卻養出一個不解風雅的女兒來,倒也是件趣事。”
謝青芙聽他講話夾槍帶棍,心中一陣憤懣之氣直衝頭頂。但她死死的握住杯子,將那強烈得快要將她撕裂的衝動壓了下去,面上連一絲一毫的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謝青芙輕聲道:“張叔叔若自稱粗人,這景陽城中大約沒有人敢稱雅人了。您學識淵博,品德就像那天邊的月亮一般皎潔高尚。我爹他……”她停了一停,見張掌柜望着她只是意味深長的微笑,便狠了狠心繼續說道,“我爹他自然是不夠資格與您結交的。他向來心高氣傲,您未將這茶直接退回去,已是給了他十二分的面子。”再次頓了一頓,一面慢慢地抬起眼注意着張掌柜的表情,一面將袖中的紙條慢慢的抽了出來,“只是如今我爹已是去了,不知道現在……他的面子您還肯不肯給?”
張掌柜目光漫不經心的從字條上掃過,卻在看清上面的字后雙眼微微一眯。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已足夠讓謝青芙看清楚,她輕呼出一口氣,心中有了一些彷彿能觸碰到什麼一般的底氣。
“這是什麼?”
張掌柜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撩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謝青芙覺得一股壓力撲面而來,她忍了又忍終是平靜道:“兩年前您借過謝家一萬兩白銀,答應兩年還清。如今恰好兩年。”
張掌柜連眼皮也懶得抬起來,只道:“哦……一萬兩?我倒是不記得這件事了,可有借條?”
“借條自然是有的。”
謝青芙舉起字條將話說到一半,張掌柜已是嗤笑一聲打斷她:“但我看你手裏的,卻不是借條,只是謝榛隨手寫的一張字條罷了。”
見謝青芙手指一抖,即便努力控制了卻仍舊面色微變,明顯是沒有要債的經驗,又被他言中了事實,張掌柜抬眸看着她:“那麼你要怎麼證明我欠謝家一萬兩?就憑你上下嘴唇一碰,就憑你空口無憑的一說,就憑……你手中謝榛肆意捏造的字條?”
張掌柜態度並不好,同進門時祥和慈愛的模樣相比簡直像是換了一張臉孔,但謝青芙來時便猜到他定會翻臉不認人,早已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定定神正要繼續說話,卻見張掌柜雙眉一皺,忽的便伸手捏住了謝青芙的胳膊,唇角浮出溫和而猙獰的笑:“我不同你多費口舌,我只說一句話。”
謝青芙被他捏得臂膀生疼,一咬牙便退了一步,張掌柜卻仍捏着她的胳膊,力道一點一點的加重。
他的表情慢慢的便顯得有些猙獰,帶着笑狠聲道:“怎麼可能有借條呢?那一萬兩,我從始自終,就沒有打過借條。”
“所以……那張字條是真的。”
謝青芙的胳膊被拽得隱隱刺痛,卻只忍着劇痛冷聲質問,彷彿那條胳膊不是她自己的。
張掌柜笑了一聲,加重手上的力道避開她的詢問。聲音如同寒月里結冰的一滴水,比她的質問還要冷上許多:“你雖是謝榛的女兒,但比起他的腦子實在差遠了。謝榛沒有教過你的,今天我張銘璟教給你。一個商人要想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最好的方法是吃得了虧,咽得下淚。要是不肯吃虧,就只能……”他揚嘴笑了一笑,湊近謝青芙,一字一頓低狠道,“只能翻船。謝榛之所以死得早,就是因為他吃不了虧。他連一丁點兒的利都不肯放出來,鷺鷥腿上劈下的肉都要自己攥在手裏。你說他這樣的人不死,別的人還怎麼活?他的產業不徹底毀掉,我又如何能甘心?”
謝青芙只覺得一種幾欲作嘔的檀香味縈繞在四周,她死死的捂住了嘴巴,正要用盡全力的掙脫開來,已是有個熟悉的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謝小姐,你怎麼在這裏?”
幾乎是剎那之間,謝青芙忽然便鬆了一口氣。她咬牙從張掌柜手裏掙脫開來,轉身邁向那人。
“周二少爺。”
周巽含笑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同她說話,雙眸卻是望向了雅間裏,言語間仍舊帶着溫文之氣:“謝小姐這是談完事情要回謝府?”
謝青芙剛一頷首,身後便傳來張掌柜溫和的笑聲。彷彿剛才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切只是她的幻覺。
“謝小姐一路當心,老朽身體抱恙,恕不遠送。”
謝青芙手指微微的顫了起來,低了頭,眉眼中一片冷色。
直到隨周巽一同走出了福瑞酒樓,謝青芙的手指仍舊是微微顫抖着的。周巽安靜的走在她的身側,唇角的笑逐漸隨步履被磨平,變得面無表情。謝青芙注意到了他不同往日的模樣,卻佯裝什麼也沒看到,只加快了步伐。
半綠遠遠望見二人從樓上下來,匆匆的便趕了過來。
“小姐,您可算是出來了。怎麼周少爺也……”
“我沒事。”謝青芙安慰半綠道,又轉過身去望着周巽,“今天遇上周二少爺,是我的好運。”
“舉手之勞。”周巽重新掛起溫和的微笑,“只是下一次,謝小姐萬不可再獨自以身犯險。因為下一次,在下未必會這麼巧,剛好出現在你身邊。”
謝青芙沒說話,許久之後才看着他搖了搖頭:“今天的事情我要道謝,但剛好這兩個字,周少爺當真問心無愧?”
周巽的笑容一窒。
謝青芙望着他那雙彷彿含笑的眸子,像是要看進他的心裏去:“與紅葯從周府赴宴回來的那一晚,我在門外便看到了周二少爺。後來我聽說那一晚有個盜賊企圖翻牆進謝府偷東西,卻另有他人將他打暈,又送到了管府門口。”
說到這裏謝青芙停了一停,因為她清楚的看到周巽笑容凝在唇角。
“聽來問話的捕快說,是周二少爺將他送到官府的。這也是剛巧嗎,周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