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丹色·(二)
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天氣好了一些,謝青芙這才看到昨日自己在山中走了有多遠。詩里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昨日她身處深山,一心想找到沈寂,竟是不知道自己竟穿過了大半個山頭,若非沈寂花了半天找到她,她大約會迷路餓死在那山中。
只是見到他時,她情緒過於激動。特意買給花大娘的那些補品,終於還是忘了撿起來。
謝青芙坐在院中,一手托腮看着爬過院牆開進院中的迎春花,一手伸腳踢着地上的一塊小突起。發了許久的呆,她終於站了起來,想着沈寂在廚房裏做早飯,便尋到了後院廚房裏。卻見沈寂正彎下腰來,要用牙齒去挽起自己的衣袖。
見他艱難模樣,她終於還是走過去,先是替他將衣袖挽了起來,然後再踮起腳親了親他的臉:“我來幫你。”
沈寂怔了怔,望她笑盈盈的臉一眼,終於輕道:“我來就好,你出去等着。”
謝青芙輕哼道:“你不要看我這個樣子,只要你願意教我,我學東西很快的。”
沈寂道:“並非怕你不會做,只是你的衣裳乾淨,會弄髒。”
她卻自顧自往哪灶台後一坐,揀了根柴火扔進灶膛里去:“那就讓我與你一起被弄髒吧。我的衣裳我自己能洗。”
說話間,她的語氣十分堅定,以至於他頓了頓,竟是找不到絲毫可以反駁她的理由。但他也遲遲不願意動手做早飯,只是看着她有些生澀的動作,彷彿在思考什麼。等到她又添了兩根柴,終於詫異問道:“怎麼了,不是做早飯么?”
沈寂沉默片刻,一面從籃子中拿出兩個雞蛋來,一面道:“柴火丟進去以後,立刻將手拿出來,不要被火燙到了。”
謝青芙這才明白他方才是一直在注意她的動作,怕她不會燒火,被火苗燙到。心中覺得又滿足又不服氣,然而說不出的甜意卻終於是將要說出口的話壓了下去,只是輕輕的彎起嘴角,聽他的話,再扔柴火時動作快了許多。
他只有一隻手,做許多事情都狼狽不堪。例如普通的人攤雞蛋餅只需要一手將蛋液倒進鍋中,另一手用鍋鏟很快的將蛋餅翻面,他卻需要很快的將蛋液倒進鍋中,再放下碗,拿起鍋鏟,而後才能去翻面。別人可以同時做的事情他總要分出先後來才能做,無端便顯得忙亂了許多。
謝青芙望着他沉默着低眸專心做事,刻意不與他對視的模樣,嘴角笑意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心酸與想緊緊抱緊他的衝動,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他,直到他抬眸與她對視,她對他強裝鎮定的笑了一笑,這才重新低下頭去揀了根柴火扔進灶膛。
一碗清粥,一個雞蛋餅。謝青芙吃得十分滿足。她吃過後,又捧了沈寂的粥碗,圓起嘴唇想替他吹涼。沈寂替花大娘送早飯出來,見她全神貫注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的模樣,腳步一頓。
“……不必管我,你先吃。”
謝青芙將粥碗放下,卻不去接他這句話,而是望向那花大娘房間門口那放下的竹簾,低聲道:“大娘從前便不與你一起用飯嗎?”
沈寂坐下,道:“從前是一起用,但有時候她身體不適,便由我送進房去。”頓了頓,他微微側過臉去看她,“怎麼突然這樣問?”
謝青芙搖搖頭:“我覺得……我十分失禮。我本來買了補品給大娘補身子,但昨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你背我回來的時候,我忘了一併帶上。”她皺起了眉頭,“我知道大娘是個好人,但我總覺得我做得不好。我怕她……生我的氣,不讓我與你在一起了。”
沈寂聽她說起補品,本是微微蹙眉,但聽她毫無底氣的說起“我怕她不讓我與你在一起了”,蹙起的眉頭卻又慢慢的鬆開了。他伸出手去,將她不安的緊緊握起的手指握在了掌心。剛放下粥碗,彼此的手都溫暖得不真實,一觸便更不想放開了。
沈寂握着她的手道:“大娘不會生氣。三年前我對她發盡脾氣,甚至摔打東西,她也未曾對我大聲斥責過。”
謝青芙歪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輕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大娘是個好人。只是……許多的事情,與你一扯上關係我便變得畏手畏腳的。”
沈寂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側頭看着她的臉。她梳了個簡單的髮髻,雙眸在晨光中彷彿帶着些引人觸碰的東西,讓他呼吸一窒。她變得畏手畏腳,他又何嘗不是?本就是被人唾棄,被人當異類看着的人,偏偏迷戀上被人當星星,當月亮捧着的人。他不知道她有多害怕,但他想她也不知道,他其實比她怕一百倍,一千倍。
只是他從來不會告訴她,因為在她的面前他必須堅強着。
清晨的半山腰帶着些霧氣,濕潤冰涼。水珠凝在迎春花的葉子上,很快的滴落下來,摔落在地上發出滴答一聲輕響。
沈寂低道:“不必害怕,大娘會喜歡你的。”
謝青芙握緊他的手指:“……你怎麼就知道大娘會喜歡我?”
沈寂靜默片刻,彷彿說出什麼篤定的誓言:“因為大娘對我很好。我喜歡的人,她也一定會喜歡。”
輕薄的霧氣飄飄渺渺,宿禽鳴囀,愜意得不像是人間。謝青芙微微閉了眼睛,放開了沈寂的手,轉而輕輕地抓住了沈寂的袖子。他空出了手來,卻也未曾去動那早飯,直到她靠在他的肩上又重新睡了過去,害怕驚醒她,他便更沒有了動作。
睡夢中,她口中依舊念叨着些什麼,他微微側了頭去細聽,卻聽她的聲音細細的,堅定着:“阿寂。我不會離開你……這一次我一定不會離開你。”
沈寂沉默無言,雙唇緊抿。山中霧氣猶帶寒意,侵染了他新換的衣衫。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低嘆一聲,慢慢閉上了雙眼。
他一心想找回來的記憶,卻是她費盡苦心不願意讓他想起來的事情。
沈寂忘不掉三年前從迷夢中清醒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去做,但腦中空空蕩蕩,彷彿被人強硬的挖走了一塊,徒留無邊劇痛。他從床上掙扎着起來,卻發現自己原來不是一個正常人,斷臂用白布仔細的包好了,正在慢慢的好轉。但他望着那隻斷臂,無端卻升起了一種憤怒與絕望,只想將自己整個人都毀掉,回到黑暗中,回到醒來之前,然後選擇再也不要醒來。
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心中只留着說不清的悲哀。有時候望見一件東西,他會覺得這件東西自己是曾經見過的。只是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裏看見過。有時候站在山中岔路上,他會突然迷茫的停下腳步,剎那間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去哪裏,天地之間那麼大,他卻不知道自己是誰,是從哪裏來,自己的手臂又為什麼會斷掉。
那樣孤苦無依的感覺早已變得淡薄了,只是他還是想找回自己的記憶。他說不清謝青芙為什麼不願意讓他想起來。但他也明白,謝青芙從前與她的關係一定不像她說的那樣,只是主僕。
三年前的事情,沈寂已經不想再去回想了。她不想讓他想起,他便選擇永遠的忘記。
只是……
沈寂張開雙眼望着身旁的謝青芙,她靠在他的肩上睡得香甜,夢中都在念着他的名字。
只是即便他選擇忘記,這世上也有許多的人,許多的事,橫在他們中間。他不知道,最後還能不能與她在一起。
他想和她好好的在一起。
鶴渚山上的日子過得格外的快。
沈寂替謝青芙將他隔壁的房間整理了出來,謝青芙便睡在那裏。她白日裏每天都跟在他身邊,他去山中替花大娘找草藥,她便替他背着背簍,他在廚房中燒火做飯,她便幫他添些柴火,他在後院水井打水,她便幫他遞上水桶。
她每日替他束髮,挽袖子,甚至於他洗衣的時候,她也陪在他身旁。
她端張獨凳坐在他身邊,幫他按着衣裳,這樣他即便不脫鞋將腳浸入冷水中,也能使出力氣來搓洗衣裳。她這樣做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冷寂模樣,從未阻止她靠近,早已想好了幫他的理由的謝青芙覺得有些挫敗。
這日她又替他按着衣裳,偏着頭問他:“你怎麼不將我趕走了?那時候你要洗衣裳,明明讓半綠將我帶走,不讓我看的。”
他動作未停,只靜默片刻,冷靜道:“以前是因為不想你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然而我還有更狼狽的時候。你同我在一起,總需要明白,我的手臂能做些什麼,又是怎樣的累贅。”
謝青芙道:“你什麼都能做,而且做得都比我好。”
沈寂道:“若我有兩隻手臂,我可以做得更好。”
謝青芙無話可說。他對於自己的手臂總是帶着悲觀與自卑的情緒,她也無計可施。謝青芙低下了頭,手指浸在冰冷水中,玩弄着衣裳上的流蘇。那是她的衣裳,她自己洗不幹凈上面沾着的植物汁液,他的手勁大得多,所以拿來一併搓洗了。
沈寂瞥了一眼她悶悶不樂的模樣,以為她生性喜歡熱鬧,同他一直待在山上大約感到無趣了,遂頓了頓,心中微澀道:“明日我要下山一趟,採買些東西。”
謝青芙果然一下子抬起了頭來,嘴角彎彎的看着他:“我也要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