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第四六章

周五的時光總給人一種懈怠的感覺。

上午的會議正常結束之後,寧則遠便覺得有些累。那種累是從積了厚厚灰的心底冒出來的,像是負了千斤重的大山,他被壓得根本透不過氣,卻不得不勉力撐着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

旁邊的人看不出來,還覺得今天的寧董眉目沉斂,思維清晰,言辭之間一如既往的嚴苛,卻也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唯獨跟着他最久的徐逸秋勉強看出一點點端倪。這僅有的端倪,是寧則遠放下電話時眼底的一瞬異樣。這種異樣該怎麼形容呢?徐逸秋暗地想了好多形容詞,但都覺得不貼切,最後突然開了竅——那種異樣是殤。

不是傷,而是殤,是劇烈的傷痛,是悲到骨子裏的哀傷,卻被面前的人克制並掩飾的很好。

可掩飾的再好又能如何?那一點端倪,便將寧則遠不敢示人的柔軟通通曝露在外人面前。

除了那位林小姐,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一遇到林小姐的事,寧董就不可理喻……

徐逸秋更加沉默,他猜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沒想到寧則遠一反常態,整個人格外平靜與淡容。他靜靜坐在那兒,宛如夏日波光洌灧的一汪湖水,讓人再看不出他心底任何的波濤洶湧,讓人再無法窺探他殘破不堪的世界,讓人再也走不進去。

所有的一切,都他一個人默默受着,也只有他一個人需要承受……

因為,旁人都清醒着,唯獨他獨自做着那麼可笑的夢,沉迷的無法自拔,唯獨他沉淪在那樣的幻覺中而不自知,他抓着那根救命稻草,唯一的救命稻草,永遠在自欺欺人。

如今,也確實該醒了……

從會議室出來,寧則遠回辦公室闔眼眯了一會兒,這才重新面對紛繁的工作。

午餐是秘書特地去外面買的,是他素來喜歡的一家餐廳,菜品也按着他的口味來。寧則遠最近身體不大好,今天吃的尤其慢。那些曾鐘意的菜肴入了口,細細咀嚼,幾乎嘗不出什麼滋味,就像他已經死了一樣,或者沒死,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寧則遠擱下筷子,懶懶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握在一起,終綳不住嘆了一聲。

他真是蠢得該死!

抿起嘴角,是天底下最澀的一個笑意,纖長的眼睫輕顫,晦暗的眸色輕輕淺淺,像是矇著一層淡淡的霜,又宛如隱着世間最酸楚的淚,俱是痛苦!

痛苦到了麻木的地步,只剩無窮無盡的疲憊倦意,他難得沒出息地想要逃避一次。

就讓他逃開一次,又何妨?

就讓他活在夢裏,又會怎麼樣?

雖然那夢終究會醒,可他好累,沒有人知道這四年他怎麼過的,痛苦,懺悔,懊惱,他早就不堪一擊了……

可是,這個世界永遠不會讓他好過……

翁涵之打電話過來,讓寧則遠過去接她。

寧則遠苦笑。母親出門一向有老孫接送,何時用到他?母親定然有什麼別的打算,比如——再一次戳破他的幻影,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翁涵之在鬧市區的一家茶藝館裏,離公司不算很遠,寧則遠不想去,他是真的不願再面對母親的“好意”,可又不得不去。

這家茶藝館鬧中取靜,是典型的古典裝飾,每個雅間均由秀美的屏風隔斷而成,顯得格外雅緻。寧則遠走進來的時候,微微有些晃神,看不見的空氣里浮動着若有似無的香氣,足夠沁人心脾,讓人心頭寧靜下來。服務生要引他過去,他問明地方,慢慢踱步過去。

翁涵之在最裏面那間,也最為私密。外面圍着一幅蘇綉,繡的是夏日小荷才露尖尖角,襯着這淡淡的茶香,很清爽。

寧則遠一點點走近,一點點走近,然後怔住。

那道屏風後面是兩個人,正對他坐的是母親翁涵之,背對他而坐的那個纖瘦身影,不是林煙,還能是誰?林煙似乎在說島上的趣事,翁涵之聽了忍不住笑,一派和樂。

寧則遠怔住,垂眸獃獃站在外面,身體僵硬地再挪不出半步。

他跟林煙說了那種愚蠢透頂的話,哪兒還好意思見她啊?

他是徹底沒臉見她了……

屏風後面,翁涵之瞥了眼過來,卻也不動聲色,只是望着林煙問:“珍珠呢?怎麼沒帶出來?”

林煙笑了笑,含糊地說了一句跟她爸出去了。

今天佟旭東難得半天拍攝休息,於是帶珍珠去兒童公園。林煙難得有空,卻又沒想到會接到翁涵之電話。她雖然詫異,但也不好拒絕,畢竟翁涵之是長輩,當年對她也很好。

寧則遠聽了這話更是苦澀,人家那才是爸爸,他算什麼,湊哪門子熱鬧?真是愚蠢到了極點……他尷尬的要命,此時再也站不住,轉身要走。

翁涵之抿了口茶,這時候突然說:“阿煙,伯母聽說你現在還單身,要不要考慮跟阿則復婚?”

寧則遠剛要離開的腳步突然滯住,靜靜站在那兒,心臟和着古箏的音色胡亂起伏,跳得很亂。

他知道這個問題是母親故意問的,他可以預料接下來的答案近乎殘忍,寧則遠不想聽,卻又忍不住不聽。

屏風內安靜了一瞬,宛如幾個世紀那麼長,好煎熬……

林煙掩去初始的驚訝,指尖慢慢摩挲着茶盞,微笑着說:“伯母,我現在過得很好,而且我和旭東這幾天正在準備結婚的事。”

她以為這樣翁涵之不會再問下去,沒想到對面的人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又接着問了個更加直白的問題——

“阿煙,你心裏真的沒有阿則了?”

寧則遠心頭一跳,林煙也是徹底怔住。

翁涵之笑:“阿煙,四年前我們母女倆聊天,我說則遠心裏是在乎你的,只是他為人偏執又一向自負,從不會表達,到現在,他依然是!則遠昨晚回來和我吵了一架,我看得出他很想挽回和你的關係,有些話他說不出口,我這個母親只能勉為其難的代勞……”

“阿煙,你心裏真的沒有他了么?”翁涵之又問了一遍。

寧則遠獃獃轉過身,望着那個背影,有些話他說不出口,這輩子是再沒機會說了……

林煙慢慢抿了口茶,烏龍的暖意在她口中肆意縈繞,很香,讓她神智恍惚又清明。

林煙淡淡微笑:“伯母,我對則遠真的沒有一點別的想法了。你也知道的,感情上的事從來勉強不了。”

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寧則遠心沉下去,再沉下去,沉到無盡的海底,與那些發了霉的陳年舊事作伴。不,其實這四年,他一直活在孤寂的海底,遙望着海面那束光,殊不知,這一切早就沒了意義,都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她徹底放手了,他卻還在苦苦掙扎,抓着一團泡沫,無用的掙扎與懺悔……

寧則遠深深垂下眼眸,他正要黯然離開,翁涵之突然喊他,“阿則!”這一回,不去也得去了!寧則遠抬眸,一臉強自的淡容。

林煙卻又是一怔,她順着翁涵之的視線回頭,就見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屏風外,也不知他來了多久,又聽去多少。

寧則遠神色平靜的走進來,“媽,林小姐。”他微微頷首,坐在翁涵之旁邊,一舉一動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再也不見昨夜的燥郁。

林煙一時尷尬,正好佟旭東打電話過來,她順勢提出告辭,翁涵之寒暄幾句,又說:“阿則,你送送阿煙吧。”

林煙還要拒絕,寧則遠起身闊步走了出去,她只好跟翁涵之道別。

寧則遠走得很快,她跟不上,僅看到一個綳得筆直的身影。走出茶藝館,寧則遠已經極有風度地替她打開副駕駛的門,林煙不好意思再要求坐到後面,於是客套地道了謝。寧則遠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應該的。

二人一路無言,林煙和他在一起實在沒什麼需要硬聊的,不如沉默來的自在。

她正偏頭看着窗外,旁邊那人忽然斯文有禮地問她:“我可以開窗么?”

車裏冷氣很足,一點都不熱,林煙不懂他的用意,只點頭說隨意。

寧則遠將他那邊的車窗大開,他一手支在窗戶上,一手握着方向盤,眼神定定望着前面。夏季悶熱又潮濕的風黏黏吹來,他的短髮瞬間亂了,像是鳥兒無助撲棱的羽翼,又像是原野荒蕪的枯草。

林煙總覺得寧則遠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具體是哪兒,她又說不上來,也懶得再深究。

周五下午這個時間點整座城市慢慢開始擁堵,他們在喧囂的世界裏走走停停,像一隻背了殼的蝸牛。

不知遇到第幾個紅燈的時候,寧則遠終於開口說話了。

“林煙——”他喚了她一聲,又說:“對不起。”

對面汽車的鳴笛聲,不遠處商家的促銷聲,匯聚成漫天的喧囂。這漫天的喧囂中,他格外鄭重地說,林煙,對不起。

記憶里,寧則遠只跟她道過一次歉……林煙側目望着他,有些不可思議。

寧則遠只是垂着眼,英俊的臉上落下一小片陰影,眸色晦暗不明。他說:“林煙,我特別抱歉昨晚說了那麼冒昧的話,還有……四年前所有的事我都特別抱歉。”

林煙忽然愣住,不知該說什麼。

那樣的喧囂里,他努力繼續在說:“誠如我母親所言,我是個特別自負的人,所以很多時候行為處事沒有考慮你的感受,四年前是,四年後還是。林煙,對於打擾到你的生活,我真的特別抱歉,你就當是看個笑話吧……”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呀……這些話再不說,只怕也再沒了機會。

寧則遠淡淡望過來,眉眼英俊,眸色沉雋,嘴角輕輕扯着,是個淺淺的笑意,一派的斯文儒雅之態,唯獨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微不可見地顫了顫。

他最後說:“林煙,我由衷的希望你幸福。”

林煙傻傻望着他,動了動嘴角,前面正好綠燈,寧則遠淡淡一笑,別開眼,再沒有說話。

到他們樓下,他又紳士地替林煙打開車門,手裏多出一個方方的盒子,他說:“珍珠雖然不是我的女兒,可我挺喜歡她的,這是我買的珍珠手鏈,不是很貴重,你拿着吧,就當是我微不足道的一點歉意。”

林煙不要,寧則遠還是將盒子放在花壇邊。緩緩吐了一口氣,他微笑地說:“林煙,再見。”

也許是再也不見……

眸色有一瞬的黯淡,忍住想要擁抱的衝動,寧則遠斯文頷首離開。

其實,他在外人面前永遠是這樣彬彬有禮……他是大家子弟,最講究這些虛頭巴腦的風度,尤其身姿挺拔清峻,好似茫茫沙漠中屹立的風乾胡楊,伴着唯一可見的日出日落,最是落寞與孤苦。

盒子裏是一大一小兩串珍珠手鏈,寧則遠已經走了,林煙望着兩串價值不菲的鏈子,心裏沒來由的有些疼。

她有點後悔,忘了道一句——沒關係。

別過林煙,寧則遠折回去接母親,沒想到翁涵之來電說遇到老朋友,讓他不用再來。寧則遠沒別的地方去,只能回老宅。

宋媽煲了湯,他沒什麼胃口,一個人上樓。他哪兒也沒去,只是進了最裏面那個房間。

入眼是夢幻的粉紅色,還有天花板上墜下來大大小小的珍珠,淌着瑩潤的光澤,構成一個再迤邐不過的夢。

寧則遠倚着門靜靜看了一會兒,緩緩走上前。

他個子高,抬手就能握到一顆珍珠。入手很涼,像是淚。寧則遠極有耐心地一個一個解下來,珍珠落了地,骨碌碌亂滾,他又一枚枚撿起來,堆成一座小山。他坐在旁邊,倚着床,安靜看着。

秦嫣走進來的時候,剛好有珍珠滴溜溜滾遠了,她撿回來放在他的手裏。

她蹲在他的面前,說:“阿則,我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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