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第四二章

幽靜的餐廳里放着一首淺斟低唱的老歌,歌詞寫得很妙,“為何一轉眼,時光飛逝如電,看不清的歲月,抹不去的從前……”

那個瘋狂的念頭還在寧則遠心中迅速滋生着,那就是他抹不去的從前啊!

他對林煙做過什麼,他心裏再清楚不過……

寧則遠靠在椅背上,側目沉靜地望着身旁的珍珠,深邃的眼底起起伏伏層層疊疊,宛如黎明前的一張薄霧。

眼前的小丫頭瘦瘦小小,可齊耳的頭髮烏黑又軟,這會兒軟綿綿的搭下來,用小花卡子別在耳後,乖巧又可愛。

寧則遠不喜歡孩子,他甚至從未想過要孩子,可知道林煙有女兒的一瞬,他卻嫉妒上了那個叫佟旭東的男人。如果,如果珍珠是他的,如果珍珠是他和林煙的女兒,那必然是上蒼送給他最好的一個生日禮物!

伸手揉了揉珍珠的小腦瓜,寧則遠盡量平靜地問:“珍珠,你幾歲了?”

珍珠正在聚精會神地玩面前的碟子,這會兒聽到問話,她揚起臉來認真回答:“三歲。”

珍珠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臉蛋粉嫩白皙,下巴尖尖的,鼻樑很高,嘴巴是櫻桃小口,很襯的起好聽的名字。寧則上回就仔細端詳過,可今天再次凝視的時候,他心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整個人好像踩在大團大團的雲朵上,格外的軟,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那個念頭是瘋狂的,是駭人的,是驚悚的,可他心底真的——格外平靜。

三歲,珍珠三歲……寧則遠又問:“珍珠,你什麼時候生日?”

男人清冽如風的聲音里,蘊着一些不明不白的期許,大概是他自己都剋制不住的期許。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果然難倒珍珠了,寧則遠不得不用英文再問一遍。小丫頭皺着臉,烏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思考,最後卻還是搖頭。許是看見寧則遠臉上的失落,珍珠將自己愛不釋手的小碟子舉到寧則遠眼前,“happybirthday!”她甜甜地笑,奶音糯糯的,宛如世間最美的一顆珍珠。

恍惚間,他又聽到那句,則遠,生日快樂……

寧則遠愣住。

珍珠是會錯了意,可這簡單的兩個單詞,卻化作世間最銳利的一把劍,直刺在他的心口。

很疼,疼得要命!

有個什麼地方漲的滿滿的,還有什麼地方很酸。

他突然想再抱抱這個軟軟的小丫頭,因為,她的身上說不定……流着他的血,是他的骨肉啊!

那雙暗沉如無邊星辰大海的漂亮長眸變了幾瞬,凄厲,絕望,最後是絕望之後的柔軟。

靜靜凝視着眼前的女孩,薄薄的唇抿着淺淺一笑,沉雋的眼底也蘊着一絲溫暖的笑意。

這個瞬間,林煙恰好推門而入。

門外是驕陽,女人的身影纖瘦又柔弱,惹人憐愛。餐廳里那首老歌還在繼續,“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醉人的纏綿,也忘不了你的誓言……”

寧則遠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這四年她從未離開,林煙不過是出去一趟,現在又推門回來了……回到他的身邊,還帶着他的女兒。

心尖輕顫,寧則遠起身,紳士地替林煙拉開座椅,永遠那麼斯文有禮。

林煙經過他身旁的時候,那陣風清洌甘爽,輕輕拂過他的心尖,柔柔軟軟,只怕今夜又會出現在他的夢裏,折磨他。

一霎那,那句“珍珠是不是我女兒”就要脫口而出了,他心裏甚至突突跳得厲害,可寧則遠忽的又不敢問了。

萬一……不是呢?

他抿了抿唇,按下這種衝動,坐回林煙對面,恢復一臉淡容。

寧則遠準備了許多話。可林煙只是淡淡坐在那兒,疏離地對他微笑,他所有的準備好像都灰飛煙滅了,好像他做什麼都沒有用,只是徒勞掙扎。

愛情里,最大的武器,大概就是漠視。

寧則遠垂下眼,薄薄的唇抿着自嘲似的笑了笑,像落寞的一彎月牙兒。

這裏的菜肴很精緻,一席飯吃的極安靜,只有珍珠時不時嘰嘰喳喳。發現珍珠很喜歡藍莓果醬,寧則遠便又要了一份,專門放在珍珠面前。林煙微微蹙眉,卻還是客氣地道謝。

哪怕是最簡單的“謝謝”兩個字,也能讓他緊繃的神經得到一絲舒緩。寧則遠抿了口茶,順着說:“應該的,珍珠她喜歡。”

這句話珍珠聽懂了,她抬頭沖寧則遠笑。

珍珠笑起來,小臉擠成一團,讓他心裏也跟着一起柔軟。頓了頓,寧則遠終於問:“林煙,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林煙說:“我先去了泰國,在那兒待了三年多,今年初去的新加坡。”

像是官方回答,敷衍的要命,寧則遠有些沮喪,卻還是問:“你在泰國做什麼?”他曾花了很大力氣在泰國找過林煙,可是……無果。

林煙淺淺一笑,最是疏離。她說:“蹲在地圖都沒標的一個島上開酒館,發獃。”

她話里風輕雲淡,卻能夠讓他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鹹鹹海風,“後來呢?為什麼去新加坡?”

“酒館倒閉了,我和旭東去了新加坡。”

林煙微笑,完美的無懈可擊,寧則遠再也問不出話來。

他想知道的過往,他極力尋求的真相,在林煙口中就這麼簡單,寥寥幾句,讓他好挫敗。

握着冰涼的玻璃杯,修長白皙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他問完了,是不是該輪到她問了?故人重逢不都這樣么?

他該怎麼回答呢,說自己四年裏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一直……在夢裏見到她?

可惜,直到午餐結束林煙都沒有問,沒有問他這幾年好不好,沒有問他這幾年怎麼樣。

她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眸色徹底黯淡下去,最是孤苦。

像是兩國外交的無聊午餐終於結束,林煙鬆了口氣,她抱着珍珠站起來,直視着那人,淺淺微笑:“寧先生,謝謝你今天的午餐。你跟我之間該說的都說了,也敘完舊。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現在過得很好,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一家三口。如果你再來糾纏,或像今天這樣,我會選擇報警。”

她那麼赤.裸裸地挑明他心底的齷齪,這便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寧則遠徹底怔住。

他不明白為什麼前一刻他們還能心平氣和的吃飯,可放下筷子的一瞬,她就如此狠心決絕。

後來他想通了,因為林煙對他的糾纏厭惡極了,索性應付完他,然後,再狠狠切斷他的後路。

林煙轉身離開,連多餘一眼都沒有看他。

她大概永遠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將寧則遠釘在那兒,在看不見的世界裏血流成河,他的信念、支撐了他四年的信念在看不見的世界裏崩塌了,灰飛煙滅。

那首老歌還在耳畔吟唱,“就像一陣風,吹落恩恩和怨怨……”

寧則遠下午精神不濟,卻依舊很忙,忙到沒有時間想其他的,才覺得好一點。到了晚飯的時候,秘書告訴他秦小姐在辦公室外等——這兩年秦嫣的態度漸漸明顯,就連翁涵之對他倆似乎都鬆了一點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他終究沒辦法。

經歷過那段殘破不堪的婚姻,他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清心寡欲,甚至連再找個女人的想法都沒有。寧則遠一門心思想要找到林煙,他像是陷入一種奇怪的圈,但是現在找到她了,他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因為,林煙將他擯棄在她的世界外,不容他靠近半步!

寧則遠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抽出一個文件袋。最上面是他和林煙的離婚協議書,再底下是一張薄薄的紙,是他後來請人調查的林煙最後一段時間的動向。

視線緩緩停在其中一行字上,“林小姐去醫院,掛的是婦科,病因不明……”

寧則遠太陽穴突突地疼,他使勁壓了壓,他對林煙做過什麼,他心裏有數的。

珍珠三歲了……

想到乖巧的小女孩,寧則遠的心居然有一絲猙獰的欣慰,如果這是真的,那他和林煙這輩子都會牽扯不清了,那該多好?

得多卑微,才會如此?

但,如果真是真的,那他這幾年到底在做什麼?林煙離開他的時候,究竟有多無助,有多痛苦?他沒接到的那個電話,是不是要告訴他……她懷孕了?

寧則遠痛苦扶額,夕陽下,男人的身影無力又落寞。

這一天他沒有見秦嫣,在辦公室忙到很晚,疲倦的要命才回老宅。

管家照例在門口等他,寧則遠滯了滯,遞過去一個信函。

“先生,這是?”管家很困惑。

“拿去做個dna鑒定。”聲音沉沉的,寧則遠捻了捻眉心,不是很舒服。

管家是寧家的老人了,他實在沒聽過這麼……荒謬的事,旋即又恢復正常,“好的,先生。”

廚房爐子上面燉了湯,傳來誘人的香味,寧則遠要上樓了,忽然停住步子,說:“宋媽,你幫我買一些小女孩喜歡的東西。”

宋媽呆了一呆,回過神問:“幾歲啊?”

“三歲……”頓了頓,寧則遠又交代了一句,“最好每件東西上都綉珍珠兩個字。”

宋媽神色複雜地和管家對視一眼,點頭說好。這件事實在太驚悚,還是趕緊跟老夫人彙報。

寧則遠躺在大床上,輾轉反側,他睡不着,閉上眼就是那兩個人。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他走進林煙世界最好的理由了!如果這是真的……只要一想到這六個字,他就再也躺不住。寧則遠深夜開車出去,馬路很寬空蕩無人,他的車速極快,心底的躁動無處發泄,只能通通淹沒在引擎的咆哮中。

暗沉的夜裏,他心裏涌着莫名的悸動,將車停在林煙家附近,他想上去找她!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最好,也只是在便利店買了一包煙。

他不抽煙,可似乎帶個“煙”字都能讓他平靜一點。

寧則遠回了城東那一處公寓,他已經很久都不敢回來。

客廳里月色清晰如昨,他沒有開燈,只是安靜地走進卧室。卧室的窗紗闔上,外面的華麗光影朦朧地進來,像是個幻覺。寧則遠倒在床上,黑暗中,似乎有人摟着他,輕輕靠着他。他說:“阿煙,是你么?”

沒有人回答。

他沉默地在床頭櫃裏胡亂摸索,又吞了一顆葯下去。

呼吸漸漸平靜,寧則遠側身打開枱燈。橙暖的光從燈罩下緩緩傾瀉下來,在牆上投出一隻奇怪的鳥的造型。

四年了,他終於又來到這裏,鼓足了勇氣。

他重新閉上眼,似乎有歌聲在緩緩流淌,“何不讓這場夢沒有醒來的時候,只有你和我,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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