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花謝了春紅
出站口已變得空蕩蕩的,再一次詢問工作人員,得到的是不耐煩的回答:“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啊?跟你說了幾次,從北京來的XX次列車的乘客都出來完了,實在不行你自己到站台上去找找看。”
跟工作人員道了個歉,嘆口氣往回走。
一大早成雨發來信息,說她現在列車上,今天上午到鄭州,讓我去接站。還警告我說不準告訴她爸媽,她是偷偷跑回來的!可我到車站眼巴巴等了一個多小時,她說的車次人都走完了,還不見她的身影,打她手機卻關掉了。
正準備上公車,成雨終於又發來了信息:“你是不是還在車站等呢?哼哼哼!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這是對春節找不到你的懲罰!我現在正在北京上課呢,拜拜!”
這、這丫頭!可惡!但今天是什麼日子呢?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最後實在忍不住,打給了范成秀,小聲問:“小范,是我,小林。我……”
“林偉,你怎麼還沒回來呢?”我還沒說完,他卻叫了起來。
“怎麼了?”我有點詫異,出來的時候可是跟他們說了的,“這麼大聲幹什麼?沒人當你是啞巴!有什麼事?”
“林偉,你在外面是不是……咳咳,那個,是不是……。”范成秀聲音降了八度,但神秘兮兮很不爽快。
“什麼事?你說吧。”我不耐煩地道。
“啊,那我就說啦?這可是你讓我講的?好好好,我說了我說了,你是不是在外面那個對一個女孩子做了什麼壞事?”對女孩子做壞事?陳婷?不可能啊,她絕對不會亂講的,那有誰啊?見我不講話,他又小心道:“好象是開封的。”
“什麼?!”大叫了一聲,腦袋嗡地一下亂成一團,身子止不住嗦嗦發抖。滿車的人都在看我,我卻根本不在意,只感到胸腔極度鬱悶,只想撕裂開來。程怡!她、她、她……她怎麼來了?!
“喂,喂,喂,你沒事吧?”
“我沒事。”過了許久才聽清范成秀的聲音,只覺得渾身無力。“你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你……不要緊吧?”聽我不吭聲,他說道:“你走後不久來了一個女孩子,說要找你,但又不清楚你是哪個系住幾號宿舍,警衛不讓她進,她就在那裏鬧,後來警衛查找半天才打過來找你,大概就是這樣,那個女孩子還在警衛室。”
來學院鬧?程怡應該不會這樣啊,難道不是她?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喂,喂,你在聽嗎?”
“我在。”
“要不,你先別回來,我們到門口去把她打發走?”
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但不管怎麼說都是個麻煩,他這樣講確實是出於關心我的目的,想在事態擴大之前代我處理掉。我心裏一陣感動,說道:“不用了成秀,沒什麼事,我馬上就要到了,我來處理,多謝你!”
到了警衛室,警衛就說:“你是林偉吧?這個小姐等你很久了。”
我看去,認識,她是程怡的好朋友,叫李清萍,見過兩次面,但不熟。她來幹什麼?我不禁皺了下眉頭。
看到我她面無表情,轉過去卻笑着對警衛說道:“多謝你啊,真是麻煩你了!”警門忙說不麻煩不麻煩,態度非常熱情。看來不象是吵鬧過呀,范成秀就會他媽的誇大其詞,看我回去收拾他們。
李清萍不理我只管低着頭往前走,我幾次想叫住她或乾脆不理她算了,但嘆口氣還是跟了上去。
來到公園,走到較僻靜的一個亭子,李清萍停下來。我點支煙,在她對面坐下,覺得實在無話可說。我既想知道程怡的消息,又怕知道她的消息,我就象把頭埋進沙里的駝鳥。
“你沒什麼話要講嗎?!”李清萍說話了,充滿着火藥味。
“……。”
“我說姓林的!你究竟對程怡做了什麼?”
我對她做了什麼?!嘿嘿,我對她做了什麼?!
“你說呀!”她態度咄咄逼人。
說?說什麼?我有什麼好說的?!一股悲憤又湧上心頭,悶聲道:“我沒什麼好說的!”
“你!……。”李清萍哆嗦着嘴唇,用手指着我道:“你知道程怡現在是什麼樣子嗎?為了你她變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你竟然還說這話!你、你還是人嗎?!”
“嘿嘿!為了我?”我笑起來,笑得極為難看,“只怕未必吧?”
“你!”李清萍站起來踏前幾步,拉着我的袖子扯着就走,我不注意差點摔倒,連忙站穩甩開她的手,“你幹什麼?!”可能太用力,她踉蹌幾步扶住亭柱才穩住,嚷道:“幹什麼?!跟我回去見程怡!”
“見程怡!嘿嘿,見程怡!”我欲哭無淚,深吸一口氣決絕道:“我見她幹什麼?我為什麼要見她?她是她,我是我,我跟她再沒什麼關係!”沒關係了嗎?可為什麼我的心這麼疼?這麼痛?
“好!好!好!姓林的,你有種!”李清萍氣得臉色發白,從包里掏出一迭紙“啪”地摔到亭中的石桌上,“我不知道你們中間出了什麼事,但我知道程怡她很愛你!這些東西你看看,如果你的良心不是被狗叼走了的話,抓緊到開封見她。”說完氣呼呼跨出亭子,又轉回來掏了一張名片拍在桌子上,“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不是為了程怡,希望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頭也不回地走了。
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灑在大地上,亭外花叢怒放。有一兩個遊人走過,還有幾個老者打着太極拳,怡然自樂。
我突然想起來了,今天是4月1日,愚人節!
這一切都是玩笑,對,肯定是老天開的玩笑!可我的心痛為什麼如此真切?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紙張,我沒有勇氣去翻看它們,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但我的心在滴血,我聽見了,它在滴血!我小心不敢觸及的傷口,再一次讓李清萍無情地撕開,但我無法怪她。那麼,我該怪誰呢?!
地上佈滿煙頭,嘴裏滿是苦澀,我想把它扔在這裏甩手而去,但還是遲疑着伸向了它。
“小林!小林!小林!……!”
“林偉!林偉!林偉!……!”
一張張紙都是我的名字,每一張紙都皺巴巴的,字跡模糊,那是淚水打濕的。
不知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面,淚水再次滴了上去,嘴裏不斷地念叨着:“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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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曾國強累得躺在球場上,“你小子今天是怎麼了,吃興奮劑了?”
我不理他,帶球一次次衝到籃下,跳起,扣下,嘭嘭的觸籃砸地聲帶來的是滿頭滿身的汗水。回來后,范成秀和張濤上街了,我很想有什麼發泄一下,就拉着曾國強來打藍球。
“行了吧你,啊,是不是因為今天那個女……。”
“你閉嘴!”我把球摔到籃板上,回身嚷道。
“得,當我沒說。”他坐起來拿起旁邊的衣服,從兜里掏出煙點上。“抽不抽?”順手又抽出一支扔過來。
躺在水泥地上,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煙,說道:“這煙真**難抽。”
“我靠,有抽就不錯了。”曾國強也躺在我邊上,“在野戰部隊那會兒,這煙還抽不上呢。”
“對了,還沒問過你為什麼要當兵呢?”我看着他說道。曾國強不說話,深吸一口煙,想吐幾個煙圈,卻怎麼也吐不成。“我靠,當我沒問。”
他咧嘴笑笑,“其實沒什麼,因為1分之差沒考上大學,所以就想到部隊來混混。”
“就這樣?”
“就這樣。”
“靠!這麼簡單還搞得象個哲學家似的!”我不由笑罵道。
“我想玩玩深沉不行嗎?”
我倆對視一眼,一起大笑着打起滾兒來。
“你又為什麼當兵呢?”曾國強喘着粗氣問道。
“我?”不禁一愣,隨口道:“當兵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需要嗎?”
這話怎麼這麼耳熟?轉過頭去,曾國強也正看着我,明顯地憋着一股笑意,止不住再次暴笑起來,他邊笑邊講:“我、我只不過、只不過跟你研究研究,你幹嘛、幹嘛那麼認真呢!”
笑鬧一陣,心情好了許多。回到宿舍,忍不住打開水籠頭,讓冰涼的水撲面衝下來,感覺無比刺激。曾國強看我洗得很舒服,試了一下,凍得直打哆嗦,直罵我有病,邊穿衣服邊問道:“去不去上網?”
“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用毛巾擦着頭髮應道:“怎麼?到網上泡MM?”他沒回答,嘿嘿笑着出去了。
換一身乾淨的軍裝,渾身感覺清清爽爽。
坐在靜悄悄的宿舍,我想應該再干點什麼,免得胡思亂想。就給成雨打過去電話,她小聲說還要上課呢,我說不是休息么,她嗔責道:“你還知道啊!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就要高考了?”我無言以對,還真的把這給忘了,或者說一直當她是個小丫頭,並沒多想她已是個將要考大學而努力奮戰的少女。“不跟你多講了,我在上補習班呢。”
給李媛媛打過去,她倒是很高興,但正在值班,為不影響她工作,講了兩句主動掛了電話。
給陳婷打過去,站里要搞什麼活動,她帶着一些女兵正在排練。
很不甘心,又給小陳打過去,他倒不忙,在打牌呢,問我要不要過去,還炫耀說近來棋藝大進,很想跟我再切磋一下。
突然間我發現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事情,好象滿世界就我一個人閑着。很不是滋味,心裏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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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聊賴地走在大街上,感覺這天地與我如此遙遠,生似兩個世界,又覺得滿大街的人都在嘲笑我,笑我的不知所謂。當稍微清醒一點,發現自己竟然在車上,看方向,是開往開封,我去開封幹什麼?猛地站了起來,“司機,請停一下,我要下車。”
“下什麼車呀,這可是高速,又不到停車的地方。”司機不滿地嚷道:“再說馬上就要到了。”
要到了么?我坐下來,茫然地看着窗外,不錯,已經看到了城市的輪廓。而夜,也在這個時刻開始降臨。
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可我發覺是如此陌生,在燈火的掩映下散發著妖艷的色彩。我卻只覺得冷,隨便找了個酒館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僅僅一瓶啤酒,我卻喝醉了。
平坦的路面,我卻深一腳淺一腳象是走在原野上,醉眼看去,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滑稽搞笑。
“幹什麼?走路不長眼睛啊!”
好象是碰到誰了,含含糊糊道:“對、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啦?他媽的,還是個當兵的!”
騰地一下象有一把火在燒,努力聚攏一下目光,似乎是幾個小痞子。口舌清晰起來:“**,當兵的怎麼了?”
“喲,找抽呢!哥們兒,侍候着!”
渾身上下不知挨了多少下,疼痛中那把火越燒越旺,象要找一個突破口。在一隻腳踢到身上時終於爆發了,接着就聽見幾聲凄厲的慘叫和身體重重摔倒的聲響,圍觀的人群在尖叫,隱約聽有人講:“這事鬧大了,要不要報警?”報警,心裏一下清醒許多,這事絕對不能鬧到學院去,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於是瞄了個空子就跑,慢慢的叫嚷聲越來越小。
悠悠醒來,一時鬧不清是在哪裏。
時已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淡淡的霧帶着浸人的清涼。幾隻小鳥在枝頭跳躍着,鳴叫着。一些老年人在路邊樹蔭下進行着花樣百出的晨煉。這是一個湖,我身下是湖邊的長椅。想起來了,湖是包公湖,昨晚不知怎麼就跑到了這裏。包公湖嗎?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牽程怡的手,再仔細看看,身下的長椅也是當初那個長椅,心中不由大痛。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雨霖鈴》。柳永)
曾經以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曾經以為,今生今世,你我永不分離。
可為什麼,為什麼往事如昨,一切全變了樣子?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
多情自古傷別離,情到濃時轉情薄!
往日如塵,往事如風。心,已漸漸麻木了。
走到湖邊,捧起清冷的湖水洗把臉。昨夜臉上也挨了幾下,覺得還蠻重的,現在卻沒留下一絲痕迹。
不由自主就走上了到程怡家那條路,拐一個彎,突然就看到她。她好象剛買了早點要回家,端着一個小鋁鍋拎着一袋油條。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依然漂亮,在早晨的天氣里,她穿得稍顯單薄,因此多了份讓人憐惜的纖弱。但就是這個纖弱的女子,讓我遍體鱗傷,差點永世難以翻身。但此時,我看着她竟象看一個陌生的過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不知道為什麼要來見她,但此時此刻,就象是一幕戲到了終場,我象個小丑一樣插科打渾之後,導演說你是不是跑跑龍套,把幕布拉上。
看着程怡漸行漸遠的身影,我的初戀、那最為純真的愛戀也漸行漸遠,就象站在時光之外,看着光陰里的畫面,耳邊似乎唱響了張學友的那首歌:愛過的人,我已不再擁有;許多故事,有傷心的理由。這一次我的愛情,等不到天長地久;錯過的人,是否可以回首。愛過的心,沒有任何請求;許多故事,有傷心的理由。這一次我的愛情,等不到天長地久;走過的路,再也不能停留……。
回頭再望一眼這個城市,為什麼我的目光有些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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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宿舍,他們三個就圍上來,曾國強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罵道:“你小子昨天晚上去哪裏了?打電話也不接?這下好了,被隊裏查住了,中隊長讓你回來後去見他。”范成秀和張濤也都焦急地看着我。
“知道了。”我感覺非常的累,非常疲憊,只想放開一切蒙頭大睡。把他的手推開,我邊往床上爬邊說道:“我睡覺了,什麼事等我醒了再說。”不理他們目瞪口呆的樣子,倒頭就睡著了。
我到了很多的地方,最後突然變小了,周圍的場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直到有人叫我,才知道這是我的童年。人們都拿着各式各樣的玩具,拿着點心糖果,他們在逗我玩,逗我開心,但我懶得理他們,東張西望地尋找着。然後,我就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是媽媽,心裏一片平和寧靜,一片安祥愉悅,在媽媽的兒歌里我又睡著了。隱隱約約在睡夢裏還咯咯咯地笑起來……。
“林偉,小林……。”
“幹嘛。”我不耐煩地嘟囔一句。
“小林,醒醒。林偉……。”
怎麼這麼煩呢?睜開眼,是好幾雙烏溜溜的大眼珠子,一時難以適應,怎麼回事?我媽呢?閉上眼睛再睜開,還是大眼珠子好幾雙,嗯,三雙,這……好象屬於張濤的,這……明白了,猛地坐起來,就見三雙眼珠子急速後退,轉換成三張面孔。“神經病啊!你們三個幹什麼?”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一齊對我大叫:“你才神經病!好好的睡就睡吧,你笑什麼?”
“誰笑了?”我看看窗外,天陰沉沉的,還有一股濕意,好象下過雨。“天黑了?吃飯怎麼不叫我?”
他們三個嘴巴張得能跑馬,范成秀上前摸摸我腦門,被我用手打開。“放心,我好得很。”
“那就更不對了,”他作不解狀,“沒病還胡說八道?”扭回頭去對曾國強說:“我看最好再把醫生叫來看看。”
“行了行了,別鬧了。”我感到很不耐煩,“我也不是太餓,還是接着睡吧。”又準備躺下。
曾國強看出確實有誤會,忙把鬧鐘放到我眼前,五點十分。五點十分又怎樣,不就五……等等,該不會是凌晨五點十分吧?我看看他們,他們一齊點頭,我睡了一天?他們又齊點頭。好傢夥,我什麼時候這麼能睡了?
“你不但睡了一天,最重要的是,昨天下午中隊長見你沒去,親自跑來,卻怎麼也叫不醒你。剛開始還以為你是想躲他裝睡,後來才發現不對勁,就把醫生叫來了。檢查后說你是深度睡眠,簡單講就是昏睡,醫生說你是太疲勞了,需要靜養。結果因禍得福,讓你逃過一劫,中隊長讓你好好休養,卻把處理你的事給忘了!”曾國強停了停,眼神開始變得古怪,“哪知道,大家睡得正香,你小子卻在夢裏哈哈直笑,黑天半夜,你知道多嚇人嗎?!”
本來就沒病,但既然中隊長說了,也就懶得去上課訓練。看着他們三個氣憤不平地離開了房間,我開始靜思自己的事情。雖然擁有豐富的知識,可我知道自己畢竟缺乏人生的閱歷,但經過一天的長眠,我感覺到身體又有了變化。這和春節時昏迷不同,那時只能算是走火入魔,現在卻有一種凝實感,渾然一體。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比以往自信了許多,或者說,對自己的人生更多了些把握。但同時卻也浮現出淡淡的茫然,難道人生必須歷經磨難才能叫成熟嗎?
推門走出房外,一夜的風雨,地上佈滿了花瓣落葉。後天就是清明,春天已過了大半。天,依然陰着。李後主在失去了家國之後,是不是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後的清晨感而慨之?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