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裴練雲時常記性不好,特別是記住別人模樣的方面。
在玉清宗,她記得最清楚的三個人,一個是師父應元真人,一個是言傳身教的大師兄奚皓軒,剩下那個便是墨潯了。
從她幼時初見墨潯,她便有種奇怪的熟悉感,以至於她明明不怎麼待見他,偏就將他的神態模樣記得分明,俗氣一點說,不管墨潯換成什麼身份,化成灰她都能把他辨認出來。
此時眼前所見的一幕幕,心裏明知道是幻境,但她還是微微顫抖,梳子啪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東方敘察言觀色,見她臉色有些蒼白,立刻摟住了她。
他身上的溫暖,讓裴練雲平靜下來。
東方敘輕拍她的後背:“師父可是看見了什麼?”
見裴練雲還有些處於恍惚的狀態,他便柔聲誘導:“都是假的,沒什麼可怕。”
裴練雲緩緩轉過頭,迎面是少年亮若繁星的黑色眼眸,她倒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唯獨聲線有些顫:“大千世界,相似者豈止一二,沒什麼。”
東方敘心思深沉,轉眼間就從她的話語裏摸出了些門道,微眯眼睛:“看見玉清宗的人?”
裴練雲沒有否認,不過氣息逐漸平穩了。
東方敘眼神一動,本體上前,直接抱起了裴練雲,讓她舒服地靠在房間裏的軟榻上。他側身在她旁邊坐下,抬手就拉開了她的髮帶,捧着她的青絲,輕輕梳理着:“若這裏真是墮仙墓地,怕是太過平靜了。你所見的未必是假,但也不一定是真。那墨潯半點仙根都沒有,不可能是上界仙人轉世。”
裴練雲微微瞪眼,滿眼疑惑。
東方敘淺笑,將她翻了個身,讓她背對自己:“師父能記得的人幾個指頭都數的過來。若你看見的是那老道士,那聲師父不會叫得如此遲疑;若是你看見的是奚皓軒,八成又要興緻勃勃地去找他;唯獨那墨潯,你向來不待見,才會這般表情。”
他算是知她甚深,連她的任何細微反應都瞭若指掌。
裴練雲感覺到他不急不緩地給她按摩,指尖從後頸沿着她的後背一路往下。他這般不着急的態度,也讓她越發平靜:“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不是來找東西的么?”
東方敘笑着,輕鬆地壓住要翻身起來的她:“弟子服侍師父,怎麼能算浪費時間?”
他態度極好,動作卻是不容置疑的強勢,旁邊的本體直接抱了裴練雲的腳在懷裏,更是讓她動彈不得。
“何況本來覺得這裏無趣,倒是師父的反應,讓我的期待多了幾分。”東方敘輕笑補充道。
若是半點異象都無,這裏完全是個死地的話,東方敘或許真的打算直接拐了裴練雲回哀牢山了。
但裴練雲剛才的反應甚是奇怪,東方敘本來已經對這裏有虛天九鼎不抱希望,這時卻心裏有所打算起來。
裴練雲無法從他手下掙脫,乾脆的眼睛一閉,一副準備就這麼睡着的表情。
東方敘卻並不如她所願,手指在她腰間某處按了按,癢得她左右翻滾。
他適可而止,狀似不經意地問:“師父還沒跟我說過墨潯的事。”
裴練雲一邊鬆口氣,一邊說:“說什麼事?”
東方敘又按又摸,享受着手指下的細滑:“比如他怎麼認識你,怎麼把你帶回崑崙,又是怎麼招了你的厭。”
裴練雲平日和東方敘相處,功法都教的少,何況說這些前塵往事。
可此時也不知道怎麼的,剛剛看見的一幕在裴練雲的腦海里深深紮根,無法揮去。她伏在床榻上,眸子帶起了回憶:“那時候一群人殺了我全家,墨潯又殺了他們,自然看見我家唯一剩下的我。”
東方敘從鬼蕭那裏調查知道,血輪法王曾經派了無數小魔頭滅了裴家,這麼說來,墨潯便是那時候見到裴練雲的?
他點了點頭:“原來還是師父的恩人。”
說完,他目中帶有深意地問:“那古蘭城內幾乎是魔道散修,邪派妖魔居多,所謂的修仙正統從來不屑駐足,墨潯為何到了師父家中?”
裴練雲哪裏是想那麼多的人,直接一句話:“他閑的。”
東方敘又問:“師父從未懷疑過,你或許是我魔道中人的後代?”
裴練雲眨了眨眼:“這很重要?”
她這話倒是把東方敘問住了。若是排開仙魔勢不兩立說來,是何人後代這點的確於修真者來說並不重要。
漫長的修真歲月里,魔道中人的後代轉修仙道飛升的不少,修仙者墮魔的也很多。
正邪一念間,界限並不那麼分明。
裴練雲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想活着,我學了修仙的功法,就可以活下去。”
東方敘靜默一瞬,說:“原來師父知道你家人的身份。”
裴練雲倒是坦白:“我記性不好,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不過我看着家裏院子裏的紫金花從紅色變成黑色,看了快十次,離開古蘭城的時候,大概也有十來歲了。我又不傻,他們做什麼我都看在眼裏,殺人放血的事情沒少做。不過沒人問過我,我幹嘛主動提起?”
這也難怪裴練雲行事從來和仙修格格不入,從她童年記事起,身邊便圍繞着一群修魔者,難免受其影響。
東方敘心裏莫名的一喜,她剛才也只是惱他騙她,並不惱他是魔修,看來要她接受一個魔修,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提起過去,裴練雲又覺得腦子有些渾渾噩噩的模糊了,眼眸中追憶和疑惑交替。
她的聲線也低了下去:“何況……我連我娘的模樣都記不得。就好像在做夢,想起一個片段,很快就會全部忘記,最後我都分不清我到底是哪裏的人,我在哪裏生活過。墨師叔他……或許是我生活在那裏的唯一證明。”
東方敘聽着她的自語,神情微凝,強大的神識已經感覺到這墓地中的某些變化。
以不變應萬變,他反而認真地跟裴練雲聊起天來。
“可惜他最後還是惹惱了師父。”東方敘手指玩着裴練雲的頭髮,一圈圈地將青絲纏繞在自己指尖。
裴練雲搖頭:“我不惱他,只是覺得他可怕。”
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面對妖帝司緯的巨大野獸身體,都是面不改色。東方敘對於她口中的“怕”,略微驚訝。
“師父怕他?他的修為,還不及應元真人那老頭。”
難怪她剛才身體發抖,碰觸的梳子都扔了出去。
裴練雲埋頭,眼帘微垂:“他會傷害你身邊的人,在你防不勝防的時候……”
東方敘挑眉:“傷害你身邊的人?”
裴練雲沉默,沒有應答。
在崑崙玉清宗里,所有對她好的,除了奚皓軒,最後都沒了。小雜役,靈獸,說過幾句話的同門……只要是活物,最後都會死在墨潯手裏。
這麼多年來,卻沒有一個人發現墨潯有異,除了她。
有時候她會想,既然註定要讓她與孤獨相伴,墨潯當初又為何救她?
東方敘伸手抬起裴練雲的下巴,逼視她的眼睛:“大概是為了保住你身上的秘密。”
從古蘭城開始,他對裴練雲的身份就有所懷疑。
鬼蕭調查裴練雲過往的結果里,提到過一個女人,東方敘對那個女人有些印象。
數百年前那女人來到哀牢山的時候,是被朴陽子帶來的。
朴陽子是哀牢山有名的色|魔,精修陰陽之道。他爐鼎無數,收下的弟子通常也做了暖床的道具。之所以是道具,便是他所有女弟子都被他強行剝奪了生育能力,入他門下者,一生都不可能孕育後代。
那女人之所以讓魔尊的他有過印象,是因為她來到哀牢山後不久,就殺掉了朴陽子。
當時那女人的弒師行為,還在哀牢山引起了轟動。
東方敘記得那時候他沒有處罰她,反而還給了她一件法寶獎勵。
倒不是他作為魔修鼓勵這種弒師的行為,單純有點厭煩朴陽子天天帶着一群女人在哀牢山上咿咿呀呀的亂搞,覺得礙眼想收拾那傢伙罷了。
因為他的縱容,弒師的女人才能繼續在哀牢山活着,只不過小懲大誡,關在了幽冥地牢中而已。
其後不久,崑崙玉清宗大弟子奚皓軒闖入哀牢山,意圖救走那女人。東方敘才知道那女人原本不過是太傅府內的凡人小姐,家族變故,復仇入魔。他活了許久,見過形形□□的魔道中人,更見過各種修魔的理由,這種因復仇墮入魔道的,實在太過尋常,對他來說見怪不怪了。
所以之後那女人的突然失蹤,也沒有引起他的察覺,對東方敘而言,一個連大魔頭都不是的魔修,失蹤就失蹤了,他根本懶得管。
沒想到百年之後,那女人居然會被血輪法王的人追殺身亡。
知道是血輪法王動手的時候,東方敘心裏就有了些想法。
血輪法王這隻老殭屍,從末法時代活到現在,知道很多修真界聞所未聞的秘聞,東方敘相信,只要她動手,絕對有足夠的理由。
鬼蕭說過,那女人以裴府的主母自居,帶一幼女在身邊,那孩子定是裴練雲無疑。
但作為朴陽子曾經的爐鼎,東方敘知道她絕對生不出裴練雲這樣的女兒。
更何況就算那女人的姿色中上,也算是極美了,可比起裴練雲,簡直是天壤之別,就憑外形都不太可能有血緣關係。
而除了血輪法王之外,崑崙的人居然也找上了古蘭城,還帶走了裴練雲。
東方敘帶着裴練雲在這墮仙墓地里逛了幾圈,他什麼都沒感覺到,裴練雲卻可以僅僅憑觸碰一把梳子,就看見了某些景象。
他再聯想起玄空門主的占卜能力,不難推測,崑崙仙修的占卜預測水平。當初墨潯在古蘭城尋到裴練雲,如果不是別的原因,怕是受了某種指點,特地找上門去。
整個事件,在東方敘心裏逐漸有了清晰的脈絡。
玉清宗的人受到了某種指點,派墨潯獨自尋到古蘭城,帶走了裴練雲。而為了不暴露她身上的某種秘密,他們甚至不讓她身邊接近太多人。那個秘密必定和這墮仙墓地的秘境有關,所以才能允許同樣知道秘境入口的奚皓軒和裴練雲交往密切。
至於作為裴練雲徒弟的他,多年來面臨的各種性命危機,怕也是他們為了清除她身邊的人的手段,若非他堂堂魔尊本體暗中護着,也就如裴練雲所言,成為她身邊死去的故人中的一位了。
而同樣的,血輪法王也知道某些內情,當初才想搶走裴練雲,可惜她晚了一步。
東方敘覺得這中間漏了什麼。
比如裴練雲從哪裏來的,為何又被哀牢山的逃獄女人養在身邊。那個女人心狠手辣,居然會為了不是親生的女兒而拼了性命……
種種古怪,東方敘來不及細想。
聽到他說秘密的時候,裴練雲拉住了他的衣衫,問:“我有什麼秘密?”
東方敘吻了下她的臉頰,眯起眼睛:“怕是……”
他語氣一頓,渾身溫和的氣場陡然變得冷厲。
將裴練雲放在床榻上起,他的手就一直沒離開過她的身體,或輕或重的給她按着。
可就在瞬間,他手下一空,只留一道裴練雲的殘影,手指直接按在了床榻的軟墊子上。
“看來你偏好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東方敘轉頭,語調冷怒。
裴練雲也略微驚訝。
她剛剛還被東方敘壓制在床榻上,怎麼轉眼就被另外的人給抱在了懷裏。她仰頭望着抱着她的男人,只見其白衣勝雪,風姿若仙,墨色長發被玉冠高束,垂一縷在他頸邊,這不是墨潯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