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裴練雲第一次有了些恍惚的感覺。

兩人隔得如此近,無論是聲線還是體型,她都能確定對方根本不是東方敘。

東方敘比她高,也只高一點,這個男人的身體可以完全將她包容,寬闊高大。

東方敘的聲線有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就算平時咬牙切齒的曖昧,也不及這樣磁性低沉的嗓音。

更何況,東方敘那個來到崑崙才不過十幾年的孩子,一隻低等級的蛇妖都能要他半條命,幾個外門的雜役都可以將他揍得奄奄一息,就算她教導得再好,十幾年時間的修鍊,怎麼可能讓他有那樣的實力,在神煉門殺那麼多人?

裴練雲牙關一咬,火焰嗖地放出,逼退了身後的男人。

她眥目而向,對那男人冷聲道:“誰是你師父!”

那人語氣輕緩下來,帶着一□□惑的妖邪:“這樣可認得弟子?”

他在裴練雲震驚的目光下,身體驟然迸出無數複雜的符咒,高大的身軀一分為二,東方敘少年的身板從他體內飄出,落於他身前,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裴練雲的面色從沒有如此豐富過。

東方敘每一步走來,都碎裂了她面部的寒冰,她的目光從震驚到獃滯最後凝起了一絲痛色。

裴練雲在修鍊一途上,本就聰穎,又博覽群書。

崑崙典籍眾多,在她曾經看過的古籍中,曾經記載過分神期的旁門修鍊方式。

那是修真者為了快速提升到下一階段,將體內元嬰重新修鍊出一具分體,在本體的幫助下,分體能最快速度達到本體的修為,這樣分體和本體合二為一時,能更有把握達到合體期。

進入合體期后,那便距離渡劫期不遠了。

這樣的方式看似簡單,其實風險極大。

要將元嬰期修鍊為分體,那等於將自己的元神重新凝練為普通的凡人。

本體可以隨時守護在分體旁倒不用說,只是這種方式的本體,更多時間在沉睡,在那個期間,分體一旦因為各種境遇而亡,連帶本體也會因為失去分體這個元神重傷,甚至死亡。

所以一般仙修不會採取這種激進類似賭博的方式修鍊,只有嚮往力量的魔道中人才熱衷於此。

裴練雲和東方敘面對面,看着他不斷走近,他沒有多言,她心裏也將事情理順了個清楚。

自己這個總是讓她不操心不斷的徒弟,大概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東方敘以凡人體質進入崑崙,是虛假的開始。

崑崙中似乎有過傳言,當初玄陰魔尊渡劫失敗身隕。恐怕魔尊渡劫失敗是真,身隕卻沒有,最多力量受損,境界一落千丈。他身為魔道之主,哀牢山的主人,身邊儘是陰險狡詐之輩,若是知道他虛弱,怕是早就群起攻之,殺他奪寶,他才會隱藏了本體,以分體凡人資質的身份,潛伏到了崑崙。

這樣隱藏身份的他,還是個崑崙小雜役的時候,為了保護她差點死去,讓她不忍心之下收為弟子保護起來,恐怕是第二次的謊言。

沒有什麼比呆在一個曾經作為首席弟子,又力量強悍的她身邊更為安全的了。

至少在她盡心儘力的照顧下,作為分體的東方敘平安地成長到現在,沒有絲毫生命危險。

連同之前他昏迷受傷,也是謊言。

因為東方敘向她走過來后,沒有絲毫停留,反而越過她而去,站在了妖帝司緯面前。

他攤開手,似笑非笑:“你是自己交出虛天殘卷,還是讓我殺了你再搶過來?”

妖帝司緯眯起眼,神色凝重。

挾持他的那個傢伙,看來是沒打算跟東方敘動手了。

他埋下巨大的獸頭:“玄陰魔尊,若是百年之前我或許會懼怕你一二,如今你渡劫失敗,分體而修,本體不過合體期,分體連分神期都未到,你以為我還會怕你?”

話音未落,他面前的東方敘突然消失。

妖帝司緯只覺得一股寒氣凝在頭頂,他神識一動,東方敘已經出現在他頭頂上方。

轟然一聲,巨大的獸頭就被東方敘凌空而落的一隻腳,輕而易舉地踩進了堅實的白玉石板的地面,碎石屑四處飛濺。

東方敘神色平靜,站在獸頭頂上,嘴角彎起一抹殘酷的笑意:“區區一個畜生,還真以為自己妖族之主?就算我實力未恢復,你一具被別人打殘的身軀,有何資格與我叫囂?”

裴練雲覺得這樣的東方敘極為陌生。

她見過他撒嬌、無賴、偷懶甚至與她肌膚相親,唯獨沒見過他目光殘忍冷酷的一面。

猶豫片刻,她手裏法訣一動,古蓮燃燈祭出,火焰長蛇纏繞沖向東方敘。

東方敘抬手,兩根手指按住了襲向她的火焰,手臂一動,火焰頓時消散在霧氣里。他的聲音穿透霧氣,縹緲低沉:“師父要救他殺我?”

裴練雲避開他的視線,冷聲道:“你不是阿敘!”

說完,她又低聲補充:“不准你假扮阿敘。”

冷不丁,她的一雙手腕被人握住。抬眼間,東方敘已經從妖帝司緯頭上,逼近了她面前。

東方敘輕輕揉捏着她如玉凝脂般的皓腕,鼻尖輕嗅着她身上的味道,目光帶着一絲迷醉:“我是否假扮,師父的身體應該最清楚,你應該記得我的所有……”

裴練雲反抗不了他的侵襲。

他摟緊她,吻她,纏綿輾轉,體溫和力度都是與她肌膚相親時的熟悉感。

她祭出的古蓮燃燈在她頭頂上方懸空,微微顫抖,火焰顏色不斷轉變。

可最終,沒有一絲有害的火焰從上至下,傷害到東方敘。

裴練雲最終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對於東方敘,她再也下不了狠手。傷他的身,會痛她的心。

那種懦弱和猶豫的感覺,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甚至她自己都無法接受,矛盾痛楚。

東方敘鬆開裴練雲,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拭過她眼角溢出的水霧,他目光微微斜視,瞥見旁邊躍起咆哮的妖帝司緯,神情不變,凝望着裴練雲輕聲道:“捨不得對我下手,師父就這麼痛苦?”

眼淚都快出來了……

巨大的妖獸凌空撲來,東方敘摟緊着失神的裴練雲,頭也沒回,無數小刀又從迷霧中陡然出現,飛旋迎擊。

待到裴練雲終於從雜亂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乃是被耳邊悲憤欲絕的野獸咆哮給喚醒。

東方敘微微回頭,眉頭緊蹙。

他手指一動,召回了武器。

對面地上躺着的,卻不是如他所想的妖獸,而是一個穿着尼姑袍的老女人。

那女人什麼時候衝進這裏的,他都沒有發現。

在他要切碎那隻妖獸時,那女人卻為那隻妖獸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玄空門主?”裴練雲還記得這個老尼姑。

她見東方敘抬手之間,似乎又要補刀,她頓時身形一轉,擋在了老尼姑面前。

東方敘:“師父何時這般偉大,為別人捨生取義?”

裴練雲的聲音帶起了疏離:“玄空門主幫過我。”

她是個有恩必還的人,雖然她並不明白玄空門主怎麼和這隻妖獸關係匪淺了。

東方敘要繞過裴練雲動手,非常簡單,以裴練雲的修為,根本無法阻止他本體在這裏的實力。

可是對上裴練雲疏離冷然的目光,他莫名的心裏抽疼了一下,抬高的手緩緩放下。

“誰死都一樣,只要不是你。”他盯着裴練雲彎起笑意。

裴練雲根本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直接避開了他的視線,她現在心裏太多想問他的,卻一句也問不出口。

“怎麼是你?怎是你?”妖獸氣惱而悲憤地咆哮着。

玄空門主胸口鮮血噴涌而出,東方敘的刀刃切碎了她所有的經絡和內臟,可她還是凝起一絲真元,緩緩地抬起了手,輕輕撫摸身邊巨大的妖獸爪子:“司緯,我們最終見面了,你長得越來越大了……”

妖帝司緯在一道光芒中,重新化為人形,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沒穿衣服,就這樣裸着抱住了玄空門主,好半天才喃喃地叫了聲:“師父……”

玄空門主心滿意足地閉眼,全身凝起了所有的真元,讓她的體貌發生了改變。

前一刻還是普通的老尼姑,如今卻變成了如冰蓮般的絕色美人。

妖帝司緯見她變化,頓時怒了:“你忒媽傻啊!有那力氣保住你的元神啊!”

“我只是……不想讓你記得我最後……是那種醜樣子。”玄空門主說半句都要吐幾口鮮血和內髒的碎塊出來,極為艱難。

妖帝司緯想也沒想,直接劃破自己的手腕,傷口按在玄空門主嘴邊。滾燙炙熱的妖血淌下,玄空門主卻咬緊牙關,一點一滴都沒有吞下。

她的固執,急壞了妖帝。

“喝下去!我的血能讓你有更強的恢復能力!”

玄空門主始終拒絕,甚至凝出力量,為他修復傷口。

不忍她再亂用所剩不多的真元法力,妖帝司緯只得收回了手。

“我說過,我不喜歡你們人類修士!你這是何苦!”

聽着跟前男人抱怨的話,玄空門主只是微微笑着,問了句:“我現在和你初見我時,長得一樣嗎?”

妖帝司緯冷哼一聲,目光還是凝在了她的臉上。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玄空門主卻似乎仍舊明白他的想法,輕笑着說:“你和幾百年前不一樣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模樣,小小的,毛茸茸的……”

她回憶着數百年前初見的一幕幕,收下他,教養他,看着他一點點長大,看着他化為人形時的喜悅,看着他那粗獷面目中藏不住的狡黠……都是那麼的可愛。

還有他快被發現身份,離去與她告別的那一晚……

“都叫你別說話了!”妖帝司緯從自己的空間儲物袋裏拿出了大堆東西,到處翻找傷葯。

玄空門主的氣息卻逐漸微弱了:“沒用的……修為無法晉級……我的壽命本就到了盡頭……有沒有這傷……都是……”

“閉嘴!”

妖帝司緯怒斥完,卻在腦海里又回蕩起玄空門主的聲音。

“修道一途,必須心無旁鷲,從我動了情的那天,就知道了今天的結果。司緯,愛上弟子本就不合天理,何況你我還人妖殊途。當年你離去那時,我就算出你日後的生死劫數,特意在你身上留下了小半元神,以保障我能第一時間趕到為你擋下這劫數,能救你一命,也算圓滿了你我多年的情誼。”

只有修真之人知道,分出元神跟在某人身上,可以隨意隨地不受限制地轉移到對方身邊,這需要花費多大的代價,最直接的,便是消耗修真者最看重的壽元。

聽完她的聲音,妖帝司緯顫抖着唇,只咬牙說出一句:“你傻啊!就算你死了,那玄陰魔尊……那……他們又豈會放過我!”

“我修道多年,不擅與人爭鬥,對於命數天理的預測,卻是崑崙無人能及。司緯,只要我為你擋下這次,日後你不主動與對面兩人為難,你便不用畏懼其他,有機會修成正果。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喜得仙緣,記得帶上玄空門中,那個叫素心的弟子,就當是為了我……”

妖帝司緯說不上此時心裏什麼感覺。

數百年前,他為了打探虛天九鼎的所在位置,潛入崑崙,混進了玄空門中,被玄空門主收為弟子。雖然那女人是少有的絕色,但是他心不在美色上,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何況這個師父,道佛雙修,性子綿軟,又無比啰嗦,常常給他灌輸什麼人道善意。若不是為了他的目地,他早就忍不住一口把她吞了吃。

甚至在他身份要敗露,逃離崑崙那天,他還惡趣味地佔了她的身,毀了她的清白。

本來他以為,再見面,她必定是怨他的。

而他也應該與從前一樣,對她的一切不耐煩。

可是沒想到,如今他心裏什麼情緒都沒了,只有濃濃的不舍和痛楚,讓他自己都不知所措起來。

這個傻仙修,在修真界這種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居然可以活這麼久,果然是好運一直眷顧啊!可是為何現在,好運不再給她一次奇迹……

“裴練雲……”

玄空門主突然喚住了裴練雲。

裴練云:“門主有何要求?”

她看出玄空門主快要斷氣了。

“答應我,別傷着他。”玄空門主陡然睜開緊閉的雙目,眸中居然五光十色流轉,是她最後使用占卜之術時的異相,“作為報酬,最後贈你們幾句話。仙域天火,虛天本源,念起念落,兩不相欠!”

玄空門主說完最後一句話,就這樣沒了生息。

四周無比安靜,裴練雲直覺,玄空門主最後的占卜看見了什麼,可是這似乎直白的話,聽來卻有些虛無縹緲,讓人摸不着頭腦。

上界仙域是什麼模樣,他們這等修真界的修士如何得知?虛天兩字,似乎跟虛天殘卷和九鼎都有關係,本源又是什麼東西,兩不相欠又是誰和誰?

若是在玄空門主斷氣的瞬間,他們可以拘留其魂魄,或許還能問得一二。

可惜妖帝司緯沒有給人任何機會的,就直接留了玄空門主的魂魄,藏在了自己的體內。

若是想要再見玄空門主,恐怕得把這隻妖獸剝皮掏心才行。

東方敘倒是想這麼干,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玄空門那個不起眼的老尼姑,居然有占卜未來的逆天技能,如果為他所用,那麼很多他想要知道的謎題,或許就有了答案。

裴練雲自然阻止了東方敘的行為。

“我答應過她。”

裴練雲只有這麼一句話。

東方敘靜靜地看着她半晌,冷意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他自己都不察覺的寵溺。他轉身眺望不遠處發光的地方,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師父就祭出元明燈和萬魔塔吧。趁着我還沒改主意之前……”

裴練雲來到這裏,本來就做好了開啟墓地大門的準備。

在她看來,堂堂上仙的墓地,不可能裏面沒有任何機關,就算進去了,也不見得安然無恙。所以哪怕背負着崑崙叛徒的罪名,她都帶了妖帝前來。

可是現在讓她開啟墓地的,還有東方敘。

她手指動了動,終究還是猶豫了。

轉頭看向東方敘,裴練雲面無表情地問:“我對你來說,是什麼?”

她沒問出口的是,你跟在我身邊,就是為了我幫你打開墓地的這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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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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