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對弈
杏花見狀不對,連忙悄聲道:“娘娘,您不要急,聽我慢慢說。”
“你說。”王致想好了台詞,平復了情緒,重新坐下,向杏花點點頭道。
杏花說:“殿下挑來的這位叫程姬。”
王致示意她繼續。
“程姬原本是宮中宮女,當年高祖駕崩后,還是皇太后的呂后就將她以及一批沒受過寵幸的宮女分到了當時陛下所在的代王宮裏。”
杏花偷覷王致,低下頭繼續道:“仔細算來這還是二十五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殿下還沒出生呢。”
王致終於聽出來一點兒不對。二十五年前這位程姬同志就被分配到代王宮工作了,現在得有多大?
只聽杏花繼續道:“奴婢從前跟着皇後娘娘,後來被分來照顧太子殿下,說句不敬的話,幾乎是看着殿下長大的。奴婢年長殿下整二十歲。程姬……她比奴婢還大兩歲。”
王致悄悄咽了口唾沫,心說她啟哥口味不一般啊。
但她也不傻,立時明白過來劉啟這麼做無非是維護她,心下熨帖之餘不由問道:“皇后什麼反應?”
杏花怯怯的,低眉順眼:“皇后很生氣。”
王致露出一個加菲貓般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她懂了,在她婆婆心裏,自己不一定是怎麼個把太子迷得不知東南西北的小妖精。
程姬就被安排在一處小院子裏,估計是沒想到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快要入土的時候居然得了這麼份清閑差事,心裏忐忑不安,又落得這麼個尷尬位置,怕衝撞惹怒了哪位不得善終,倒是鎮日待在屋裏不出去。
而王致接連幾天去見皇后,都覺得椒房殿裏寒風凜冽,冷若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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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近,各路藩王也陸續到了長安。
薄宴也在家人安排下和吳王世子劉賢見過兩面。
同樣是王孫貴胄,一聲錦繡榮華,但吳王世子身材短粗,面目平凡,眼中三分渾濁,明顯是吳地錦繡溫柔鄉里泡壞了的。和心目中那人鳳姿龍章,自是雲泥之別。
但她仍是應了,劉賢約她再出來見面也沒推辭,雖然打的是一同出來踏青的旗號,哥哥薄梁與幾個庶姐妹也都從旁相陪。
薄宴心裏怏怏,嗤笑這冰天雪地的哪裏有青可踏,但面上仍擺着名門閨秀的大氣端莊,腰背挺直,無一絲懈怠。
左右人都有意讓開,把她和劉賢湊到一處。劉賢眼睛從薄家幾個姐妹身上略過,似是不經意般同薄宴道:“薄家還真是鍾靈毓秀,聽說你妹妹,如今的太子妃更是少見的美人,才引得太子殿下十里紅妝萬金相求。”
他這話說得輕佻,卻正觸動了薄宴心中那根弦。
只聽她淡淡道:“那是我遠房堂妹,並不是親妹妹。”
兩人的婚事也算是*不離十,那一瞬間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抱着何種目的,沒多考慮,薄宴就將壓在心頭一樁舊事脫口而出:“還和她嫡親哥哥有不明不白的關係。”
彷佛在她內心深處,一直覺得總該叫人知道如今那太子妃的不清不楚來路不正,總該讓人知道她無論如何不該在那個位置上,總該叫人知道她不配……她心底里,想也不敢想卻盤桓不去的念頭卻細弱蚊吟地一日復一日叫囂着:那個位置本該是她的,太子本該是她的,太子妃的名頭本該是她的。
說出來的一刻她感到瞬間的快意,隨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惶恐。這種事,畢竟是不該說出去的。
轉念她又安下心來,便是說出去又如何,劉賢未必聽見了,就算真的聽見了,傳出去了,誰也不知道是她傳出去的。
劉賢果然湊近了些問她:“你方才說什麼?”
薄宴不着痕迹地皺皺眉,躲得遠些,溫淑嫻雅地垂下頭:“天涼了,不如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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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們不遠萬里地顛顛地跑來了,正式設宴前,皇帝陛下還是要單獨召見看一看安慰安慰的。
左右都是親戚,雖然這些親戚有的隔了好幾代,而且各個心懷鬼胎。
劉恆這日便召見了吳王世子劉恆。劉濞自己雖然沒來,但把世子兒子派來了,誠意也算到了,劉恆也不會慢待他,形式化地問過之後便召來自己兒子劉啟,讓劉啟繼續招待他。
太子親自招待陪同,自然不算慢待。
劉啟帶着人說著話在侍從簇擁下向自己書房走去,儘管心裏不待見他,面子上卻是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臨近書房門口,遠遠就見杏花春梅兩人在外面偏廳侍立着,登下明白這是他家太子妃大人又在裏面睡覺呢。
劉賢和晁錯不同。晁錯等人算是他的內臣,在他心目中和德發杏花等人差別不大,王致在裏屋歇息,和臣子們在外面議事,劉啟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劉賢是外人。
自己妻子在內間睡覺,他就是不想把一個外人領進去。
一陣風呼嘯吹過,劉啟伸手撫了撫自己披風上的裘毛絨領,抬頭看看鉛灰色的天,轉頭對劉賢道:“今日天氣甚好,世子不如與我在亭中對弈一局。”
要是換了別人說這句話,劉賢就要跳腳罵了,是眼瞎了還是咽氣了,這什麼鬼天氣也叫天氣好?
但面前人畢竟是這帝國的皇太子,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劉賢還是按捺下火氣,應道:“單憑殿下吩咐。”但面色僵硬,明顯的不甘願,竟連表面的心悅誠服和恭敬都裝不出來。
劉啟眼眸一暗,唇角卻是微微上勾,引着人向涼亭走去。
這亭子本就是設計的冬亭,處在背風處,夏天少人來,此時倒也不冷,各角都燃上了爐火盆,竹簾垂下,略略遮住外面寒意。
几案旁另有火支着一隻鏤花小銅盆,裏面溫着酒,那酒用白玉的瓶子裝着,看着便十分誘人。幾杯酒下肚,那一點寒氣便也感受不到了,反而覺得暖融融的,熱意上涌。
劉賢是個臭棋簍子,劉啟有意讓他,不較他輸得太難看,都讓無可讓。劉啟拈起一顆白子,略一思索,有意殺殺他的銳氣,也想看看若是連敗於自己,這吳王世子會是個什麼反應。
起初劉賢還能保持鎮定和體面,他後面還有一個隨侍的侍從,漸漸劉賢便忍不住拍這侍從:“你倒是幫我想想主意。”
僕從主人形,這侍從水平沒高到哪去,小主意小詭計倒是不少。開始還顧忌着這是在長安皇宮,對面坐的是太子而不敢造次,後來見劉啟始終一臉波瀾不驚,不喜不怒,又有自己主子在後面催促撐腰,漸漸地找回在吳地恣意妄為的感覺,面對劉啟也吆五喝六起來。
侍立在後的徐讓有意提醒,卻被劉啟抬手淡淡擋了回去。
劉啟收回手,手下一頓,竟連着輸了兩局。
劉賢氣焰愈發高漲。
恰在此時,德發進來小聲稟報道:“殿下,皇後娘娘稱是身體不舒服,要見您。”
劉啟垂眼。前兩天因為程姬之事,他和皇后可以說是不歡而散,各自生氣,如果可以,他實在不想去見他娘。
但他也不想再繼續陪這愚妄的吳國世子,正想找個機會晾涼他再看。便一斂目,抬首向劉賢說明緣由,暫且告辭離去,只請世子稍等片刻。
皇後身體有恙派人來請,太子去先行探望,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劉賢也只能在亭中等着。
只是左等右等,瓶中酒都喝了個乾淨,腦中那一團熱血非但沒降下來,反而愈發高漲,甚至燒得他坐不住,掀開竹簾便出了亭子。
有宮女侍衛上前要攔,卻被他擋回去:“我不過四處轉轉吹吹風,這也要攔我?”
侍從都知道他身份,太子也沒吩咐不放他走,因而也不敢硬攔,只能讓開放他離開。
王致午睡醒來,也沒等到劉啟像往日般回書房,心下發悶,便獨自走到宮中亭榭水池旁吹風。
程姬雖然有名無實,但這事卻讓她想到她啟哥註定是要登基稱帝的人,為皇者從古至今三宮六院,就算是楊貴妃那樣寵冠後宮的也不過是襯得“六宮粉黛無顏色”,那些粉粉黛黛還是一個不少。
她哪受得了這個。要是擱現代好處理,問十個人十一個得和她說“這麼渣還留着過年?”,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她仔細想了想,還是得把他啟哥留着過年的,而且要過好多年。所以到底該怎麼辦,還得和太子殿下商議決定。
但是現下太子不在,太子妃同志也只能揮退了杏花春梅,獨自一人蹲在池邊撿了石頭扔裏面打水漂玩。杏花和春梅知道她為什麼事心煩,雖然有些不理解,但也不好煩她,只有默默退開。畢竟太子與太子妃恩愛甚篤,可是全宮上下有目共睹,和那些貌合神離的夫妻不同。但凡一個人心中滿滿裝着另一個人,哪個人又會希望愛人身邊環繞眾多佳人相伴呢。
誰能想到自己宮裏今天多出一個不速之客。
劉賢遠遠看到池邊蹲着一妙齡女子,衣飾華貴,容姿不凡,只是神色鬱郁,似有心事。
這太子宮中,甚至這整個未央宮中,這個年齡能作如此打扮的,除了太子劉啟之妻,當今太子妃殿下,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劉賢猜到對方身份,卻沒避讓,也未行禮,而是徑直走上前去。
看見王致鬱鬱寡歡的模樣,他心下竟突然浮上來薄宴那句話——
“還和她嫡親哥哥有不明不白的關係。”
王致突然發現自己面前多了一塊陰影,從影子她就能看出來,是個男人,而且絕不會是她啟哥的。但是宮中侍衛包括晁錯等太子近臣也沒有如此膽大包天的。
她皺眉站起來,臉已經冷了下去,抬起頭見一人衣飾尊貴,雙眼微渾,臉上掛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正看着自己。
那人突然開口問道:“娘娘是在想什麼?”
王致臉已經徹底沉了下去,不答話,只是冷冷看着那人。她太子妃也不是白當的,這些日子擺出來的氣勢,足以唬住一般人了。
那人卻似看着有趣,問她:“娘娘可是在想遠方的哥哥?”
王致第一反應是我哪來的哥哥,第二反應是我想王信做什麼,第□□應是他提哥哥,莫非他知道我其實是王致而不是薄致?
腦子還沒想清楚,身子卻下意識退了一步。
那人卻伸手去拉,口中道:“臣乃吳王世子劉賢,不過看娘娘孤單而已,實在沒有惡意。”
王致心下煩擾,也不管他劉賢劉不賢,反正她丈夫是太子,除了她公爹大人,還沒誰能大過她啟哥的位置。況且以她所見,這劉賢也不像有什麼好意。
她一遍揚聲叫杏花春梅,一遍伸出另一隻手去拍劉賢試圖拉自己的那隻手,卻被拉住手腕。
王致掙脫不開,才有些急了,但已聽到杏花春梅趕來的聲音,便又鎮定下來,也不掙扎,而是淡定地垂下眼,看着地面,徹底無視了這無禮狂徒。反正這是自己地盤,她倒要看看誰敢撒野。
隨着一聲悶哼,桎梏自己的力量便鬆了下來,王致訝異地抬眼看去,就見這先前不可一世的吳王世子悄然無聲地委頓在地,面色發白,從後腦處洇開一片暗紅色的血跡,染紅了地面。
而她面前,劉啟挺身而立,左手持一塊實木棋盤,盤角沾着一大塊血跡。幾滴血濺到了他的手上,襯着修長蒼白的手指,紅得觸目驚心。
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瞧着她,卻是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