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迦樓戰神(十)
傅雨雪家裏沒有熱酒的爐子。
傅雨雪說:“酒,越喝越暖。”
所以傅洪雷只能講村長送來的酒放入灶台上,連着酒壺在水裏煮。
很快酒香就溢了出來,覆蓋原有的淺薄肉香。
村長也很久沒吃肉了。
“好酒。”傅雨雪說。
村長有些謹慎的抽了抽鼻子,彷彿要避開這酒味:“這是我兒子從縣城裏帶回來的。他有兩把力氣,很得縣裏大老爺的賞識。”
“那很好。”傅雨雪說,“我還不知道,村長也是懂酒的人。”
村長不好意思的說:“老夫就是不懂酒,所以這壺酒在家放了好些年,一直沒動它。原本是想留到孫兒結婚時用的。”
“這樣的好酒,送給我,看來村長是有事求我了。”
“是有事,有要事,關係本村命運的大事。”
“這樣的酒,配得上大事。”
“這麼說,你是應了?”
“應了。”
“可是我還沒說什麼事。”村長且喜且憂,面對傅雨雪這樣的人,他並沒有什麼依仗。
“我只求你一件事。”
村長詫異道:“何事?”
這時,傅洪雷將熱好的酒放在一個幾近腐朽的木盤上,配上一盤簡單料理得兔子肉,端了上來。村長主動起身為傅雨雪倒了一杯酒,猶豫一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傅雨雪舉起酒杯放到唇間嗅了一下,卻沒有喝下去,而是贊了一聲:“果然是好酒。”
村長緊張的看着他,卻不敢勸酒,多說多錯,對於這種事,他沒有把握。
傅雨雪放下酒杯,望向正在收拾灶台的傅洪雷,他雖然年幼,卻很懂事。
這讓傅雨雪很欣慰。
“這杯酒,我可以喝。”傅雨雪說。
村長捧着酒杯,不敢抬頭看他。
“這樣的方式,對於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來說,是個不錯的歸宿。”傅雨雪還在說。
村長的眼睛快要落入酒杯里,呼吸有些急促,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可是,我還有些事放不下。”傅雨雪說。
村長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條被救起的落水狗,喘着粗氣說:“你放心,老夫自當好好照顧洪雷。”
“他不需要你照顧,他會照顧好自己。”
“那……”
“我希望常小芸一家能活下去。”
村長聽明白了,他要的是“常小芸”一家,而不是“陳老實”一家。
傅雨雪繼續說:“我需要你一個承諾。”
村長看着他,沒有回答。他沒有傅雨雪這樣的自信,也做不出果斷的承諾。
傅雨雪彷彿看出了他的疑慮,道:“你相信熊王大仙?”
“旱情沒有結束之前,我們只能相信熊王大仙。不論是真是假,鄉親們需要一個希望。”
“即使這個希望,毫無意義?”
村長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希望多麼愚昧,就像傾家蕩產的賭徒,如果再給他一錠金子,他也不會好好去做生意。因為生活在絕望中的人,為了那渺茫的希望,可以賭上一切。
可他還能相信什麼?相信自己埋頭苦幹,好好種地,明年地里就能長出糧食?
飢荒致死的人他見過不少,他也害怕,明天,餓死的就是他那七歲的孫兒。
“我只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傅雨雪說。
酒是剛熱好的酒,暖氣從手心裏傳來,遍佈全身。村長盯着這杯酒,他不是好酒之人,否則也不會把這壺難得的好酒送人。酒里摻着道士給他的藥粉,道士說,這是雄黃,能將這蠍子精的法力禁錮。
他沉默了很久,傅雨雪也沉默了很久。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不說話,村長的掙扎浮現在臉上,這樣的決斷,他做不出來。
傅雨雪不動聲色,只是靜靜的看着傅洪雷忙碌的背影。
就好像,那個小小的身子,即將從他的世界裏離開。
“好!”村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答應你,我會保住常小芸一家。”
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決斷。
他要捨身取義,為自己的孩子留下一個好名聲。
他答應了傅雨雪,他會遵循自己的承諾,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
只要自己死了,那他依舊是個君子,他的大兒子,依舊可以繼承父親的好名聲。
他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常小芸一家的,尤其是傅雨雪死後,更沒人能保得住她們。
他會向鄉親們公佈這個消息。他為了保護鄉親,對傅雨雪做了承諾。他為了守護自己的承諾,會跟着傅雨雪一起死去。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在這個年代,他活的夠久了。
他在這個位置也夠久了。
只要自己大兒子得到村民的支持,他死而無憾。
他以為他做出了這樣的承諾,傅雨雪會笑。
可是傅雨雪沒有,只是有些失落的嘆了口氣:“我終究還是個自私的人。”
村長以為他要返回,隱隱覺得鬆了一口,卻見他忽然舉杯,將杯子裏的酒一口吞入腹中。隨後更是將整個酒壺提在手中,一飲而盡。
“我還有些話想和我兒子說,請自便吧。”
村長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傅家,想到即將面臨的一切,很難覺得輕鬆。
傅雨雪將傅洪雷招呼過來,看着這個乖巧的兒子,他總是覺得欣慰。
“你多大了。”
“四姨說,過完生日,我應該十二了。”傅洪雷乖乖回答。爹爹從不給他過生日,他自己也從來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只有四姨,每年在他生日時,都會帶着陳倩青來陪他玩上一整天。
這樣的一天,爹爹也會消失,就像給他放假一樣,不再吩咐他幹活。
“十二年了,他們也該找到你了。”
傅洪雷沒有去問“他們”是誰,“他們”為何找他。該讓自己知道的,爹爹會告訴他。爹爹不告訴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他們來了,你跟不跟他們走,你可以自己選擇。”
“那爹爹呢?”
“我累了,要休息。”
“爹爹要休息多久,還吃晚飯嗎?”
“以後的飯,都不用給爹爹準備了。爹爹這次要休息很久,久到你會忘了爹爹。”
“我不會忘記爹爹。”
“會的,總有一天會的。”
傅洪雷覺得不對,他相信爹爹說的都是對的,可是這次他感覺不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頂嘴,他倔強的說:“孩兒不會忘記爹爹,絕不會!”
傅雨雪忽然哈哈大笑,傅洪雷第一次不聽他的話,可是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開心。
“孩子,謝謝你。”
“孩子,我睡下以後,你去告訴四姨,爹爹對不起她。”
“爹爹從前對不起她,現在也對不起她。”
“爹爹太自私了。從前為了刀,現在為了自己的私心。”
“村長的用心,我豈會不知。然而。”
“然而。”
然而,然而。
傅雨雪不再說話,默默踏着連天的悲秋,獨自離開了家。
他不想讓傅洪雷看到自己倒下。
可是,那落寞的背影,就像汪洋里嶙峋的月的倒影,在波光中,碎成了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