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劉謹番外
?我叫陳缺,是東宮的一個小太監。
我是個啞巴。
記得皇上初登基時,太子入主東宮,頭一件事就是提我們這群太監宮女來見。
我這樣殘疾人士,在東宮裏就是個跑腿的,總之臟活累活,都是我來干,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差事,沒我的份。
可是太子偏偏叫人把我叫了去。
我心驚膽戰地趴在大殿冰冷的石磚上,聽到有個人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聲線低沉,卻不啻天籟。
敢在東宮這般隨意發號施令的人,除了太子,不做其他人想。
被太子這樣問,我心裏着急自己說不上話,可又不敢逾矩抬頭看他,只能噗通噗通地在地上磕着響頭。
好在,東宮主管王公公在一旁給我開脫了:“回太子殿下,他叫陳缺,是個啞巴。”
“停下來別磕了。”太子的聲音還是那般飄渺高遠,“你識字嗎?”
我磕頭的動作猛地一僵,然後跪在下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王公公又幫着我回答:“回殿下,他六歲就被家裏人賣到宮裏來了,不識字的。”
長久的靜默之後,太子道:“以後,你就在孤身邊伺候着吧。”
這簡直是天降福運!
我激動萬分,磕頭如搗蒜,謝恩。
而王公公卻說:“殿下!這小太監一向都是干粗活的,讓他隨身伺候您……怕是不周到啊!”
“孤已決意如此,王城你無須再說!找個人帶他下去收拾收拾,教上幾天,就送到孤身邊來罷!”
太子語氣堅決,王公公雖有遲疑,卻還是服從了:“奴婢遵命。”
緊接着,我被人拖着集訓了十日,換了一套光鮮的衣裳,重新打理過後,成了太子的貼身小太監。
————
以前我聽各路公公們說宮裏的瑣事,知道宮裏頭的主子們派頭都很大,只是從自己寢宮到御花園賞個花,都要幾十個人陪同着,大張旗鼓地擺駕過去。
平日的日常起居,沒有七八個人伺候着,簡直是要活不下去。
但是太子不一樣。
東宮的人那麼多,可是太子用人卻用得很節制。
比如,這在書房裏作畫,他就只留了我一個人伺候。
其他人全都趕到屋外去,一個人都不給進來。
書房門緊閉,我站在一邊給太子捧墨,低頭,目光老老實實地盯着自己的腳。
屋裏靜悄悄的,只聽得到筆滑過宣紙的聲音。
就在我低頭低得脖子要斷掉的時候,太子終於擱了筆。
我趕緊放下硯台,小步跑到一旁擰了熱巾子,遞給太子。
太子接過去,一邊擦手,一邊開口問我:“陳缺,你覺得這畫怎麼樣?”
宮裏頭一條規矩就是眼睛不能亂瞟。
可太子讓我瞟那畫,我不敢不瞟。
於是我就瞟了一眼。
可這一瞟,就挪不開眼了。
畫上畫著個小姐。
和咱們宮裏頭的娘娘公主們的柳葉眉不一樣的,這小姐長着一字眉,濃濃的和個爺們似的。
不過一雙亮亮的杏眼好看,就算是在畫上,我都覺得那眼神里都是故事。
飽滿的圓臉蛋,小鼻子小嘴的,是個漂亮的小姐。
“好看嗎?”
太子又問了我一句。
我回過神,趕緊收回了目光,忙不迭地點頭。
我聽到太子輕笑一聲,繼續問我:“那……她和前陣子皇后招進宮的那些千金們比,誰更好看?”
其實吧,那時候我陪太子去了慈寧宮,可是眼睛都放在腳上了,那些千金一個都沒看到。
但是太子這樣問,該怎麼回答,我還是知道的。
我指了指畫上的小姐。
果然,太子笑了。
“陳缺,以後只有你和孤的時候,孤准許你眼珠子四處看。”
太子道。
我鬆了一口氣。
可半響,我又對着太子擺手。
還是不要了,看兩眼是能飽個眼福滿足一下好奇心,但是……要小命啊!
我陳缺雖然是個啞巴是個太監,可是我也是個惜命的人。
太子倒是沒再管我。
書房再次陷入平靜。
我枯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往太子那邊瞧了一眼。
太子正低着頭看那幅畫,神情柔和,纖長的食指在畫上反覆描摹。
就像是在撫摸那畫上的小姐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趕緊收回目光。
那畫上的小姐……是太子的心上人吧?
是啊,皇後娘娘已經在相看各家千金了,太子,是該立太子妃了。
既然如此,這位小姐……
我想着,又往太子那邊瞧了一眼。
卻看到太子拿起那畫,一抬手,放到蠟燭的燭火上……
我嚇了一大跳,也顧不上規矩了,忙不迭去搶救。
“陳缺!”
太子厲聲喝到。
我嚇得噗咚跪到了地上。
屋裏有輕微的噼里啪啦的燒紙的聲音,不一會兒,那副畫在太子的手裏化成了灰燼。
多好看的畫啊,就這樣燒了,可惜。
我心裏唏噓不已。
太子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對我說:“讓人進來收拾一下。這事,你不許說出去。”
我真是欲哭無淚。
太子殿下,我是啞巴啊!我和誰說去啊!
那天晚上,我一宿沒睡好。
我一直在猜,這畫上的小姐是誰。
猜了一晚上,都沒猜出來。
後來,太子就經常讓我伺候着畫畫。
每次都畫那個小姐。
每次都畫完了燒掉。
我覺得挺可惜的——
畫得多好啊,為什麼要燒掉呢?
我很不能理解。
除了燒畫這事,還有一事也挺讓我費解的。
太子到哪兒都會帶着我,除了他去文華殿讀書的時候。
太子還明令禁止我去文華殿。
我一個小太監,還能在太子讀書的文華殿裏掀起什麼風浪嘛。
太子您太多慮了。
後來有一天,太子被皇家莊園裏的雪豹撓了一爪子,被兩個伴讀送着回了東宮……
嗯,我見到了那畫上的“小姐”。
唔,也許應該稱為公子?
聽太子和他們之間的稱呼,我知道了,那個小公子,是毅勇侯府上的小世子——穆錦程。
一樣的一字眉,一樣的杏眼,一樣的圓臉小鼻子小嘴……
可畫上的人穿着裙子呢,怎麼也不可能是這個穆世子罷?!
也許太子畫的是這個穆世子的妹妹?
當時候的我很凌亂。
大傢伙都忙不迭地關注太子的傷勢,而我,就只顧着偷瞧太子對那小世子的態度。
太子一直都在用柔和目光,看着穆候世子。
就跟他看那畫上的小姐的眼神,是一樣一樣一樣的。
我的大腦猛地一空——
哎呀!太子是個斷袖啊!
————
發現了太子的小秘密的我,是忐忑不安的。
可是太子待我,還如往常一般。
只不過他越來越不開心了。
連晚上睡覺的時候,眉頭都是蹙起來的。
要問太子為什麼不開心,我想我是知道的。
皇上要立太子妃了,但是太子自己喜歡的人,不能給他當太子妃。
看到太子日漸消沉,我很心疼。
可是我就是個小太監,又是個啞巴,我能幫得上什麼呢?
後來,太子和皇上鬧翻了。
我就跪在御書房外,聽着裏頭皇上盛怒呵斥太子的聲音,嚇得兩股戰戰,不敢直起身來。
皇上身邊的郭公公來清場了。
我再離去前,聽到太子聲音平穩而堅定地說了一句話——
“我只想娶她。”
一聲嘆息。
————
那次,太子被皇上關了四天的緊閉。
聽說要不是太皇太后在其中說情,興許皇上還要廢了他……
哎,皇家的事我也是搞不明白。
都是自家骨肉,皇上怎麼就捨得太子傷心難過呢?
要是我以後有了兒子,我一定什麼都順着他,他喜歡誰,我就給他娶誰。
男的也成。
哎,我也是想得太遠了……我一個太監,怎麼可能會有兒子啊!
念及此,我悲從心來。
————
後來,太子被放出來了。
再後來,太子要微服出宮了。
說是和穆候小世子一起。
離宮前夜,太子將侍寢的人都趕了出去,只留我一個人作陪。
其實,當時的我,心裏是拒絕的。
——誰知道太子是不是要拿我練手!好出宮后和穆候小世子過沒羞沒臊的生活啊!
我怕死了。
可事實證明我想太多了。
太子那晚上就只和我說了一晚上的話。
一晚上都在說她怎麼怎麼好,他怎麼怎麼喜歡。
雖然太子沒說這個她是誰,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她,就是穆候小世子。
時間過去太久,太子具體說了些什麼,我都不太記得了。
我就只清楚地記得他其中的一段話。
“陳缺陳缺,你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呢?”
“是因為你身體上缺了一塊嗎?”
“你痛不痛?”
“…………”
“我明明整個人都是完整的,可是為什麼我這裏這麼痛呢?我是不是這裏,也缺了一塊呢?”
太子揪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問我。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咿咿呀呀地嘶聲,希望能讓太子心裏好受些。
那一夜,以往在我眼中高高在上的太子,顯得那麼渺小而又無助。
我心疼他。
你心疼他嗎?穆候小世子?
————
後來,太子出宮去了。
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在等他回來的這段日子裏,我每天都坐在自己屋子後面的天井裏,看着頭頂上四四方方的天,想像着太子在外面的生活。
他自己一個人,會不適應嗎?
趕路辛苦嗎?吃得好嗎?晚上睡得香嗎?
……能和穆候世子在一起,開心嗎?
我說不出話,不能問別人太子的近況。
也沒有人告訴我。
我默默地守着太子的小秘密,等他回來。
但是我心裏,更希望的是,他能永遠都不回來。
如果真的喜歡,就帶她遠走高飛吧,親愛的太子殿下。
————
然而,太子還是回來了。
回宮后的他,更沉默了,也更內斂了。
原先在我眼中鮮活發亮的太子,現在像是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只剩下平穩。
我好怕那湖水之下不再有暗波涌動,我好怕太子的心,徹底地變成一汪死水。
太子沒有再和我私下說話,也再沒有畫過畫。
再後來,太子妃定了下來。
穆候世子要去金陵。
穆世子動身前,來東宮與太子告別。
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在屋裏說了什麼,我都聽不見。
我只看到他們兩個不歡而散。
太子還在屋裏打翻了一個盒子。
大傢伙忙不迭地去收拾,我也跟着搭把手。
我一邊撿着地上奇奇怪怪的各種事物,一邊拿餘光去看太子。
太子靜靜地站在桌邊,靜靜地看着我們收拾。
眼裏,沒有光。
我的心猛地一絞。
我知道,太子心裏的那盞燈,滅了。
滅了。
————
穆候世子死了。
在去金陵的路上。
我以為太子會很悲傷,但是他沒有。
他連穆世子的喪禮都沒有去。
宮裏不缺嘴碎的人。後來我聽宮裏人的說,穆候世子的喪禮可盛大了。越將軍家的小公子還夜奔數千里,從貴州趕回了京城,就是為了給他送最後一程。
我聽完了越公子這個義舉,更加想不通了——
太子……為什麼不去呢?
難道說,他已經……不喜歡穆候世子了嗎?
我心裏是又慶幸,又……有點失落。
喜歡了那麼久的人,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啊。
————
後來的日子很平常。
太子妃嫁過來后,太子與她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是的,相敬如賓。
太子對太子妃的態度,就跟太子妃來咱們東宮做客似的,老客氣了。
東宮只有一個太子妃未免太寂寞,皇後娘娘作為母親,很厚道地在太子妃進宮后的第三個月,給太子納了四個良媛八個承徽十六個奉儀。
看到那二十八個美人兒俏生生地立在庭院裏,我不由得心生感嘆——
皇後娘娘,當真是太子的親娘啊!
這裏頭哪一個,都不比宮裏的娘娘們差啊!
不過……二十八個……
是不是太多了點?
我尋思着,偷瞧了站在上首背着手的面無表情的太子。
太子他……扛得住嗎?
————
事實再次證明,我多慮了。
太子根本就沒打算和每一個美人兒睏覺。
這二十八個人裏頭,太子就寵幸了兩個。
一個一字眉的,一個大杏眼的。
東宮裏的太監們湊一塊兒砸舌頭——
不對勁啊,這倆都不算是那一群美人裏面最美的啊,太子怎麼就只睡了她倆?
我一旁安安靜靜地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心中替太子感到萬分難過。
穆候世子就是一字眉大眼睛的。
那兩個美人的眉毛和眼睛,長得就跟穆候世子一個模子出來似的。
……太子您這又是何苦?
————
但是這兩個美人,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被太子來回寵幸了個三四回,皇上一紙令下,賞了兩根白綾,讓她倆自盡去了。
哎,宮裏的女人,命苦啊。
————
被皇上賜死了兩個美人,太子這回不挑了。
剩下的二十六個美人,挨個地睡過去。
還讓人編了號,輪着來,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不過,這一個月三十天,減掉太子妃的初一十五,還有二十八天。
有兩天是多出來的呢。
為了爭取太子這兩天的駐留,美人們是使盡了渾身解數,各種投機取巧。
連我這個啞巴小太監,都收到了賄賂。
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持續了很多年。
最後的贏家,居然是……
吳奉儀?!
我再次想不明白了。
這吳奉儀也不是頂美,長得和穆候世子那更是天差地別遠得沒邊了。
太子到底喜歡她什麼?!
————
後來的事情,是舉國皆知的。
穆候府迎回了克兄的大小姐。
太子妃生了個女孩,薨了。
太子要娶一個繼妃。
這些天晚上,太子沒去任何一個美人的屋裏,就宿在自己寢宮。
可是太子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好,拖着我也不敢睡。
有一天晚上,大半夜的,太子突然驚醒了。
醒來的他,叫我過去陪他說話。
他好久沒找我說話了啊。
可是這一次,他也就翻來覆去地對我說一句話。
就一句。
“陳缺,我要娶她了呢。”
我心酸得想落淚。
————
可最後,太子還是沒娶成。
而穆候家的大小姐,被皇上指婚,指給了越將軍家的公子。
大家都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他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太子怎麼辦呢?
誰來與他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太子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了。
以前只是睡得淺,這回是睡都睡不着了。
可是他還在苦撐着。
到了越公子和穆小姐成婚的那一晚,太子去了。
從婚禮歸來的他喝得爛醉。
我怕他說胡話走漏了秘密,全程都跟着。
好在太子的酒品很好,安安靜靜的任由我們折騰,什麼話都不說。
太子終於得了一次好眠。
也不知道是二更天還是三更天的時候,太子醒了。
“陳缺。”
太子叫我。
靠在床邊昏昏欲睡的我抖了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摸過去,扶太子坐起來。
“水。”
太子一聲令下,水啊醒酒湯啊安神湯啊各種事物被宮女們端着絡繹而入。
可太子就是太子。
他說要水,就真的只喝水。
喝完了水,太子往床頭一靠,靠在我事先給他墊起來的軟枕上,說:“你們都退下,孤要和陳缺說一會話。”
大傢伙早已習以為常,自覺地滾蛋了。
留我一個人跪在太子床邊。
太子沉默了好久,才開口:“陳缺,她嫁人了。”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你說……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呢?”
太子說完,自嘲地一笑:“我這是什麼問法……洞房花燭夜……還能做什麼?”
太子不再說話,寢宮內又陷入靜默。
我低頭跪太久了,這回忍不住,抬頭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一臉平靜地看着窗外。
過了好長一陣子,太子這才抬手,撫上自己的心口:“陳缺,我這兒缺的那一塊,再也找不回來了。”
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說一萬句暖心的話給太子殿下聽。
可該死的我就是個啞巴!
我只能不住地磕頭,求太子殿下不要傷心。
“你磕頭做什麼,你又沒有做錯事。”太子說話都帶上了鼻音,“做錯的人是我啊……要是我當初,當初……”
太子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偌大個寢宮,只聽見太子哽咽的聲音。
還有我磕頭的聲音。
這是我頭一次,恨夜太漫長。
————
越公子和穆小姐成了親,聽說他兩個感情可好,穆小姐過門才一年,就給越公子生了個兒子。
而太子殿下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皇上給他定下的太子繼妃還小,得等人家及笄了才能娶進來。
太子這回有借口不和美人們親近了。
嫡長子還沒出生,他不能亂搞生個庶長子出來。
可看到太子晚上總是一個人睡,我還是忍不住替他感到寂寞。
雖然我缺了要緊的那一塊,但是男人嘛……總是會有些衝動有些需要的對不對?
真是難為太子忍到了太子繼妃嫁過來。
新的太子妃是穆小姐的表妹,說起來兩個人長得還有點兒像。
這回太子該收心了罷?
我暗想。
但是……太子還是和之前一樣,把太子妃當成了客人來相處。
我……在心裏表示服氣。
不過這位太子妃前太子妃不一樣。
死去的太子妃性格溫柔,而新嫁的太子妃性格……唔,直爽?
在太子妃的治理下,整個東宮井井有條。
只不過氣氛有些嚴肅罷了。
日子井然有序地過。
太子妃嫁過來半年,有孕了。
皇後娘娘盯得緊,見到太子妃有孕,就催着太子去寵幸她早些年塞到東宮裏頭的良媛們。
皇後娘娘還放了話——太子要是不喜歡她們,她就再送個十幾二十個美人過來,反正東宮大,不愁沒地方住人。
……皇家人的親情我真的看不懂啊!
在皇後娘娘的威逼利誘下,太子不得不重操舊業,排號睡覺。
吳奉儀,再次得寵。
————
太子妃有孕三個月的時候,出大事了。
奉命北上抵抗匈奴人的越公子,殉國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太子手上的茶碗沒抓住,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你可誆孤!”
太子目眥欲裂,瞪着跪在地上那人。
那人深深伏地,誠道:“太子殿下!小人萬不敢欺您!越將軍被匈奴人殺了,身首異處!頭顱還掛在遙城城門之上啊!”
我看着太子的身子搖搖欲墜,斗膽上去扶了一把。
誰知太子只將我一把推開,利落站起來,就往屋外走去。
我等奴僕見狀,嚇得趕緊跟上。
太子進了寢宮,命人為他更了微服,一轉頭,點了我的名:“陳缺,你隨孤出宮。其他人不許跟來!”
我心中一喜,繼而一哀。
喜的是我被關在這四方的籠子裏二十餘載,終於得出宮了。
哀的是……太子痛失好友,太子喜歡的穆小姐,失去了丈夫。
我一直不願意隨人稱她為越夫人。
我只希望她一直是那個未嫁的穆小姐。
————
這次太子微服出巡,特許我陪他坐馬車。
一路上,太子一言不發,靜靜地坐着。
我只敢坐一小半個屁股,提心挑擔地等太子發話。
馬車不知道行了多久。
行到登門路口時,太子下了車。
我低着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子身後,跟着他走到了一座府邸門口。
看到太子止步,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
一副牌匾落入眼帘——
威武將軍府。
我心中一動。
太子這是要……來探望穆小姐?
可是太子就在門口吹了好久的風,久到我都忍不住上前,對着他比了一通手勢,問他要不要去敲個門。
太子最後只搖了搖頭。
我一臉悲傷地看着太子,心問他——
您明明就到了門口,您為什麼不進去見她?
太子並沒有與我有心靈感應,。
他聽不到我心裏的話。
在威武將軍府門口戰了好半天,太子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太子靠在椅靠上,閉目養神。
在我以為太子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陳缺,我好恨……我恨我自己,當初沒有攔住越奕祺。”
馬車再搖晃,我還是跪下了。
太子殿下,這本不是您的錯,您何苦要自責呢?
————
越將軍殉國的事,沒有瞞住穆小姐。
她早產了。
太子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他拼死拼活地往外趕,卻還是不能在宮門下匙前趕到宮外。
太子這舉動,驚動到了皇上。
皇上派了身邊的郭公公來陪着他。
我知道的,說是陪,實際上是監視。
太子無所謂郭公公的監視。
他出不了宮,也不想回東宮。
太子命身邊人都滾蛋,然後帶着我上了宮牆。
黑燈瞎火的宮牆上,只有背手而立的太子,提着燈籠的我,還有跟個鬼似的郭公公。
就着燈籠中微弱的燈光,我看到太子望北站着,遠眺宮城之下,燈火闌珊的宅邸。
那邊……大概是穆小姐所在的地方吧?
我暗中揣測着。
那時候已經入秋了,夜裏風寒,吹得我直哆嗦。
可太子就站得像根旗杆似的,身上的袍子早被風吹得嘩啦啦亂響了,整個人還是紋風不動。
一整晚,太子都沒說話。
郭公公也沒說話。
我是個啞巴,我說不出話來。
我們仨就這樣站着,直到天邊出現了一抹白。
“太子,該去上朝了。”
郭公公終於打破了沉寂。
太子深深地看着北方的那一處,答:“孤知道了。”
————
穆小姐後來又生了一整個白天,最後才在晚上生下了越家三少爺。
得知母子平安,太子緊抿了一整天的嘴角,才有緩和的形跡。
後來的一個月裏,我隨太子微服了很多次。
可每次都是一樣的路線,一樣的下場。
是的,我們只會去威武將軍府。
是的,太子也只會在人家家門口傻站半天,不敲門不進去,最後走掉。
心疼了太子這麼多年,我的心都有些麻木了。
我多麼希望太子也能跟我一樣,有一顆麻木的心。
這樣子,就不會感覺到痛了吧?
————
穆小姐去了漠北。
其實在她離京的時候,太子是站在城門口送過她的。
不知道她看到我們沒有。
回宮的路上,太子突然問了我一句:“陳缺,如果她此去,證明了越奕祺真的遭遇不測……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再爭取一次?”
我一聽,傻了。
太子根本不管我回答沒回答,自己又自嘲地一笑,說:“可是,依她的性格,應該是會不願意的吧?除非……除非……”
可太子除非了大半天,也沒除非出個下文來。
最後,也只化作了一聲輕嘆。
————
越公子沒死。
越公子居然沒死!
我心裏真的是將老天爺罵了一一千遍一萬遍,然後才敢抬頭看太子。
太子似心中巨石落下,輕輕地說了一句:“他還活着啊。挺好的。”
跟了太子這麼多年,我知道他這話只說了一半。
越公子還活着,穆小姐下半生還有依靠,挺好的。
可是我這心裏,怎麼就覺得一點都不好呢。
他們是可以天長地久白頭到老了,太子您呢?
————
越公子回京述職,整個人趕得就跟餓鬼投胎似的。
我陪着太子問了好多人,最後才在宮門口截下他。
見了面,太子只問了一句話——
“她還好嗎?”
越公子點點頭,答:“她很好。”
————
後來,太子妃生產,誕下了一個男嬰。
龍心大悅,取名為念。
又過了半年,穆小姐亦生產,誕下一名女嬰。
我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總是會叫穆小姐帶着越四小姐到太子府去一塊兒說話。
哦,對了,小皇孫出世后,皇上就讓太子到宮外建府去了。
小皇孫和越四小姐好像不太對盤,老是愛打架。
為這事,小皇孫還找太子哭訴了好幾回,可每次都會被太子呵斥——
“打不過人家便罷,還老愛找我哭,丟人!”
太子殿下您不用那麼認真啊!
不就兩個小孩子打架嘛……
————
小皇孫和越四小姐的戰爭持續了很久,最後還殃及池魚,潑了穆小姐一身的茶水。
下人們給穆小姐更衣的時候,我正巧被拉了壯丁。
一進去,就看到穆小姐右手胳膊上,有一粒紅紅的硃砂痣,特別醒目。
刀光石火之間,我的思路猛地通了!
吳奉儀的右手胳膊上,可不也有一粒硃砂痣!
還是某次她侍寢的時候,我不小心瞧見的!
想到這兒,我麻木了很久的心,又刺刺地,痛了一下。
————
再後來呢,皇上駕崩了。
皇上駕崩的當夜,偌大個乾清宮,只留了太子、郭公公、還有我三個人伴駕。
太子就跪在先皇窗前,聽皇上說遺囑。
那時候已經病入膏肓的皇上,很艱難地說了一句話:“謹兒,你可怨朕?”
太子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以後,不管念兒喜歡誰,我都會遂了他的心愿。”
“你……不要怨朕。”
“父皇,兒臣心裏明白的。雖然二叔被貶為庶民,但是三叔四叔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倆的實力也不容小覷……我只要一步走錯,之後便是步步都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坐穩這江山,不讓念兒再赴我後塵。”
“唉……”皇上合上了雙眼,“你還是在怨朕。”
說完這句話,皇上就去了。
大家都哭得跟死了親爹似的。
可是真正死了親爹的太子沒有哭。
————
太子,要當皇上了。
登基前夜,太子沒有睡。
他面對着龍袍,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枯坐了一夜。
天要亮了,他不能再拖了。
我不得不上前去,跪下求太子起身更衣。
太子回頭看了我一眼,喚到:“陳缺。”
我知道太子這是要和我說心裏話了。
我磕了個響頭,然後匍匐上前,跪在太子身側。
指着面前的龍袍,太子對我說:“我這才真是一步走錯,步步都錯。”
我深深地磕了個頭。
太子輕輕一笑,語氣之中滿是悵然——
“待我停下步伐,回頭看時,我和她,已經離得這麼遠了。”
“這麼遠……這麼遠……”太子呢喃着,落寞地垂下手,“遠到,我都看不見她了。”
————
太子登基了,成了皇上。
他是個明君。
在他的治理下,大周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大家都讚美他,大家都擁戴他。
整個江山都是他的,他看上去什麼都不缺。
他是整個大周朝,最應該感到幸福的人。
可是我知道,他常常會在午夜夢回時時候,輕輕地喚一個人的名字。
喚得那麼輕,像是怕稍稍一用力,就把這個名字給吹破了。
這個皇上,他做了三十六年。
我也在他身邊,接着伺候了三十六年。
在他將要仙去的那個夜晚,他將我叫到床前。
“陳缺,你再為我保守一個秘密,好嗎?”
他對我說。
我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你知道嗎,陳缺?”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