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妙人燕三白
隨後汪敏帶着燕三白去見他母親,昨日他母親劉氏也是見過汪靜川的。
燕三白隨着汪敏走進房內,入鼻便是一陣藥味。屋裏還熏着安神香,燕三白看過去,就見屏風前的一個小案几上放着一個金色鏤空小香爐,再旁邊一點是梳妝枱和一個面架子,面架后掛着幾件男人的衣物,牆上掛着書畫,屋裏除了這些東西外裝飾不多,但給人印象很好,乾淨、整潔。
一個婦人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神色憔悴,但仍可看出幾縷成熟風韻。
汪敏快步走到床邊,把強自要坐起來的娘親扶住,“娘,燕公子來了,他想跟你說幾句話。”
劉氏是汪靜川唯一的夫人,雖只是長安城裏一戶小富之家的女兒,也跟江湖門派搭不上任何關係,但多年來跟汪靜川恩愛有加,育有一子一女。是以丈夫驟逝,劉氏見到靜堂的景象后一下就病倒了,這會兒她神色間也仍有悲戚。
“公子有什麼話就問吧。”
燕三白盡量放柔了語氣,“夫人,昨天您和婢女阿碧一直在一起嗎?”
“是的,昨天老爺回來時阿碧攙着我在花園散步,與他遠遠的見了一面,可老爺也沒過來同我說話,悶聲就去了靜堂把自己鎖在了裏面,我知他心裏肯定有事,便過去與他說話,可他在裏面也不答,我沒辦法就只好走了。誰曾想到……誰想到老爺他竟……”
劉氏說著,心痛不已,眼淚又掉了下來。汪敏連忙過去攙扶,“燕公子,我娘身體不好,你看……”
燕三白也不願多打擾,於是退出屋子,他說要在府里轉轉。汪敏趕着去給歸鶴派現任掌門陸苓歌送信,因為歸去來兮的事情請他來一趟長安,就讓老僕阿中帶燕三白去轉轉。
兩人循着昨天汪靜川回家之後走過的路走了一遍,不過燕三白都沒發現什麼異常,向阿中道過謝之後就準備去霽寶堂看看,他對那蒙面不蒙面的,還是有些在意。
燕三白一邊走一邊整理思緒,快走出汪府的時候,卻不料一道黑影忽然從燕三白眼前躥過。那速度太快,他下意識的往後一閃,卻又撞上了後面的人。
“哎呀!”是稚嫩的童音。
燕三白連忙回頭,就見一個眼珠子烏黑圓亮的小姑娘坐在地上盯着他。
燕三白連忙把她拉起來,蹲下,幫她拍去身上的塵土,“疼嗎?”
小姑娘搖搖頭,很乖巧,“不疼。”
燕三白喜歡小孩子,但對於一些嬌慣的或是太皮的,都有些敬而遠之。但這個小姑娘卻讓人打心底里生出喜愛來,看年紀,應當是汪靜川的女兒汪婉,於是燕三白摸了摸她的頭,“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汪婉指了指燕三白身後,“囡囡流血了,會痛痛,我想給它包紮,可是哥哥和娘親都不理我,我想去找爹爹,大哥哥你知道我爹爹在哪兒嗎?”
汪婉仰着頭看他,清澈的眼眸里連那片黑色都顯得純凈無比,這讓見慣了死亡的燕三白心裏也不禁生出一股悲意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這時,婢女秋水匆匆忙忙跑了過來,看到汪婉在這裏,不由露出欣喜。
“小姐!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呢,快跟我回去罷。”
汪婉被帶走了,她沒有再追問關於爹爹的問題,走時還回頭跟燕三白揮了揮手,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燕三白目送着她離去,忽的,耳朵動了動,回頭,就見圍牆的黑瓦上,一直黑貓靜悄悄的走過,尾巴在身後優雅的擺動,碧藍色的瞳孔盯着他,暗含警惕。
剛剛從燕三白眼前快速掠過的黑影應該就是它了。
一人一貓對峙了兩三秒,然後剎那間,燕三白一動,黑貓立刻掉頭躍下,轉瞬間消失在圍牆外。
燕三白卻站在圍牆下立了許久,腦海中似是有什麼東西被他忽略了,可一時間也無從尋起,於是一邊思量着,一邊出了汪府。
然而他剛出門,就頓住了。
門外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來去去,或駐足觀看。
周人愛美,亦愛湊熱鬧。
“是燕俠探啊……”
“真的是他嗎!”
“狀元爺啊!”
“真白啊……”
“膚白貌美,難怪……難怪叫三白呢。”
…………
燕三白頓覺身上被看穿了幾個窟窿。
“呀!他耳朵紅了!”
“笑起來真好看吶!”
“眼睛長得真俊……”
“啊,他要跑了!!!”
燕三白走得足下生風,鬢邊垂下的頭髮都被風吹得很飄逸。
“狀元爺你別走啊!”
“案子查得怎麼樣了啊?”
“汪老爺是個好人,你可一定要抓住兇手啊!”
“是啊是啊……”
聽他們提及汪靜川,燕三白才不得不停下來,被風吹起的衣角因為驟停盪出一個圓,藍色髮帶繫着的黑色長發隨着主人的頷首而從肩側滑落。
“大家請安心,汪老爺的事,在下一定會儘力而為。”
“好啊好啊……”
“聲音也這般好聽,不知他跟洛陽王殿下究竟哪個更好看一些?”
“不僅好看,還聰明呀!”
“是個好人!”
“妙人!”
燕三白自知不妙,他做了狀元聲名大顯之後就逃也似的出了長安,為什麼?
長安城的百姓太熱情了,縱是文曲星照的狀元爺,也無福消受百姓恩啊。
妙人去也!
獵獵白衣像一朵雲,燕三白剎那間便出現在屋頂上,足尖點在黑瓦,幾個起落就不見了。
追着的人扼腕嘆息,剛剛那一幕是真俊吶。
“噗……哈哈哈……”
待人群走了,路旁忽然傳出一陣快意笑聲,那聲音低沉磁性,卻也溫柔,笑出了幾分醉意。
這時,一直站在路旁像個木樁子似的青衣人忽然往右移了一步,露出坐在後面石墩上的紅色身影,坐得散漫,肆意,沒個正經。
修長的手指移開遮在臉上的老虎面具,那雙丹鳳眼還染着笑意,且笑得……極不厚道。
“燕三白這麵皮還是薄了一點,下次若帶他去洛陽,他不是得跑得比兔子還快?”
青衣侍從心道:那王爺你豈不是在說自己臉皮厚?還有你有本事別躲起來啊。
“走了,我也去會會故友吧。”紅衣王爺站起來,隨手把那老虎面具還給了旁邊的小販,放下一塊碎銀,散財討個好運兆。
刷的打開摺扇,仍遮住下半張臉,單手背在身後,鳳目四下看着許久未見的長安。
路旁有官人小姐忍不住多看他幾眼,他雖遮着臉,可那身華貴之氣可遮不住。那雙細長鳳目也跟會說話似的,特別招人。
燕三白站在霽寶堂栽着海棠的後院裏,面色冷峻的看着倒在水井旁的屍體。
這個人是全福,就是把汪靜川的畫掉包的那一個,可如今他死了。
就死在燕三白來的前一刻,死於跟汪靜川一樣的——歸去來兮。
很顯然,有人不想讓燕三白見到他。
“全福!”來後院叫人的霽寶堂老闆看到地上的屍體,不由發出一聲驚呼,滿臉錯愕。
隨即他看到站在屍體旁的燕三白,伸手顫巍巍的指着他,“你是誰?!全福是不是你殺的?!”
燕三白此刻不願多廢話,直接亮出了御賜金牌,“在下燕三白,奉旨查案。”
老闆訝然,御賜金牌在上,他連忙拱手以示歉意。
燕三白擺擺手,“報官吧。”
汪靜川的屍體放在京兆府衙門內,如今他的旁邊又多了一個伴——霽寶堂夥計全福。停屍房內很陰冷,兩具屍體的面色都有些青白,仵作見慣了所以麻木,抬起汪靜川的胳膊,“燕大人,你看,他的手肘等關節處都有一些並不明顯的瘀傷。”
“這是……死後造成的?”燕三白問。
“是。”
死後?燕三白不禁蹙眉,汪靜川身上並無其他大的傷痕,一劍斃命,可見兇手並沒有毆打死者的意向,那這些瘀傷是怎麼造成的?而全福身上是沒有這些瘀傷的。
燕三白以前遊歷蜀地時,曾聽一位隱居山中的醫道聖手說過:死人是會說話的。
那這些瘀傷,到底是想告訴他什麼?
出了停屍房,燕三白想去拜見京兆尹,可衙門裏的人卻說,裴大人今日偶感風寒,不便見客。
燕三白笑笑,便也不強求。
京兆尹裴宋,那是長安城百姓們津津樂道的人物,才不過而立,卻是位能臣,就是身子骨太弱。
比方說,今兒個某某大臣和某某大臣又吵起來了,需要人站隊說話,裴大人就病了。再比方說,夜裏出了什麼案子,一個燙手山芋滿朝拋,裴大人就又病了,病得及時病得妙,滿朝文武無人能出其右。
是以,裴大人就得了個‘及時雨’的綽號。
因為一看到裴大人病了,大家就知道——又有麻煩事了。
可燕三白左思右想,他只是不太受那位少卿大人待見罷了,遠沒有到讓裴宋稱病的地步。
走出京兆府,燕三白才算明白了。
府門口站着幾個大理寺的人,為首一人與關卿辭同樣的打扮,身材健碩,濃眉厚唇,正是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左明。
“燕大人,我奉范大人之命前來接你去大理寺下榻。”
關卿辭對燕三白不加辭色,大理寺卿范正春和另一個少卿左明卻邀請燕三白去下榻,看來這兩年關卿辭勢頭太猛,跟同僚相處得不是很愉快。
此時的燕三白還不知道汪敏已經叫人在府里準備了客房招待他,但他着實不想進大理寺,捲入這些內部鬥爭中去,於是便只好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左大人,實不相瞞,其實在下此次來長安是另有要事。先前在江州一帶遊歷時,白司馬曾提醒過我,我雖不在官冊,但陛下亦讓戶部每年發一份俸祿給我。由於在下常年不在長安,所以這份俸祿就代存於大理寺,可有此事?”
聞言,左明的表情變得有些怪異,他怎麼都想不到,燕三白大老遠的來一趟長安,竟會是為了領那一點點俸祿。
大名鼎鼎的俠探,走到哪裏不受歡迎,還會缺錢花?
燕三白見他這樣,微赧,“說來慚愧,在下並不懂得什麼營生之道,是以十分想拿回那些俸祿,可否麻煩左大人派人幫我去取了來?”
左明竟無言以對。
陛下給燕三白的俸祿雖然比起一般的大理寺官員來要豐厚,然而對於一些達官顯貴來說,還不夠去仙雲居吃幾頓上好席面的。
但是看着燕三白真誠的雙眼,左明的內心動搖了。
這時,章琰從遠處一溜煙小跑過來,“燕大人!”
“怎麼了?”燕三白遙問。
章琰跑得氣喘吁吁,“地點找、找到了,就在萬安寺!”
燕三白算算時間,關卿辭應當是找到地點后就立刻派人來通知了他。這位大理寺少卿,雖為人冷冰冰的,也不假以辭色,但做事倒也有原則。
燕三白摸摸鼻子,“多謝相告。”
章琰順了口氣,好像這才瞧見旁邊還站着一個左明,“哎喲,左大人也在這兒啊,下官眼拙,失禮了。”
左明臉色生冷,語帶嘲諷,“你們關大人一向對下屬疏於管教,我已習慣了,不用抱歉。”
章琰怒了,可左明畢竟是上官,他有怒也發不得,只得冷哼一聲。
燕三白暗自叫苦,大大的眼睛難得顯露出幾分機靈勁兒,往左右看了看,隨後說道:“兩位,莫要傷了和氣。無事的話我就先走了,案子還得查呢。”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如清泉響石,很悅耳,叫人無法忽略。
章琰和左明都不禁看向他,就見這位燕俠探轉眼間已經走出了幾步。
走得好快!
但偏生他離去的背影還是從容不迫的,真是奇哉怪哉。
“誒等等!”左明終於想起來此行的目的,可前面的燕三白走着走着已經運起了輕功。
整個人如平地風起,像是完全沒有了重量似的,恰如晚霞里最後一抹白雲,衣角掠過懸挂在遠處皇宮檐角上的太陽,足尖在路旁的樹上輕點,整個人已經飄然遠去。
只剩一句話傳回左明的耳中。
“左大人,記得在下的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