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約摸是身處一片夢境之中,眼前的畫面朦朧不清。雙目所及,只有一堵高高的院牆,牆那邊時不時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夢裏的我佇立了許久,繼而低下頭看了眼懷裏的藤球,看了一會兒便將它丟在一邊。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在耳邊響起——大約是夢裏的我在脫厚重的衵衣[1],只穿着單衣走到牆邊,便試圖往上爬。幾番嘗試無果后,又試圖藉助散落在院落里的石頭。可是小一些的無用,大一些的又搬不動。
就在我開始暗笑自己幼時的愚鈍之時,卻不想視線忽然朦朧了起來,繼而便有眼淚往外湧出。
我猛然怔住,繼而頭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眼前的畫面忽然一黑,緊接着又逐漸變得清晰。眼前是我房間頂上牆壁的背景,頭部劇烈的疼痛告訴我眼前的這些才是現實。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夢到了小時候的事,先前的畫面應當是那時我所看到的。我感到胸口沉悶得緊,彷彿被巨石緊壓。只能拚命呼吸的我試圖舉起雙手,卻又發現雙手也沉重地難以抬起。
“小姐?!小姐你感覺如何?”眼前的畫面里出現了清野小姐緊皺着眉頭的臉,往日總是溫柔微笑如長姐般的清野小姐眼下卻滿臉焦急。
我抿抿嘴,朝她笑了笑:“沒事,只是覺得……頭有點疼,大概是沒睡夠的緣故。”大概是因為出了許多的汗,身上黏膩的感覺隨着意識的逐漸清醒也變得強烈起來,“請幫我向母親轉達,今日暫且不去背和歌了……”由於胸口過於沉悶,眼下的我連說話都覺得有些吃力。
“什麼沒睡夠?小姐你都昏迷一整天了!”清野小姐在一旁為我換了下額頭上的熱巾,眼裏隱約有些淚光浮動,“大人和夫人都快擔心死了!還特別去陰陽寮請了安倍大人!但是晴明大人前幾日就啟程去了稻荷大社,為接下來幾日的祭祀做準備。”
這時我才想起由於這段時間農事不順,王上特別下令要求陰陽寮的陰陽師們再隆重地舉行一次稻荷神大祭祀[2]。晴明大人作為京中有名的大陰陽師,這種大事自然要由他來親自主持。
“幫我轉告父親母親,我覺得好多了,請他們不用擔心。”一想起自己竟然睡了那麼久,我就覺得有些苦惱。我的視線稍微往邊上一移,便可透過御簾看到夕陽的餘暉,“只要再好好歇息一下,明日便可以振作起來了。”
清野小姐皺着眉頭替我擦了擦臉上的汗,而後又將我梳理在頭頂的長發[3]整理了一番,最後輕嘆了口氣,微笑道:“夫人去寺廟為小姐祈福了,很快就會回來;大人也是時候從朝中歸來了。很快小姐就可以看到他們了。”
“這個……”本想為之開心的我轉念一想,糾結地開口道,“就不用了,父親母親外出歸來,應該都很累了。再說,我也想好好睡一覺。請清野小姐幫我轉達,明早我會過去請安,讓他們不用擔心。”
聞言,清野小姐皺了皺眉,最後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小姐先好好歇息吧。”說著,她伸出手意欲幫我合上雙眼。
一直很介意沒看到三日月大人的我忙道:“請等一下!您可見過一個香囊?能否將它放在我身邊?”
清野小姐愣了愣,而後輕聲“啊”了一下,笑了笑輕道:“我知道了。之前見它濕透了,就放在一旁了,眼下也該幹了。”她走到屋裏的桌子上,替我取來了香囊,放在了我枕邊,“那麼,小姐安心歇息吧。”
我點了點頭,目送着清野小姐退出房間。想來作為家中最重要的侍女主,清野小姐一定有很多事需要她辦理,一直讓她留在我身邊照看我,多少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正在心裏默默對清野小姐補上一句“麻煩了”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臉頰被什麼微涼的東西觸碰了一下,猛一回神轉過視線,卻看到三日月大人正在我上方看着我。
“三日月大人!”心裏的喜悅在看到他渾身上下的衣物有些潮濕之後被衝散了不少,我看着他,出聲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聽了我問題的他微笑着坐到我的身邊,歪了歪頭,以袖掩口道:“啊呀,莫非月子小姐忘記昨晚您不知何故落入水中之後,是我將您救出來的嗎?”說著,他回憶道,“真要感謝當時我正好出房間準備為您添衣,以防夜風過寒。沒想到沒看到您被夜風吹倒,卻見到您直落入了池塘中。”
想到三日月大人眼下的模樣是我的過錯,我不由感到有些羞慚:“那,您為何不換換衣服呢?一直穿着的話,會染上風寒的吧。”可能是因為衣服過於厚重,也可能是由於他一直在屋裏沒能個照照太陽,這件衣服潮濕的程度還是很嚴重。
“哈哈哈老實說,這件衣服我不大擅長擺弄,一旦脫了還能不能順利穿上尚是未知數,還是不找這個麻煩了。”大概是因為他的語氣過於平常,使得我覺得“不會穿衣服”這種不平常的事情也變得不太重要了起來,不過只要一想想,還是會忍不住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華麗完美的外表頗具欺騙性。
‘果然說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心性極重的小孩子啊!’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忍不住笑出聲的我緊接着就笑不出來了。被三日月大人伸出手輕輕捂住嘴巴的我頓時感到空氣不足,尚還透不過氣的鼻子讓我感到生病的實感。
“呀咧呀咧,剛才月子小姐笑得那麼開心,是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了嗎?”面上掛着溫柔的笑容的三日月大人,輕輕地說出了這段話。
‘果然是小孩子!’無奈地在心裏補上一句后,我連忙搖了搖頭,可緊接着頭又疼了起來。
可能是看出我不大舒服,他拿開了手。
連着喘了一會兒氣的我覺得好多了之後,才再度看向他:“等以後三日月大人再把衣服弄濕的時候,就交由我來幫大人穿戴吧。再說,偶爾換換衣服也……很好啊。”剛說完這話的我忽然想起之前曾看到過他的身體,臉上一紅,原本肯定的語氣頓時變得遲疑了起來。
好在他還是搖了搖頭:“這個對付喪神來說,倒也不會造成什麼問題,月子小姐不用麻煩了。”
對此我先是慶幸了一下,而後又為自己的反覆無常感到慚愧。
“唔唔,偶爾換一下……也不錯的。”在這樣的心情影響下,我還是又補了一句。
聽了這話的三日月大人沉默了一下,最後眼底帶着一絲戲弄地看着我,開口道:“既然小姐對我的身體這麼有興趣,那我也不好再推辭了。”
“……”完全自作自受的我抿了抿唇,索性往單衣里[4]縮了縮,希望能以此遮擋我開始漲紅的臉,閉上眼裝睡。
對此,心情似乎頗不錯的三日月大人爽朗地笑了笑,也不再戲弄我——不過我倒覺得,他的笑聲已經將我成功戲弄了。
可能是由於已經睡了一整天了的緣故,出了些汗的我覺得頭疼好多了,而在入夜後全無了睡意。
回想起自己折花枝時眼前一閃而過的黑影,我不由嘲笑起當時以為自己遇到邪物的自己來。想想如果真的是邪物的話,那麼現在我恐怕就不是染上風寒這麼簡單了。
我將視線移向了一旁,看到正靠在牆角閉目歇息的三日月大人。想了一下之後,我伸出手試圖將他叫醒,提醒他這個姿勢睡覺不好,然而卻忽然注意到屋頂上方正在慢慢聚集的黑色霧氣。
被眼前所看到的場景驚嚇到了的我睜大了眼,正準備叫人的時候,那團霧氣突然襲向我,而後從我的口中進入了身體。
忽然感到喉頭一緊的我腦袋也開始如撕裂般的疼痛,渾身上下傳來愈發明顯的疼痛感使我只能不斷發出慘叫。眼淚不斷地往外冒,我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只覺得眼前一黑,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又是一陣陣的夢境輪換,先前做過的那個夢再次浮現,只是這次我卻看到了再小一些的自己,身上穿着萌黃色的衵衣,站在家中院落里抬頭往上看。牆外孩童們的笑聲不斷傳來,引誘着那時的我對外面的世界產生嚮往。
那是我六歲時的事情。當時父母開始對我嚴加管教,幾乎每日都是在習字。京中其他官宦、貴族人家的女兒只消得學習簡易文字,而我卻由於考慮到日後參加史官選考的緣故,連同漢字也要一起認識[5]。
每次家中來客,父親便會讓我展示一下漢字水平,在看到客人們讚佩的神情后則會高興很久。這是由於女性的身份會讓朝中官人懷疑我的能力,這樣的展示可以使得他們對我信任許多,今後成為史官也會變得順利一些。
看着眼前的我看了一會兒藤球之後,將它扔在一邊,我不由發出嘆息。父親很少給我買什麼玩樂的物件,那個藤球是我央着母親許久,才以誦背和歌一卷為條件換來的。記得那次扔掉之後,便再也沒能找回來——大概是父親或母親讓人收起來了吧。
在嘗試爬上牆失敗之後,眼前的我蹲在地上小聲啜泣了起來。隨着牆外孩子們的笑聲不斷增大,我的哭聲也開始變得響亮。雖然現在的我並不比那時的我大了多少——除去身量的變化,也就只是頭髮長度的不同而已,但是我卻覺得眼前的我實在是個比我小了許多的妹妹。
‘原來那時的我是這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覺得頗為不可思議的我走到幼時的我面前,帶着份奇妙的心情朝她伸出了手。
然而正在我即將觸碰到她的時候,眼前這個我卻忽然變成了一團粉嫩的櫻花花瓣,在我的面前隨風四散開來。
被這奇妙的美景所震撼到的我睜大了雙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渴望能抓住一兩片花瓣。正在我以為自己要抓住它們的時候,眼前的畫面漸漸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出現在我上方的一張臉。
眼前的男人有着一雙罕見的血紅色眼睛,而且其中還有幾分和野獸相類似的神韻。白凈俊秀的長相也非常好看,一頭銀白色的長發更是奪目。
“啊,月子小姐您終於醒了。”和頗為狂氣的外表不同,他的聲音意外的悅耳溫和,“晴明大人擔心得不得了呢。”他說著,微微一笑,我又注意到他嘴裏有一對尖銳的獸牙。
覺得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我在他的輕扶下茫然地坐起身,看着身旁溫柔微笑的男子,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最後視線慢慢落在了他頭頂的位置。
“是……耳朵?”由於他的頭髮都是白色的,我實在掐不准他腦袋兩側微微翹起的是不是一雙耳朵。看着面前的男子眼底劃過一絲愕然,又考慮到正常人怎麼會有耳朵呢,我不由為剛才情不自禁說出“耳朵”二字的自己感到害羞,“失、失禮了,那個……”
沒等我道完歉,眼前的男子便笑了笑,開口道:“小姐不用道歉,這確實是小狐的雙耳。”說著,那雙白色的耳朵還上下抖動了幾下。
“唔、唔,這樣啊。”強忍住沒有說出“想摸一摸”的失禮請求,我支吾了幾聲后便沒有再吭聲。
可能是由於對於這一連串的事情我還沒反應過來,對於眼下能做出這般反應的我,我多少覺得有些欽佩。
——不過……
我飛快地瞄了一眼他那雙耳朵,抿了抿唇又看向了別處。
——真的好想摸摸看啊。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男子輕笑了一聲,開口道:“月子小姐如果想摸一摸的話,倒也是沒什麼關係。”
“誒?這、這怎麼可以?”被對方發現了自己想法的我臉上一下子燒了起來,連連擺手表示拒絕的我不敢再去看他,“真是讓您見笑了,請您不要在意。”
“啊沒關係的,”對於我的表現,他仍然體貼地笑着,“只是摸幾下而已,並非什麼失禮的事。”
“……”遲疑地看了眼對方,發現對方臉上真的看不出什麼不滿的神情后,覺得那雙耳朵誘惑性實在太大的我負頹頑抗般地哼唧了幾聲后,便不再說出什麼抗拒的話。
看了一眼完全敗在那雙耳朵下的我,男子笑了笑便主動低下了頭。覺得眼下再推辭什麼的話就未免讓對方尷尬,在心裏默默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是他要我摸的”之後,我便起身,跪在榻榻米上。
可能是他真的不覺得不滿,亦或是他很喜歡別人為他揉弄耳朵,眼前的這雙耳朵還時不時地抖動幾下。緊握了一下手之後,我懷着莊重神聖的心情鄭重地伸出了雙手,輕輕地握住了那雙柔軟的耳朵。
輕輕地捏了捏這雙柔軟的獸耳,手上舒適的感覺令我感到有些激動興奮,同時也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正在我內心的喜悅感即將漲滿之際,房中的御簾被來人掀開:“小狐丸,月子小姐應該醒了……”來人的聲音在進來這邊后頓時停住,“……吧。”
我僵硬地動了動頭,正看到站在那裏的晴明大人和他身後的三日月大人。可能是被眼前的場景所驚呆,晴明大人已然愣在了那裏,而本來還笑意盈盈的三日月大人面上的笑容也變得異常僵硬。
終於反應過來的我漲紅了臉,一下子坐在榻榻米上,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不敢再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