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燦爛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房屋,灑在了我臉上,讓我覺得臉頰有些癢。難得的自然醒,昨夜做了個奇怪的夢,雖然記不清內容了,但似乎並不是什麼美夢。
輕聲嘆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往外望去的我伸出手在眼前擋了擋刺眼的陽光,而後才如夢方醒般地看向錦盒的方向。意外地沒有見到三日月大人,我不由感覺有些不安。
慢慢地爬到錦盒邊上,我遲疑地伸出手打開錦盒,看到了裏面裝着的太刀。
“還在……睡嗎?”我將它拿了出來,緩緩地拔出鞘。光潔的刀身反射着陽光,刺痛了我的眼。我一時間沒能忍住,眼淚竟涌了出來。
我急忙用一隻手手去捂眼,可是卻高估了自己單手的力量,使得刀鞘脫離了太刀本身,暴露在日光之下。
看着眼前這把美麗的太刀,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它的刀身。
正為眼前這把刀的“美貌”所蠱惑,我的腦海里卻忽然冒出那個壞心眼的男子說過的“刀鞘即是我的衣服”的言論,不由臉上一燒:‘那、那我現在豈不是在觸摸他的身體?’被自己的想法一下子嚇到了的我感到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手下一個沒控制住,輕輕一抖,竟被這把鋒利的刀割破了手指。
“嘶!”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看着不斷滲出鮮血的左手食指,不由輕聲道,“外表看上去那麼好看,卻是件會傷人的東西啊。”伸出舌頭舔去了指尖的血漬,我從儲物箱中取出了白色的布條,先行簡單地包紮了起來,準備見了清野小姐,再請她替我好好包紮。
想着自己在這裏磨蹭的時間似乎有些久了,擔心父母生氣的我連忙把這把太刀收好,而後去找尋衣物,整理自己的儀容。
正在我在這裏忙得一團糟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清野小姐溫柔的聲音:“小姐,大人和夫人都等急了哦,請您快些起床。”
“啊啊,那個!”不由感慨一聲“救星來了”,我跑到門前拉開房門,看着門外的清野小姐,不大好意思地笑道,“我的手指不小心割破了,整理衣物不大方便,清野小姐能不能幫幫我啊?”
“啊呀,竟然把手指割破了。”似乎有些吃驚,清野小姐眨了眨眼,繼而笑着走進房門,“小姐一直都是個很認真的孩子,會犯這樣的錯,還真是挺少見的呢。”她細心地幫我包紮好傷口,而後替我整理好衣服和頭髮,這才停下手裏的動作,抬起頭看着我,“不過怎麼說呢,總覺得這兩天小姐真的越來越像個十歲的小女孩了。”
“誒?以前不像嗎?”感覺似乎並不是什麼誇獎的話,我不由得抿緊了嘴巴,皺起眉頭。
對於我的問題,清野小姐只是歪了歪頭,微笑着拉起我的手朝外走去。
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再度回過頭向屋裏張望,可還是沒能看到前兩天看到的那個人。
我耷拉下腦袋,小聲囁嚅道:“其實,也沒有很想見他了……”可儘管是這樣說著自我安慰的話,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泛起苦澀的感覺。
‘真討厭。’我閉上眼,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永延二年x月a日
今天是和三條大人約定好的最後一天了,明天三條大人會來家中把這把三日月宗近取走。
自從那天和他見面之後,已經是第三天沒見他再次出現了……”
今天的日記勉強寫到這裏便再難提筆,抬頭看了眼外面高掛的太陽,我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可是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掉。我緊咬着牙關,不讓嗚咽的聲音傳出去,可是身體還是忍不住地顫抖。
“嗚嗚!”我不停地吸入空氣,想要阻止即將出聲的哭泣。拼盡全力強忍住身體的顫抖,可是握着毛筆的手卻抖個不停,直到我猛地將手裏的筆摔了出去,而後一把將桌面上的日記簿死死抓住,“騙子!竟然就這樣不辭而別!”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氣惱着什麼,感到有些自暴自棄的我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趴在榻榻米上,小聲地啜泣。
低聲嗚咽了許久,我才將情緒收拾好。有些脫力地從榻榻米上爬起,我看了一眼被我一把抓得不成樣子的日記簿,想了想還是將它丟在了一旁的角落裏。
‘結束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第一次感受到了海潮一般的絕望向我襲來。躺在榻榻米上發獃了許久,我再次坐起來,將視線投向一旁的錦盒。
這把刀的基本資料已經記錄了下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測量的事罷了,當初要三天時間也只是害怕被三條大人當做辦事不認真的新手對待,可是眼下,我卻忍不住開始後悔當初只要了三天的時間。
看着眼前光潔美麗有如一輪彎月的太刀,我忽然想到可否用放丟了或是損壞了這樣的理由來偷偷將它留下。時間長了,說不定某一天,它會再度將那位美麗的大人帶到我身邊。
想到這裏我不由一驚,為自己因私慾而產生的想法感到羞愧。長期以來被父母教育的“家業為重”的行事準則在剛才那一刻卻被我拋置腦後,這一點縱然是我自己也覺得難以接受。這麼久以來的嚴格家教彷彿是可笑的擺設,適才自私自利的想法愈發令我厭惡自己。
我抬眼看向屋裏放置書籍的架子,上面一直向我傳遞着端正品行的書籍彷彿一張張嘲笑我邪惡妄想的臉,令我感到可怖。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我從榻榻米上站起,步伐略有些不穩地朝母親的房間奔去。
“母親大人!”還未到母親房間,我便忍不住出聲呼喊。
“不是說這幾日都不用來背誦的嗎?怎麼又……”本來坐在房間屏障后看書的母親抬眼看了我一下,繼而有些吃驚地呼道,“你這是怎麼搞的?一點貴族女子的儀態都沒有!”
若是擱在往日,我一定早就畏懼母親的威儀退在一邊聽母親的責備數落了。但是眼下,我實在沒有那種心情,滿溢在胸口的苦澀令我急需一個溫暖的場所。
似乎也是看出了我的痛苦,母親伸出手抱住我的身體,輕嘆了一口氣道:“發生什麼難過的事情了嗎?”
我也很想尋找一個合適的表達方式向母親訴說,可是眼下我卻找不到一個好的方式表達。一直自以為自己的知識量還算不少的我忽然認識到自己的愚鈍,這令我感到更加難受。
“我之前遇到的那位很有趣的大人,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過來找過我……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說,就忽然間不見了……”自暴自棄般地哭訴着,我捂着臉不敢去看母親一眼,唯恐看到母親責備不滿的眼神,“但是現在的我,卻在想要用卑劣的手段留下他……一想到這樣的自己,就覺得好羞恥……”
本以為會被母親斥責,可是沉默了一會兒后,母親卻忽然笑出了聲。她伸出手將我臉上的淚痕擦乾淨,微笑着開口道:“你無需為這份想法感到羞愧,真要說,也該是我和你父親的錯,一味地想要把你變成合格的繼承人,卻沒能讓你學會領會自己的想法。”她歪了歪頭,看着我輕聲驚嘆道,“不過也真的沒想到,月子你竟然也會對人產生戀慕之情。”
“誒?!”曾在俳句集裏看到的詞彙忽然從母親嘴裏冒出來,雖然只是對它一知半解,但也多少明白其中意思的我不由紅了臉,連連擺手否認,“並不是那樣,母親您理解錯了!”
“沒有哪裏理解錯了的事,對他人產生戀慕之情本身就是很正常的事。”母親豎起食指在我唇邊一擋,將我反駁的話全部封鎖了起來,“看到喜歡的事物、聽到悅耳的聲音、見到美好的人……當你接觸到美好的事物的時候,戀慕之情也隨之產生了。戀慕與戀愛並不同,前者是一種嚮往、仰慕,而後者則是一種愛慕、眷戀,所以戀慕這種情懷是不分年齡、性別、身份這些東西的。”
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我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太懂。”
“這對現在的你而言,確實很難理解。不過你要記得,對某樣事物、某個人產生戀慕之情並不可恥,你無需這般自責。至於你會想要運用某些手段將他留下,這正說明了你對其的渴望,也是很正常的想法。”說著,母親朝我一笑,“不過當然,若真是會傷害他人的手段還是避免使用的好。”
自從懂事以來,難得見到母親如此溫柔體貼的一面,以至於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原先悲傷難過的理由。
“對於你這樣的小姑娘而言,憧憬着什麼人是很正常的。倘若無法與他相見,那就不要坐以待斃,自己主動去尋找他不就好了嗎?”母親將我的身體扶正,用衣袖再度擦了擦我的臉頰,“被什麼事絆住了腳,由於某些阻撓沒有辦法見到你……這些原因都有可能,在找出真相之前,千萬不要自暴自棄。身為古美門家唯一的繼承人,月子,請你無論何時都要堅定自己的方向,不要一味地想着放棄。
“這樣的話,就算哪一天,我和你的父親都不在你身邊了,我們也會感到放心的。”母親溫柔地垂眸,語氣忽然變得低沉悲痛。
沒有體會到母親話語裏悲痛情感的來源,我只能抬頭擔憂地看着她,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好在母親很快就再度朝我微笑起來:“說起來,三條大人的那把三日月宗近,你都記錄好了嗎?三條大人應該明日清晨便來取了吧。”
一提起這件事,我忍不住再度難受起來。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我才回答道:“記錄方面的事,您無需擔憂。”朝母親低頭施禮后,我起身退出房間。走到房門時,我忍不住對母親說道,“母親大人,那把三日月宗近,真的是一把非常美麗的刀。”以至於我的心都為之傾慕。
“是嗎。這樣的話,縱然是無趣的記錄工作,也會使人變得開心起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天上開始向這邊蔓延的烏雲,低聲回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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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事物會讓人心生戀慕,以至於想要把對方留在自己身邊。母親的教誨令我不再難以接受自己自私的*,開始正確地審視自己的內心。
我向父親借來的刀架,將那把三日月宗近抽出刀鞘,擺放在刀架上。看着那如彎月般光滑流暢的刀身,我再次忍不住發出感嘆,眼前也情不自禁地浮現起與那位大人對視時,從他的眸中看到的那輪皎潔月華。
想了想,我伸出手想要觸摸它,卻忽然想起昨日清晨不小心被它劃破的刀傷。將視線移向自己包紮好的左手食指,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喃喃自語道:“雖然外表如此的美麗,令人心生嚮往,可說到底還是一把殺人的利器,於傷人一途頗為擅長啊。”
雖然屋外的天空早已佈滿了烏雲,陰沉地壓迫着這片大地,可是我的內心卻好似雨過天晴,先前烏雲一般沉重的低沉心情彷彿被縷縷陽光穿透。
終於感到了這兩日都沒有的心靈上難得的輕鬆,我輕輕舒了一口氣,微笑地對着眼前這把太刀輕聲道:“謝謝您那一日對我伸出援手,使我沒變成落湯雞;也感謝您願意和這麼無趣的我做朋友。明日您的主人將會帶您離去,我恐怕再也見不到您了。”雖然覺得這樣對着一把刀自言自語讓人很不好意思,但是我還是堅信他能聽到,“很抱歉,我沒有任何挽留您的辦法。您作為三條大人驕傲的作品,不應當被擺放在我這史官後人的狹窄房間,而應該放在王上、貴族高官的左右。
“您一定會成為受人矚目的珍貴收藏。”我深吸了一口氣,將它收入刀鞘,好好地安放在錦盒之中。最後看了一眼這把既給我帶來了奇遇、又令我心情沉重的太刀,我最終還是蓋上了這錦盒。
第二日的清晨,三條大人如約來到了家中。
本來前一晚臨睡前,父親對我說要我把刀給他,到時候就不用我再早起了。可是一想到這是最後和他相處的機會了,我還是堅定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按時早起的。不過沒想到,這一天天還沒亮,我便睜開了眼,成了家裏第一個醒來的人——唔,說不定還是整個平安京最早醒來的人呢。
“我已經將這把三日月宗近進行了詳細的測量與記錄,今日便會抽時間將資料送去弁官局,好讓它能記錄在冊。”將自己這幾日的成果簡單彙報之後,我將身邊放着的錦盒推到了坐在對面的三條大人面前,而後俯下身子感謝道,“與這把三日月宗近相處是份榮幸,非常感謝您能將這份榮幸賜予我。”
聽了這番話,三條大人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笑着開口道:“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這幾日真是麻煩月子小姐了。”
由於這把三日月宗近被鍛造好后便一直跟在它的主人身邊,所以性格上多少有些和原主人相似。眼下聽着三條大人和我說話,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還是語速快慢和語調高低,他與那位大人都非常的相像——亦或是說,那位大人都與他非常相像。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對面的三條大人再次開了口:“月子小姐覺得這把刀怎麼樣呢?”
乍一聽到這個問題,我忽然一愣。抬起頭看了眼對面微笑着的男人,我垂眸想了想,才遲疑地回答道:“美麗……卻很危險,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說出這話后,我眼前再次浮現起那位漂亮的三日月宗近大人的模樣,繼而緩緩合上眼,微笑道:“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