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各懷心思
第二十七章各懷心思
孟建民和老二在北京父母家中盤桓數日,孟小北拎着包顛顛兒地去夏令營了,根本也沒留在家裏陪他爸和他弟。
孟小北打小獨立,不粘父母,嘴巴不甜又不會來事兒,越是需要他長臉的時候,他越擰巴着不給勁!因此自從那個時期開始,他與家人之間關係就是那樣兒,說淡漠也不淡漠畢竟親爹親媽親弟弟,可說親近,也從來沒有多麼親近,彷彿就是一家人,兩種生活,兩條路。
人與人之間緣分很難講,感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是個“緣”字。相比家人,孟小北跟祁亮申大偉都更加親密,更別說跟他小乾爹了。
孟小京住奶奶家,奶奶家住在二層。這年紀的男孩最皮,閑不住,每天他還下樓到處溜,也想找同齡孩子玩兒。
他有一回獨自一人出去,下樓梯,剛下到一半,走到樓梯中間位置,突然梗了一下子,腿又卡住了。
下樓梯時右腿吃力之後再彎曲的那個過程,對健康人來說如此簡單平常一個動作,他無法完成。腿彎曲之後,它直不回來了!那根骨刺狀的軟骨瘤約莫是橫卡在髕骨某處,一動就疼。
孟小京就僵在樓道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想喊人,又性格害羞,不願意讓樓上樓下所有鄰居都跑出來圍觀他變成瘸子。
他扒着樓梯扶手,想蹦着走,可是往下蹦容易,往上蹦就難了,他一下子就摔在樓梯上,坐在那裏。
樓上有兩個男孩飛快跑下樓,從他身邊走過,莫名無知地回頭看他:“噯,孟小京?你怎麼啦?”
孟小京很要面子,迅速地搖頭:“沒有。”
那兩個男孩面面相覷,打了個攤手聳肩的手勢,跑下去了。
孟小京眼眶迅速洇滿淚水。
他爸找不着人了,出門才發現!他爸和幾個姑姑七手八腳把孟小京抱着弄回屋,孟小京坐到床上,腿還是直不回去,只能彎着,於是照例哭了一場,一雙漂亮眼睛都哭成腫眼泡的大金魚。
孟建民眼眶也紅了,心疼寶貝兒子。
對於孟家人來說,給孟小京治腿,當務之急一是找醫生,二是籌錢!
孟小北夏令營也回來了,扛着大包,臉頰上掛着濕潤晶瑩的汗水,舊襯衫里肩膀手臂骨感結實。
大人們聚齊在奶奶家,孟小北進門視線迅速掠過一群人,一聲含含糊糊賴了吧唧的“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好”,隨後迅速就找他乾爹單獨開小會兒去了。
少棠一看他就樂:“這行李你打的?背包帶都忒么纏成一團了。”
孟小北委屈地嚷:“我靠,我打得這就算不錯了!都是你帶出來的徒弟,我早上追學校那輛車,在山上一路跑一路往外掉東西!全車人在上面看我,都笑話我!……哼!”
孟小北最後重重“哼”那一聲,難得帶着傲嬌音,這就是下意識跟少棠撒嬌,尋求關注。
少棠摸摸他乾兒子,每次都是腦瓢臉蛋頭髮一把抓,帶着粗糙的手勁兒,親昵胡嚕一把。
孟小北從兜里掏出東西獻寶:“乾爹,我在山上挖的,給你的。”
好幾塊橘紅色帶黃白條紋的漂亮石頭,比瑪瑙成色差些,又比一般石頭好看多了,類似壽山石雨花石。
少棠垂眼笑道:“自己留着。”
孟小北:“給你的,我在山上找好久呢,統共也沒挖到幾塊好看的。”
少棠“嗯”了一聲,也沒說啥,把石頭踹軍褲褲兜里。
孟小北說:“我褥子裏還有一兜子核桃,特大,特好吃!回頭你掏出來吃!”
少棠皺眉:“哪弄的?”
孟小北:“樹上摘的!”
少棠笑罵:“我/操,你這樣就不像話了,讓人逮着你!”
孟小北嘿嘿嘿得意一笑,就是這麼的不像話。
這天孟家召開內幃家庭會議,少棠心事重重,悄聲提醒一句:“你不瞧瞧你弟?回頭你爸又嫌你不長心。”
孟小北低聲道:“哦……去瞧去瞧。”
少棠感慨:“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懂事,說你就沒得過小兒麻痹?結果你倒是沒得,你弟差不多快得這病了。”
少棠覺着他兒子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但他的北北極其有福,從小微傷小痛不斷,翻牆爬樹騎馬打仗渾身遍佈男子漢的傷疤,然而從沒大病,活蹦亂跳長這麼大了。
孟小北忙問:“孟小京腿真的會瘸?不能治好嗎?”
少棠說:“我託人打聽一個醫生,其實是咱們寶雞一位名醫,專門開刀診斷各種腦瘤垂體瘤肌肉瘤,就是極為難請難弄,有錢都不一定請得動。”
孟家幾個親兒子閨女開會商量事兒,少棠也在席,圍了一桌,彷彿他就是孟奶奶的親兒子。
孟建民這些天帶孟小京去看積水潭和301的骨科專家,說孟小京平時缺乏鍛煉,骨骼柔軟尚未發育好,這個軟骨瘤位置奇怪,橫置在關節韌帶之間,不建議手術,只能靜養。
孟建民表情凝重:“動手術,專家說先讓家長簽同意書,動壞了不負責任。可是不動手術,他越來越不能走,我怕他腿就一直那樣……”
賀少棠說:“咱們寶雞那邊兒,原來其實有一位特有名的醫生,‘神刀張’。”
孟建民不解,當地人都聽說過,傳得特神,其實有那麼神嗎?都是小縣城裏瞎傳的“氣功高人”。
少棠說:“我也覺得未必有那麼神,但是可以試試。”
孟奶奶是急脾氣:“那你上回怎麼不說咧?!”
少棠忙解釋:“這人難請么,輕易我不敢提……”
孟奶奶問:“怎麼個難請?普通人找他他不給看?”
少棠說:“年輕時就傳特神,給主席看過病,文/革期間打成大騙子反動派,下放農場好多年,好像平反了,但是跑回陝西堅決不肯回北京……所以很難請。”
給中央領導給主席看過病的,這能是一般人?!一大家子彷彿都像看到了神醫妙手回春拯救水火的希望。凡人小民看待中央領導、高級幹部,那感覺就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平日不可能有交集,深刻的鴻溝不可逾越。
如今唯一可能的交集就是眼前某人,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小北這萬能的乾爹身上。
孟奶奶抓着少棠的胳膊,攥住:“少棠,那你能不能幫俺們說說,把這人給請到啊?”
少棠:“……”
孟奶奶:“俺老太太跟你說實話,俺們這樣家庭哪認識那樣的人,咱高攀不起么。你認識不?能不能幫幫建民啊?!”
孟建民沉默不語,拉不下臉來求,老太太都替他求了。
少棠那時也悶頭沉默挺久,語氣有明顯遲疑,也是被眾所期盼,壓力很大:“嗯……我儘力。”
孟奶奶又問:“要多少錢?”
少棠說:“錢不是問題,這個您甭操心。”
賀少棠說錢不是問題,那是因為錢對他這種人從來不是問題,然而對這一大家子人,對於從小就養雙胞胎還是一家子分開兩地的孟建民來說,就是個大問題!
孟建民是有正式工作單位有編製資歷的老工人,平時一家子看病關係都在岐山當地。然而單位報銷終究管不齊疑難雜症重症大病在京求醫,誤工費差旅費專家費拍片費診療費手術費營養費,外帶給這口那口帶的土特產和紅包,什麼不要錢呢?
孟奶奶說把積攢的養老錢都掏出來,給孫子看病。
孟小北大姑說,養老錢您留着,咱們幾家分攤,每家出五十,這不正好能湊出兩百嗎。
幾個閨女面面相覷,隨後是長時間沉默。
大姑合計確實不合適,又改口道:“建菊咱家最小,剛參加工作,手裏根本也沒存款,她就算了。”
“老三你剛生孩子,正需要各種花銷,要不然你也算了,你別出錢了。”
桌上就大姐嗓門大,主意來得飛快,也沒顧及別人臉色。大姑說:“我出一百,建霞你也出一百吧,剩下的咱媽出。”
二姑:“……”
二姑嗓門不輸大姐:“怎麼就……就咱兩家出錢了?”
大姑:“咱媽也出錢啊。”
二姑:“是,那是咱媽的親孫子,她的錢,包括她這房子,將來本來就留給她倆孫子的,又不會給外人留着。”
大姑反問:“這不也是你親侄子啊?從山溝里出來看病怪不容易的。”
二姑哼了一句:“也是,孫子是孫子,外孫子就不是孫子。也對啊,外孫子本來就不是孫子。”
言外之意,我們自己家養孩子不用錢啊。
眼瞧着就要吵起來了。
除了小姑未嫁,其餘三家都有了孩子。女人這隻要一當媽,也不能說是變得自私小氣了,而是為了自己親生骨肉與自身小家庭的利益,顧慮考量就多,誰家孩子吃穿上學念書看病不需要錢呢,中午在學校吃飯每月三塊錢沒了,換一套新校服五塊錢又沒了,花錢如水,誰應該替誰養孩子?
孟建民表情難堪:“都別說了,我這當大哥的,沒孝敬咱媽,沒照顧好幾個妹妹……我回來一趟真不是管妹妹們要錢的。”
“我也想好了,實在不行,就只能讓孟小北回去,錢就省出來一些。”
少棠突然插嘴:“建民!”
孟建民一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聽我說。”
少棠打斷對方,臉色非常不對付,粗聲道:“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先聽我說!”
孟小北如果不用借讀,每年能給家裏省出不少生活費,雜七雜八各種費用。當時小學的學費書本費並不算高,普通人家都負擔得起,然而養一個孩子是在山溝里養,還是在帝都大城市裏養,生活條件差異可就大了。在溝里上學,孟小北可以每天午飯就帶一個饃饃,穿大人淘汰的打補丁的舊褲子,沒人笑話,大家都那樣;然而在北京,你要交錢在學校入伙吧,你要給孩子買新衣服,要趕上一個城市的生活水平。
學校課內課外業餘生活豐富,勞技課要交材料費,音樂課要交樂器費,每年春遊、新年聯歡會和學校運動會還要集體湊班費,羊毛全部出在小羊羔們的家長身上!山溝里的學校就沒這麼多麼蛾子。
平時下了課男同學們一起踢球,渴了買個冷飲,兜里沒零用錢在哥們兒之間沒面子。過生日互相送個卡片,同學之間請客來家裏玩兒……各種花錢的名目,小學生也有“社交”費用。
說到底就一個錢字。
這是孟小北的親爹和乾爹。
賀少棠在部隊裏吼人吼習慣了,關鍵時刻特有氣勢和威嚴,眼神鎮住一屋的人。屋內鴉雀無聲。
少棠說話乾脆利落,軍裝下面胸膛劇烈起伏。
“我就講三點哈。”
“第一,孟小京這腿咱們肯定要治,不能因為咱們家裏捨不得花錢就不治了,耽誤了他。”
“第二,‘神刀張’我想盡辦法請到這人,我保證辦到!……錢再說,哪怕先寫張欠條跟人家賒賬。”
“第三,孟小北不能再回西溝,孩子已經都出來了,你們現在讓他再回去,不管是因為他弟的病還是因為他自己,讓孩子以後怎麼想?對他心理上多傷啊,將來抬不起頭來!”
孟奶奶也急了:“哥倆心連心呢,咋能為了幫一個就不管另一個了,把另一個再送回去哪成?俺就不依。”
孟建民心裏正鬱悶:“他倆連什麼心?您沒聽見,他弟在那屋床上腿疼的要命,孟小北剛才在那屋還唱歌呢!”
少棠語塞,氣得瞪孟建民,眼白都瞪出來,把煙蒂嚼了。
大人搞不定,為難一個孩子嗎?少棠突然脫口而出:“不用商量了,小北的學費書本費借讀費和生活費我全掏。”
全家人默然,看着這人。
少棠面無表情,迎上眾人目光,心裏也難受:“您一家子先想辦法湊看病錢……小北的生活以後我管。”
……
這事怪就怪在,最後也不知怎麼吵出來的結果,話趕話的,就變成了少棠自己每年掏一百五十塊錢——孟小北念書生活的全部費用。
說出來的話,也不能隨便收回。
他也沒想收回。
他每年攢下的工資津貼,都沒錢泡妞談女朋友,就忒么養着小狗/日的孟小北了!對北北是怎麼好都覺着不夠,總是心疼這小子。養乾兒子這事簡直就像個“套”,從一開始莫名掉進來了,當少棠發覺自己在這個感情圈套里中箭之時,他已經陷進去太深,泥腿拔不出來,只能心甘情願付出更多。
貧賤人家百事哀。
二姑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是,少棠你們家有錢,手腳也大方,不稀罕這一百一百的。”
賀少棠這人的脾氣,是壓着火,他當場差點兒就拍桌子說,孟小北這孩子以後全歸我,你們別跟我搶,我從來沒有嫌棄他累贅。
然而他冷靜下去仔細回味,自個兒也沒資格說厲害的話。你是誰,你是不差錢,可你不是孟小北親爹你有什麼資格挑剔這家人對孟小北不夠寵愛或者不夠公平?究竟怎樣才算公平?
孟建民畢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做父親的親情抉擇、兩個孩子之間艱難的搞平衡、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擔以及強烈心理挫敗感,是少棠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體會不到的。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一個外人恐怕永遠抵不過小北的至親,而付出也不是為了怎樣的回報,感情到了這份上,收都收不回來……
******
這場家庭內部的糾結,大人們關着屋門吵,以為孩子聽不見聽不懂。
孟小北在那屋,幾句話一湊,就全明白了。
這些年,他在自家人面前從不發表意見,長輩面前好像就一渾不吝猴孩子,正經事兒屁都不懂、也不上心,你們隨意決定我的命運,我去哪都無所謂!
其實,自從當年離家出走一鳴驚人,他什麼時候不上心?
孟小北一邊聽大人說話一邊埋頭畫畫,筆尖不由自主地,畫的是他的少棠。
他其實什麼都懂。
每年花着他爸爸奶奶乾爹的借讀費生活費,是他從小欠這些人的感情債,金錢債,欠太多,還不起,所以也不敢提。
現在他弟也很需要錢,怎麼辦呢?
孟小北是能說我就霸着這位置就不管孟小京死活,還是說我發揚高風亮節兄弟友愛情操/我滾回西溝去把孟小京換回來吧!
所以他從來都不說,心裏明白,有時也自卑和怨天尤人,又極度渴望身邊人的疼寵。那時少年人的感情,敏感又脆弱,他就像一條渴望陽光雨露的藤蔓,拚命攀附到他最信賴的那個人身上。
他一筆一劃在紙上畫某個妙人兒,仔細描繪製服衣領脖頸處的陰影。畫到動心興奮處,嘴角翹起來,樂呵呵的,甩掉一腦門子煩心事。
孟小京這時候靠在床上,玩兒孟小北的筆袋,擺弄香水味的橘子蘋果橡皮。
孟小北咬着鼻頭:“你喜歡啊?那個筆袋給你吧。”
孟小京抿嘴樂了:“嗯……謝謝哥。”
孟小京又瞟孟小北掛在大衣櫃門上的那身純白色鑲金綬帶仿軍裝制服,他都沒見過,心裏也羨慕失落。
孟小北略帶得意地顯擺:“這我們學校鼓樂隊的制服。”
孟小京:“我能穿嗎?”
孟小北:“你穿着玩兒唄。”
孟小京又皺眉:“我個兒比你高,你的衣服我穿不下,褲腿太短了。”
孟小北皺着鼻子:“我靠!我借你衣服穿你還埋汰我個兒矮!!!”
孟小京於是歡天喜地把外衣外褲扒掉,哥倆在床上鼓搗衣服。孟小京穿上鼓樂隊的白色制服,對着大衣櫃鏡子走來走去,有模有樣,秀氣挺拔。還別說,很像祁亮那小子在學校的騷包風格。
孟小北眯眼瞄了一會兒:“你快脫下來吧!快把制服還給我!!”
孟小北那小心眼兒,頓時發覺小京京還是比自己長得好看,穿上白制服更漂亮了,可不能讓乾爹瞅見穿鼓樂隊軍裝制服的帥哥孟小京,不然自己這歪瓜小棗的又該沒爹疼啦!
哥倆一人穿着上裝,一人穿着褲子,床上嘻嘻哈哈鬧了一會兒。孟小北壓着孟小京揉搓,發泄,互相瞎鬧,心裏都有惆悵,又抵不過骨肉情深、情感上的本能。
曾經也是打打鬧鬧兩小無猜的親哥倆,因為特殊年代各種外力原因,就好像變成兩家人,各認着一個爸爸。孟小京不能質問親哥哥,憑什麼你能來北京我留在岐山,我哪一點不如你?孟小北也不能欺負他弟弟——你既然已經留山溝里,你就永遠都別回來了,省得一個大麻煩。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貌似有點兒虐,反正虐完完了,嗯,感謝昨天寫評的妹紙,我每條都看,其實很認同大家說的一些,親情的取捨沒有誰對誰錯,但是由兩個爸爸養出來兩個孩子,各自感情的天平一定會慢慢傾斜,一定會的。。。也許到那一天,當事人才會意識到,他們兩個越“過界”了【大家喜聞樂見啊==
我是沒娘疼的小碑碑,嗯哼!
感謝virginia7487的火箭炮,感謝鳳梨、onion、蕭米路和kotori0_0的手榴彈,感謝墨墨愛陌陌(X3)、絨嬤嬤、煤礦小北、晚風、煤礦小北(X2)、晚風、咬屁屁蟲、ehuier92、付涼涼、喵公主她媽(X2)、新大陸(X10)、最後那聲吾愛(X5)、amoya、扶風琉璃、默白、程程、fanholic、j4family、不想夏天結束、山上的野花、smf0726、yjlsj00、kotori0_0、胡桃、小喂餵魚、鳳梨的地雷,多謝大家,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