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口就是生產力
第十九章人口就是生產力
十年浩劫結束之期,國家撥亂反正,百廢待興,改革開放前奏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吹到這片歷經苦難的黃土地。
孟小北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車,他爸媽親自送他至寶雞火車站。這一趟,他是跟他乾爹一起走的,肩上扛着二人全部行李家當,以及一大堆帶給北京親戚的西溝土特產。
孟小北行李很沉,裏面還有馬寶純特意給他織的三條毛褲,考量着他將來的身材,織了小中大三種尺寸,兒子小學穿一條,初中長高了穿下一條,高中再長高就穿第三條。一片苦心,只是孟小北那時狼心狗肺的也未必體諒。
孟建民那時是多麼信任賀少棠,滿腔的信賴與希冀,全部交付到少棠手中,把兒子交給對方帶。
這也就是在當年,家裏人口多,男孩子都實行放養,四五歲打醬油,七八歲上街混,十五六歲就都送走當兵或者參加工作去了,時代使然。
孟建民拉着少棠的胳膊,在站台角落裏抽了一根交心的煙。
孟建民說:“我媽我爸年紀大,老人帶孫子,容易過分寵,把孩子寵得帶歪了,你幫我管教那臭小子!”
少棠點頭:“我知道。”
孟建民又說:“那小子性子野!他不聽話,你就拿皮帶抽,你抽他我絕對沒二話。你也是他爹!”
少棠笑道:“這沒的說,他聽我話。”
孟建民還說:“老人畢竟年紀大了,有的事情可能弄不動了,麻煩你多幫着……”
少棠很正經地點頭:“你放心,我都明白。”
孟小北蹲行李包上,斜眼偷聽,心裏默默地想:誰寵我寵得帶歪了?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人比我小乾爹更寵我?
寶雞火車站是大站,極為擁擠,人流熙攘,有人拉出紅色大橫幅,“歡送西溝子弟兵進京”什麼的。
岐山一個團的官兵調往駐京某部隊,小北這次是跟着一車皮大兵,蹭個座位一起上京。
七十年代末期,物資仍然匱乏,棉被都是緊俏物資,家裏一人一被,人走到哪,鋪蓋卷都要背着。更何況孟小北的被子是他奶奶從北京帶來的緞子被面,都不是普通人用的線綈被面。緞被是一般人家結婚才買的高級貨,一床被子值十幾二十塊錢呢。
他乾爹取笑他:“被子扛好,別半道丟了,這床被子還要蓋到你結婚娶媳婦。”
小北那時眉眼間已顯露出酷勁兒,小大人樣兒:“我娶媳婦還早着,我不着急。”
少棠:“過幾年就該猴急了。”
小北:“乾爹,我看你挺猴急的,你那條棉被那麼破,要不然把我這個好的換給你,你娶媳婦用?!”
賀少棠咬着煙一笑,口氣更加的跩:“我真用不着!老子赤條條一毛兒都沒有,你看着吧,也有姑娘上趕着樂意跟我好!”
小北壞笑着問:“乾爹,你那個文藝宣傳隊的小耿阿姨,怎麼樣了啊,沒跟你一起回北京啊,那可怎麼辦?”
旁邊小斌接茬兒,拿手狠狠一指,表情充滿嫉妒恨:“孟小北你土鱉了吧,什麼文藝宣傳隊啊,我告訴你吧,那小子在北京還有人呢!部隊文工團的,漂亮着呢!”
孟小北心裏琢磨了,少棠竟然還有呢,部隊文工團的……
老式綠皮大火車,在鐵道上轟隆隆地啟動,拉着響亮的汽笛,冒出滾滾黑煙。
座位是面對面的六人一小桌,孟小北霸住桌子,一路啃着少棠給他帶的好吃的麵包和餅乾,充滿對新生活的嚮往。
再說他們這一撥人回來北京以後,稍事安頓,開始解決最根本的衣食住行問題。
畢竟,對於孟家人來說,家裏猛地多出一個能跑會鬧要吃飯的大孫子出來!
賀少棠先期將孩子送到,然後回部隊報道去了,跑各種手續、關係,輾轉就是若干天。等他假日再去到孟家,一踏進這家門,發現小北竟然還沒安置好——這孩子沒地兒住了!
少棠提着煙酒,一進孟家大門就驚着了,孟家不大的兩間屋裏,滿滿堂堂站了有不下十一二口子人!
賀少棠一身白襯衫和軍褲,初見面收斂含蓄,向各人點頭問好,很端莊穩重。
廚房油煙嗆口,過道人來人往,裏屋窗口掛一大串山東大蒜頭。
孟建民的大妹妹,家裏管事兒的“大拿”,嗓門最大的,回頭一看是他,問:“這就是那個,那個,小北這就是你那個叫‘乾爹’的叔叔?……噯,他不是要跟你一塊兒來咱媽家裏住吧?!”
少棠一聽趕忙撇清:“我不住您這兒……我住部隊宿舍。”
這等於是孟小北的大姑。
小北他親爹有四個妹妹,因此孟小北還有二姑、三姑和小姑!
少棠往屋裏這仔細一尋么,心想,真可以的,孟家當真人口興旺,孩子真不老少的。五六十年代革命領袖一揮手,人口與生產建設一起實行大/躍進,那時候講究人多就是生產力啊,要求多生,鼓勵多生,生孩子你可是為咱國家做貢獻呢。孟家老太太在十年間,一口氣不間斷生了五個,基本上是兩年造出一孩子。
結果咱國家的生產力沒能實現躍進,人口基數呈幾何極數飈飛起來了,這戶平民大家庭就是典型的縮影。
再說孟家情況,孟小北他大姑二姑已經嫁出去,成了家,原本都不會在娘家住。三姑已經談了對象,快領證了很快就要捲鋪蓋去跟婆家住。只有小姑年輕尚無着落。
就這天,恰好,孟小北四個姑姑全在這兒!
大姑帶外孫女過來看姥姥,小女孩乖巧可人疼,算是小北的表妹。
二姑帶外孫子坐在小屋炕上,生悶氣呢,跟老公吵架,跑回娘家住了!
孟奶奶拎着擀麵杖,在廚房砧板上用力和面,也生着氣:“建霞俺告訴你,你給俺趕緊自己家去!別在俺這住,俺這沒你住的地方!”
二姑坐炕上懶懶地不挪動:“我不回去,回去就打,我都懶得跟他打,懶得理他。”
孟奶奶:“懶得理他你也嫁了!兒子都生了,整天打個剩么?!”
二姑:“煩他,正經的什麼事兒都不幹,整天出去瞎跑,回家就嫌我不幹活兒。”
孟奶奶:“你倆回家互相嫌去,別礙俺和你爸爸的事。”
二姑嚷道:“我說媽,你還是不是我媽?我是不是你親閨女啊?!”
孟奶奶是老派思想,而且說話直爽潑辣:“俺都把恁嫁出去了!嫁出去的閨女恁就是汪家的人恁還回來趕剩么?打架恁去他們家撒潑,甭回娘家來撒給恁媽媽看!”
三姑在二廠合作社理髮店裏燙了個時髦頭,進門來。
剛開放初期女青年最時髦的捲髮,照着那時的大眾情人龔雪的頭髮燙的。
孟奶奶抬頭一看三姑娘,很烈的口氣:“你咋也回來了?你回來趕剩么?!”
三姑是個好脾氣,長得細皮嫩*態圓潤:“我……剛去合作社燙個頭么。”
孟奶奶嗓門賊大:“恁燙得這是個剩么!不三不四的!”
三姑一看形勢不好,坐了兩分鐘溜了,去隔壁樓找她對象玩耍去了。
過一會兒,又一個男人悶着頭摸進門來,叼着煙,趿拉着黑色“片兒鞋”,說話腔調一看就是南城衚衕出來的北京土著,可不就是他們家二姑爺。
二姑爺:“建霞……跟我回家去。”
二姑:“你誰啊,甭來我家,我不回。”
二姑爺:“不回你行,你就待這兒吧挺好,你把兒子給我。”
二姑:“你會給兒子弄吃還是弄喝啊?你出去野去啊!”
兩口子當場開吵,你來我往。大姑於是幫着妹妹數落妹夫再幫妹夫教育妹妹兩邊和個稀泥。孟奶奶拎擀麵杖趕二閨女和姑爺:“家裏還有客人呢,這像個剩么事!都給俺回家吵去!”
……
這天,好一陣的雞飛狗跳。
賀少棠算是開了眼界,在孟家戳了一個鐘頭,連口水都沒喝上,坐都沒有地方坐。
他們孟家就四姑娘是個說話溫柔弱氣的,身體不太好,坐在床角,伸頭看了少棠半天,悄沒聲響給少棠搬了個凳子……
這期間,孟小北一直在大屋坐着,擠在他爺爺寫字枱僅有的一小塊空地兒上,自娛自樂地畫畫,描那套《水滸傳》小人書。窮人家孩子不挑剔生存土壤,他對眼前的人事也無所謂。
孟小北的鋪蓋卷堆在牆角。他就坐在那個大鋪蓋卷上,晚上才鋪開睡,白天捲起來不然沒地兒擱。
小北跟他乾爹打眼色,薄薄的眼皮下,神情依然頑皮樂天。
少棠在屋門口怔怔地看着那小子埋頭畫畫,心裏突然又不落忍的,揪得怪難受,心疼這小子了。
孟小北頭一句就忙問:“你調到昌平郊區部隊了?”
少棠悄悄耳語,嘴巴對兒子耳朵吹熱氣:“我們不去昌平,就在城裏,新建一個支隊。”
“那太好了。”孟小北口氣淡淡的,心裏都樂開花了,他就最關心這個,才不關心自己睡床睡地還是睡天花板呢。
少棠站在小北身後,捏捏瘦肩膀。小北問:“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少棠用口型說:西鳳。
孟小北大喜,也用口型說:我喜歡。
少棠說:“給你爺爺帶的,不是給你的。”
孟小北說:“我爺爺愛喝山東大麴,不稀罕你的西鳳,就我稀罕,怎麼辦?”
少棠很親昵地在孟小北后腰上掐了一把,給小北褲兜里悄悄塞了一把奶糖,怕被那麼多親戚給分了這小子吃不着了。
要說小北爺爺奶奶住這套房子,在當時五十年代剛搬進來時,可是北京最好的國營企業家屬宿舍區。紅磚坡頂,三層樓房,走雙氣兒,比城裏衚衕大雜院條件好得多。
紅廟以東、慈雲寺八里庄這一大片,就是當時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宿舍區。五十年代為了配合首都工業建設,從上海和青島民國時期最先進的外資紡織公司調大批職工進京,為安置這些人,建起這大片的房子。這房子,從當時年代看,已經算高檔,然而以現在的眼光,兩間屋擠得轉不開磨,而且那房子沒有客廳!
賀少棠暗暗用眼撥算着人頭數,人口就是製造矛盾的生產力。孟建民失算了,原本以為北京條件能比西溝好,然而首先住房都成了問題!
孟奶奶是個潑辣能幹的勞動婦女,在這一個鍾頭裏,與大閨女聊着天,拎鍋鏟罵著二閨女二姑爺,還順手炒出幾個菜,蒸了一鍋小棗發糕,煮出一盆香噴噴的面鹵。
賀少棠是座上客,孟奶奶對少棠印象特好,特別親,桌上不停招呼:“勺燙啊,吃這個,雞蛋炒蛤蜊!”
又給大寶貝兒夾菜:“碑碑——吃菜!”
孟小北嘴裏塞滿:“嗯,奶奶我不叫碑碑。”
一桌子青島風味家常菜,打滷麵里還擱了泡發的蟶子,特別鮮。這是孟奶奶山東老家親戚給寄來的海貨,二廠合作社裏不賣這些。
孟小北吃飯都不老實。他表妹是乖乖做凳子上,孟小北這個給人當哥的,是猴在椅子上,他蹲着吃!
奶奶一咂嘴:“你咋坐沒坐相?坐好了!”
孟小北耷拉着小眼皮,蹲着端起面碗:“這樣吃舒服。”
奶奶說:“你的胃窩着,你能吃得下?”
孟小北說:“不窩着我就吃不舒坦了!”
奶奶搖頭:“跟哪個學得!沒規矩!”
孟小北從飯碗沿兒上飛起一道眼色,瞄向他乾爹:還能是跟哪個學的。
賀少棠也埋頭扒麵條,不好意思說。他平時經常端一個大海碗,碗裏摞兩個饃饃,貓腰蹲在哨所門口吃。
二姑邊吃邊說:“我聽我哥說了,咱家小北就是特皮,昨晚上樓下玩兒,把哪個地漏的大鐵門給撬開掀開了。那鐵門打我出生的時候就在那兒,孟小北頭一天來就把那玩意兒給撬開!”
“這才來幾天,全樓孩子全都認識他了,每天傍晚樓下一群男孩等他,問孟小北什麼時候下來帶他們玩兒?!”
“晚上睡覺還特不老實,睡中間他往兩邊兒亂蹬,睡邊上他直接滾地下,還老擠我!”
姑姑們七嘴八舌,孟奶奶不愛聽了,回了一句:“嫌擠?嫌擠你回你自個兒家睡去,你們家不是兩口子一張床么!俺大孫子來了沒地兒睡你說咋辦?誰讓你偏要來?!”
二姑於是低頭不說話了。
孟奶奶心眼兒里還是最疼她兒子和孫子,兒子不在跟前,眼前讓她有念想的就是小北,嘴上數落孩子,其實心裏可寶貝着,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孟建民等於才是他們孟家一顆獨苗,孟小北可是長房長孫!至於閨女,都是給別人家養的!
那天吃完飯,少棠跟孟奶奶說下樓抽根煙,然後給小北打個小眼色……
倆人並排走着,到樓下沒人的地方蹲着親熱聊天,像是多年養成的默契。
孟小北一路跟少棠講家裏的一攤樂事,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少棠問:“你們家那兩間房,七八口人,你們晚上怎麼睡的?”
孟小北說:“擠着睡唄!我爺爺奶奶睡大屋那床,我跟我二姑三姑小姑還有二姑那孩子睡小屋床。”
五個人擠一床?
少棠皺眉,想笑卻又覺着不可思議……
當事人反而不以為然,孟小北一擺頭:“這算什麼啊,誰家都這樣!乾爹我告訴你,你知道咱們原來西溝的申大偉吧,那個小胖子!”
少棠點頭,知道,那是孟小北的發小、好哥們兒,跟小北前後腳也被家長送回北京了。
小北幸災樂禍地描繪:“還好我們家人都比較苗條,申大偉才可憐呢,他們家都是大胖子,他媽媽和姑姑一個賽一個的胖!他說他夜裏起來撒尿,回去之後一看,床上就沒他地方了,一坨一坨肉,連牆角都佔滿了,他還要把他姑姑們全都喊醒了,重新排隊,重新擠進去睡!他們一床的人擠着連翻身都翻不過來,哈哈哈哈簡直笑死我了!……”
當時城市裏普通老百姓,家裏住樓房的,五六口人睡一屋其實常事,艱苦已成生活美德。也就是賀少棠自家是共/產/黨的土豪高幹,自己在家沒這麼睡過,因此覺着無法忍受。
少棠給小北出主意:“你去大屋跟你爺爺奶奶床上睡。”
孟小北一拍大腿,悲憤道:“我奶睡覺打呼嚕!!!”
“我就跟她睡過兩宿,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又滾回小屋了!要是能有人跟她過去睡,早過去了,不然為什麼都擠另一個屋呢!”
“我爺爺這麼多年,這日子可怎麼過的啊蒼天啊!”
“就我奶奶那個宏亮,那個震撼,都能趕上乾爹你、小斌叔叔、還有廣利叔叔你們仨人兒的呼嚕!……不對,趕上你們全班所有人加一起的音量!”
孟小北從小有表演天賦,表情極為誇張,邊說邊拍着大腿狂笑,心酸苦意之中卻又自帶樂觀豁達的天性,尤擅苦中作樂。
孟小北由衷地說:“乾爹,我其實就想跟你睡。”
“跟你睡最舒服了。”
少棠:“跟我為什麼舒服?”
孟小北聲音突然清亮,難得撒一小嬌:“你讓我隨便踹、自由地滾來滾去么——你腿上毛多,毛茸茸的,蹭腳心特暖和么!”
少棠心情驀地發軟,忒喜歡這小壞樣兒。
他伸手揉一把小北的刺兒頭,說:“你要是住得不舒服,我給你找個房子住……我有房子。”
孟小北認了個有背景的乾爹,他乾爹竟然有空房!